摆地摊的父亲

艺匀

　　我的父亲摆了一生的地摊，他觉得自己卑微，从小就逼着我和妹妹要好好读书，改变命运。有段岁月我是个过于执着的叛逆女儿，曾深深的令他忧心不已。在这个讲究出生与背景的时代，我因为他而自豪，也常常后悔曾经的自己太不懂事！

清晨，天蒙蒙亮，父亲咳嗽了几声。接着是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我分明听到父亲收拾行头的声音。秤杆和雨棚放进麻袋的哗哗声，扁担试担子的细微的咚咚声。清晰的传来，父亲怕我担心，便蹑手蹑脚的走到房门口轻声说：“燕儿，再睡会，爸出去走走，不要等我吃早饭！”

我知道，父亲又摆地摊去了。我心里是十分担心父亲的，他现在有心脏骤停的病，近两年时常突然晕倒。我怕，怕父亲晕倒在哪里，就在那儿永远也醒不过来。我又不能执意拦着父亲不去，怕父亲不高兴，所以很苦恼！不晓得怎么办才好。

　　父亲在地摊战线上奔波劳碌了几十年，为了养育我和妹妹，他拼命的消耗自己有限的体力，奔走在各个乡镇的集市上，经营他的地摊事业！无论天寒地冻，酷暑严寒，风霜雨雪，还是狂风骤雨，他都乐此不疲！很多年前，他是一分一分的赚钱，后来一元一元的攒钱。每一分，每一元，不舍得浪费一丁点。就这样，积了一大堆的分分角角元元钱，就换成几叠百元大钞，再一叠一叠的毫不心痛给我和妹妹交学费。他卯足了劲要女儿都读好书，跳出农门，过上城里人的生活，有一份体面的工作！  

　　“皇天不负有心人”，我和妹毕业后都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父亲说：“千斤的担子，松了一半了！”妹从小乖巧，凡事听从父亲的。而我却有自己的想法，在婚恋问题上，我与父亲产生了巨大的分歧，一回家，父亲就催我嫁人，我很烦他，几天几天的不与他说话，父亲火了一回家就要数落我。我则理直气壮的应道;"我不嫁有权有钱的，我要等合得来的！”父亲听了火更大了！怒斥道“我只想把你交给一个疼你的男孩子，我才放心！”父亲越是催的急，我的心离家就越远。有时放假我也不回家，那时我与父亲是水火不容的！

       那会儿，我把爱情和事业的理想看得比生命和父亲重要，终于，我被自己的理想深深的灼伤，24岁如花般的年纪，如日中天的我，突然病倒了，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这个让我心烦，摆地摊的父亲，捶胸顿足哭成泪人！

         他匆匆忙忙的把自己摆地摊挣得所有的血汗钱取出来，跪在医生的面前，求医生救我的命。当时，主治医生摇头说：“来晚了，没什么办法了！”透过病房虚掩的门，我清楚的看见父亲无助的瘫坐在医院过道的墙边，像个妇人一般向苍天祈求：“老天啊，求求您，让我女儿活下来，我愿用我余下的阳寿换女儿的生命，老天，求求你，别带走我女儿，她从小那么听话，那么优秀啊！带走我吧，求你带走我吧！父亲撕心裂肺的呼喊，惹哭了向来坚强的母亲。

       那一刻，悔恨的泪水湿透了我的枕巾。我打起精神用尽气力呼喊父亲：“爸，你不要这样，我会好起来的，你相信我。”父亲听到我的声音，立马奔到我的床边，握着我的手，拼命的亲吻我的额头，动情的呢喃“我的宝贝女儿，爸不哭，你会好的！”这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幸福！我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男人是我一直在全力逃离的卑微的摆地摊的父亲。思绪不由的飞往曾经。

       曾经，我觉得父亲对我太苛刻，太啰嗦！我和父亲之间渐渐形成一道很深的隔阂！记得读一年级时，一次数学考试不及格，父亲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把我拉进黑房子里，跪在洗衣板上，我一个人流泪到声嘶力竭，无人敢来安慰！此后，我发愤图强，笨鸟先飞，即使老师都说我是班里最笨，反应最慢，学习最刻苦的孩子，我不在乎，依然不放弃，不泄气。小学时代，用尽全力才勉强是个优生，没想到初中以后，成绩愈来愈好，成为全年级的尖子生。我一路的奋力成长，其实全是父亲对我苛刻的结果。可是，这么一路走来，我却在埋怨父亲，甚至想读好书，考出去，远离父亲，远离他的严厉，远离他烦人的训话！去寻求自由!

     父亲泪眼婆娑的吻，吻灭我们之间的隔阂。那一刻，我才知道父亲有多么的在乎，有多么深的爱，为我花了多少心血，我才知道，我与妹妹是父亲全部的精神信仰，是他的心头肉。

        我坚强的微笑，用虚弱的手抹去父亲眼角的泪痕，安慰他道:"爸，带我回家吧，您还记得不，小时候，外婆曾为我算过命，24岁历生死劫，劫难过了大富大贵！我一定会好起来的，我好了，以后您还要享我的福了！”父亲破涕为笑，似乎又看到了一丝希望，当时医生也没有什么办法了，卑微而感性的父亲带着迷信的渺茫的希望，将我带回了家。

  我回家了，回到那处半山腰的小木屋里，门前有一大片广阔的田野，一条小溪快乐的穿过田野，溪水清清，长流不息。春天，门前桃花红了，朵朵微笑，可吟“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可咏“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油菜花黄了，像给田野铺上了金地毯，空气里弥漫着油菜花香，沁人心脾！夏日，禾苗青青，绿意盎然。到了秋天，稻子熟了，望一眼田野满眼都是金灿灿的，心里充满丰收的喜悦！寒冬，田野空旷寂寞，却可以任由思绪自由翱翔，天马行空的思想漫游好惬意。

      住在乡村的家里，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心情格外的轻松。为了我安心静养，父亲性情大变，那个焦躁，有点粗暴，还有碎碎念的父亲不见了，他愈来愈平和、慈祥！

   每天，天一亮，父亲就拿起一根扁担，把装辣椒的麻袋，与装生姜的袋子扎好，再均匀的放在扁担的两头，我呢早早的站在大门口，一边做有氧运动，一边等着父亲，望着微胖的父亲挑着重担，迈着矫健的步伐走过家门口时，我会暖心的对他说：“爸，注意安全。这几日，我已能每餐吃一碗饭了，每天练几版字，读几页书了。”每日，父亲只要见到我状态好转的样子就格外开心。他欢快的走出院门，奔向他摆地摊的战线上。

     我知道每每这么一说，父亲这一天的地摊生意会特别的好，他会用和善的笑容招呼光顾地摊生意的每一位顾客。他常常站在一大摊货物的中间，将辣椒，辣椒粉，生姜，木耳，蒜子等货物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他手脚极麻利，即使围满了顾客，他从不算错过一次钱。称错一回东西。每回为顾客称东西，称尾总要高一点。父亲常说：“称要称望一点，生意会更旺，顾客会更开心！”正因为如斯，父亲小小的买卖，让我们一家人衣食无忧!因为父亲的实诚，他的很多顾客成为常客，成为朋友！

      我则在家运动，练书法，累了唱唱歌，只要有力气，有精神，我就要读读书，养病中，我居然爱上了《老子》，《孟子》，《易经》和唐诗宋词。沉醉于先秦诸子大气又睿智的文字。我反而能坦然面对死神的威胁，我在和死神赛跑，最后，我发现死神并不可怕，他只是一位面恶心善的人生导师！大病来袭，大难临头，我和父亲坦然接受，勇敢面对，最后，死神也感动了。

        我在家悉心领会死神的教诲，沉淀人生。父亲为了全家的生计幸福奔波，大难渐渐变成大福，生死劫劫走了我的执着和叛逆，劫走了父亲的焦躁，我的身体渐渐奇迹般的康复，也迎来了全新的慈祥的父亲。但也因那年人生的大起大落，隐隐的灼伤了父亲的健康。也许真应验了算命先生的话，我重返工作岗位，体面的结婚，顺利生子。我的生活愈来愈好。可是才六十岁的父亲，却患上了多种命，糖尿病，心脏病，肾病，病病缠身。

　　我时常后悔，自责。自己当年的生死劫难，会安然逃过，一定是上天答应了父亲的哀求，他用父亲的阳寿换来了我的新生。每回想到这里便泪流满面。

      而今，我这个曾经叛逆的女儿，为人妻，为人媳，为人母，更加觉得父亲在的地方才是最温暖的地方，只要有空我就想陪着父亲，陪他吃饭，陪他聊天，听他喋喋不休的教导我的孩子，我也常常在父亲面前夸下海口：“爸，您用扁担养大了我们，我现在要用手中笔让您享福，让您骄傲！”有时，我会为父亲读我写的文章，父亲听了总是笑得特别开心。他挺着个肥胖的身体，骄傲的在客厅里踱着方步，洋洋自得道：“我把钱花在女儿的肚子里。变成文化，谁都拿不走!”

　　最近，父亲见我工作太苦，写文太累，家里生活开支大，又偷偷出去摆地摊去了，我不想让父亲劳累，又不好劝他，我晓得：“摆地摊已成为父亲生命的一部分。”父亲也更贴心了，每五天，他只摆一天生意，剩下几天在家也闲不住，总是要为我和妹妹做好吃的，老念叨：“吃好了，身体才好，身体好了，才有精神学习和工作。

　　这个时代，总是听到这样的声音：“自己干得好，不如有个好背景的父亲，不如嫁个好背景的男人。”我从来不以为然，我不觉得自己的父亲摆地摊就低人一等，我也不自卑自己出生卑微。父亲小时候训斥我的话很有道理：“女孩子要自己能干，自己肚子里有东西，到哪里都不会吃亏！”一个目不识丁的，摆地摊的父亲，呕心沥血又含辛茹苦的把一个天资愚钝又天性叛逆的女儿，培养成一个自信、乐观、坚强、好学的知识女性。我觉得父亲已经很伟大了，他对我的爱成就了我的美好人生。我想尽全力报答父恩，也许这一生也是报答不完的。因为嘴拙，我很少在父亲面前撒娇和说肉麻的话。农村里长大的人最喜欢把深情藏在心里不表达，此刻，我想借文字对父亲说：“我会像您爱我一样好好爱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