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离开了西安,路上的车辆突然少了很多,视野里的各类建筑也迅速地稀落,尽管路上还有礼泉永寿几个小城市,但高速公路基本与城镇擦肩而过,舒服的空旷扩展在前方,精神一时放松得仿佛再不会路遇堵车。<h3>扑面而来的景物也颠覆着眼睛的习惯。绿意渐次淡弱,地表渐次起伏,不规则的沟壑开始刺激神经,似乎密集的干热开玩笑般拉紧收缩着皮肤。我打开了一会儿车窗,干风烈烈,裹挟了庄稼草叶的青味,又掺揉了黄土的干爽,不由得皱了皱眉舔了舔唇,赶紧重新关上车窗。</h3><h3>我们走进了典型的黄土高坡地貌,但又跟知识里的印象稍有偏差,第一次这么深入地身临其境,目睹的真实重新结构了对黄土高坡的认知。</h3><h3>植被没有想像得那么少,绿色尽管还没有占据绝对优势,但绵展的灰黄已被绿意蚕食得支离破碎,绿的气势似有一鼓作气漫山遍野的劲头。庄稼居多,树仍零零落落,可惜草势最单薄。庄稼收割后呢?是否又该是一派土黄?风起处,沙尘会欢天喜地吧!如果野草多一些就好了,给沟沟壑壑穿一层绿衣,那怕薄一点呢,这般赤赤裸裸的,哪能经得起风雨的浸淫。</h3><h3>但看那水流的沟谷,豁豁牙牙壁立陡峭的,什么样的草能扎根稳立,一场暴雨一次扬尘又会完全改变大地尚未固化的品相。确实不容易,恶劣的自然塑造了生存的艰辛,人力的些微改变都是难得的奇迹。</h3><h3>几乎所有关于黄土高坡的知识里,好像都在责怨人类自酿了苦果。水土流失的罪魁祸首,当之无愧是人类自身,归因于满足生存而过度开发的恶果。黄土高坡被古老的自然养育,又被幼稚的人类糟蹋。</h3><h3>然而,今天真的立身在了豁裂崎岖的黄土高坡上,我不能不冷峻地从另一个角度思考问题,假如没有人类在此生存,黄土高坡真的会葱郁满目吗?</h3><h3>大风将黄土肆意地裹挟抛甩,还没有站稳脚跟安稳身心,又被急骤的暴雨玩弄调戏,风雨鞭子样抽打得大地遍体鳞伤。大自然的周而复始,塑造出茫茫戈壁层层裸山沟沟梁梁壑壑坎坎,有多少顽韧的生命能在这样的恶劣里生儿育女繁衍经世?或许,人类的踏入,助推了自然的恶行,但人类生存的本能需求,不会把本已脆弱的生态推向消亡,那样的话无异于自掘坟墓。</h3><h3><br></h3></h3> <h3>抬眼望去,村庄及周边的生态总要好些,那里流淌了足够的村民的汗水。那些不规则的沟壑,凶煞煞怪乎乎的,看一眼都觉得不知所措,踏一足都好像重重危险,世代聚居的村民竟然改造成田地营造起家园,该有多么倔强的韧劲和顽固的精神。谁也不想让自己的家园变得更糟更坏,何况生态环境本已恶劣,期望和努力的改变只能是往好的方向。<h3>越走越觉得荒凉,许多地貌完全处在纯自然的碎裂状态,断崖般的沟涧与雨水冲击的泥流,交互展示着大自然的雕刻艺术。那是残缺的美,带着破损后的无助,让人的心不知该欣喜还是隐痛,真不想遇见那样的好看,因为有那么多的村民居住其间,假如旷荡在无人的荒野,我倒会感谢自然的妙手。在这里,美,我要附带上条件。</h3><h3>矛盾,伴随着我的心理,也伴随着这段行程。</h3><h3>我很想找一处典型的高坡景观拍张照,裂隙深邃嶙峋一些,雨水后泥流的暂定姿势夸张一些,或许还连带着一块平阔的塬地。很多地方都能选为典型,但行驶在高速路上,停车显然不妥,高速服务区或加油站又因杂陈的建筑削弱了代表性,走完高速驶上普通公路,既有典型又能停车了,却又因路况不好颠散了兴致和心情,一路走过,竟然没留下一张照片。</h3><h3>父母他们都是第一次走进这么阔广绵展的黄土高坡,干荒的气势似乎压迫了交流的兴趣,好长时间大家都不说话,目光一直流动在不断变幻又渐趋雷同无趣的坡塬上。我于是问父亲,早年风沙肆虐的家乡是否也像这样的满目灰黄。父亲像从深思中返回,简单地应了声,没有这样荒,这里是厚积的黄土,我们那儿是淤积的沙地。</h3><h3>对故乡土地的曾经沙化,我是从父辈那里了解获知的。历史上的数度黄河改道,为故乡留下了一条断流的黄河故道,加上近代的黄河决口,故乡的土地是大水过后淤积的厚厚的黄沙。千年黄河万层沙。故乡的土地,是黄河收纳了黄土高坡的沙土一路狂卷遗留给黄淮平原的荒滩,正是这片垃圾样的荒滩,养活了一代代辛苦勤劳的故道人。</h3><h3>儿时,曾听老人教唱过苦涩的民谣,至今依稀记得这样几句:庄稼被打瞎,面缸一层沙,走路难睁眼,张嘴沙打牙。不必身临,听歌谣已能想像沙魔多么猖獗,以至千里故道无庄稼,春色绕道鸟不下。深受风沙折磨的祖亲认识到,沙荒不治理,迟早要搬家,毅然向沙荒宣战,几十年不懈,建成了今天世界上最大的连片果园,水果蔬菜面积占全部耕地的四分之三以上,森林覆盖率更高达70%以上,仅苹果和梨园即达70余万亩,砀山梨驰名中外,向有中国梨都之盛誉。如果再给故乡一个平原森林县的美誉,一点都不为过。</h3><h3>地处下游平原的砀山做到了,位于上游高原的黄土高坡也应该可以。</h3><h3><br></h3></h3> <h3>我好像畅舒了一口气,想像的视野里,也是沟沟塬塬硕果累累的。<h3>父亲突然说,他填了一首诗,描绘了一下眼前的黄土高坡,然后高兴地诵读出来。原来,一直深思不言的父亲在填诗。父亲这一辈的人,古诗文的功底夯得很是扎实,尤其父亲一生教授中学语文,功夫一直没有荒疏过,退休后经常有感落笔,写下了大量情真意深韵律佳的诗词,前几年结集了一本《沉舟诗烬》。这次出来,才一天时间,父亲已填成了三首七言绝句。</h3><h3>当时我没有完全记住父亲的诗,后来讨要,父亲给了我十四首,一路上的诗作,每天都诗情饱满。走过黄土高坡时,父亲写道:</h3><h3>红岭黄坡少青山,坡道弯弯桥隧连。</h3><h3>千沟万壑难见水,醉心黄土大高原。</h3><h3>父亲用素描的笔法写真了对黄土高坡的直观感觉,我相信父亲当时思考了很多,第一眼的碎裂苍黄或许触动了沉寂久远的对沙荒的苦恼印象,而落纸笔端的是对高原另一视角的宏朗感喟。</h3><h3>辛苦的旅行,我希望父亲天天都带着这样的心情。</h3><h3>但我当时还是追问了故乡曾肆虐的风沙给乡民生活带去的苦涩。父亲倒很愿意回忆当年的岁月,或许这也是上了岁数的老人共有的天性。回忆,诉说出的苦涩也带了几分喜气的调侃。</h3><h3>那时候的沙荒,比这黄土高原还荒凉。父亲的话印证了我的想像。于是我说这里也可以变得满目葱绿生机勃勃。父亲说只要有水,沙漠都能变绿洲,然后又说这高原不像咱们那儿的平原,地貌好像复杂得多,那些沟沟坎坎别说栽种几棵树,长棵草恐怕都活不长。</h3><h3>好像窑洞也不多,不是说黄土高原上都是窑洞吗?女儿这时提出了疑问。是呀,一路走来,倒真忽略了黄土高原独特的窑居景观。走了这么长时间,公路两边真没看到多少窑洞,一座座的村庄基本都是砖墙结构的斜脊瓦房,与故乡中原地区的农房几无两样。个别时候,可以看到山坡沟壑间有一眼眼坍塌的土洞,或一排排残破的窑洞废墟,好像代表黄土高原穴居传统的窑洞正在走向没落。</h3><h3>走出窑洞或许已被这里的人视为富裕和文明的标志。我说出感想。不然,怎么那么多的村庄都是新造的砖瓦房。</h3><h3>在很多人的意识和语言习惯里,大都会在窑洞前加一个土字。土窑洞,形象确实很形象,但听在耳朵里总让人不大舒服。对材质和结构的逼真写意,一旦影射了品位的高低,便有了被轻蔑的自卑。摆脱和丢弃,走向趋同,也就变得顺理成章,且被视为进步。</h3><h3><br></h3></h3> <h3>我看过一些资料,说这一片区域的窑洞不仅有人们熟悉的直接在土崖壁上开挖的,还有一种当地人俗称的地坑庄子,大致是在塬地上挖一个数米深的长方形土坑,然后在陷进地下的直立崖壁上再开挖出窑洞。这类窑洞从远处看不到,仿佛隐蔽地下的土堡垒,或许也会成为陌生人的陷阱。<h3>不管哪种窑洞,都是因地就势,直观而简单,纯粹得朴实无华。窑洞的最大优点首推冬暖夏凉,不足则能列举出采光差、通风差、防潮差、不方便。我问女儿,如果去住冬暖夏凉的窑洞愿不愿意,女儿说尝试可以,但一定住不习惯,就像旅行时住帐篷,新鲜好奇几天应该还是很有意思的。</h3><h3>女儿的回答冷静而理性。试想,祖祖辈辈传下的窑洞,当地人都在迅速地丢弃,何况外人了。我却在思索另一个问题,或者说有所忧虑。本来窑洞借地势开凿,是在向大自然索要山坡沟壑的使用权,而如今的砖瓦房,必然要占用已经开垦出的缓坡山塬,等于侵吞十分珍贵的耕地良田。生态脆弱的黄土高坡,又面临一场前所未有的居住环境与耕地资源之间此消彼长的生存较量。</h3><h3>车过长武不远,高速路突然没了。普通路坑坑洼洼的,速度起不来,又颠得人五脏混乱,真有下车走路的冲动。然而公路即烟道,汽车扬起的沙尘黄龙般腾卷,仿佛呼吸一口气都夹带了厚重的沙尘。别无他路,只能颠荡慢行,好在不远,30多公里后又上了高速。</h3><h3>原来,过长武就进入了甘肃。陕甘两省交界处,高速路尚未最后接通,不久即可平坦畅通,我们或许成了最后几批烂路的体验者。</h3><h3>地貌好像更显茫荒了些,空气似乎也配合着更燥干,散落沟塬的村庄越走越少越小,窑洞倒是有了想像中的规模,但砖瓦房依然成为新鲜的主角。</h3><h3>父亲说,窑洞最有代表性的应该在陕北,保留和仍有人居住的或许比这边也多一些。然后说,可能的话,回程的时候我们去一趟陕北,看看延安城、延河和宝塔山,顺路再去黄河壶口停一停走一走。我即刻应承下来,说回头好好再设计一下线路。</h3><h3><br></h3></h3> <h3>我清楚,父亲这辈人,对延安还是情有所属的,那段历史在他们的生命轨迹里刻下了太深的印痕。这次走到了陕西,安排回程时拐去延安,应该是很顺道的事,可是后来我们没有拐过去,违逆了父亲的心愿。我没问过父亲是不是觉得遗憾,我没勇气问,怕父亲重新勾起遗憾。现在想想,我也感到遗憾。<h3>有些事情,仅说遗憾,是无法解脱的,因为补救难,越遗憾越感到后悔。</h3><h3>但是话又说回来,人生就是由无数的圆满和遗憾构成的,因为没有人能预测未来,所以也就有了更多的遗憾。快到平凉时,我想到了崆峒山,挣扎着要不要去看看,念头闪了数次,最后还是放弃。后来的后来,也曾有丝丝的遗憾。</h3><h3>去崆峒山很方便,就在公路边上。被誉为道教有史以来最早发源地的崆峒山,历史影响被居地偏远和交通不便隔阻,除当地人,踏足拜访的游客无法与同是道教名山的武当青城媲美,恐怕知其名号来历的都不多。人文始祖轩辕黄帝曾登临问道智者广成子的仙山,似乎被世俗的烟雨浇淋得越来越寂寞消隐。</h3><h3>我们也冷落了崆峒山,擦着边儿隐约看见了端坐的身姿,然后轻易地甩在了身后。但横在前头的六盘山无法忽视也忽视不了,巨障般的气势先让人顿生几分敬畏,小心地翻越既无奈又明智。</h3><h3>而且,高速路又没了,进入了宁夏地界,又要盘旋而上六盘山,只有一条年久的312国道,别无选择。走后才知,这条路的整个宁夏境内都不是高速,直到重新到了甘肃的地盘,过了静宁后才又接起高速。从西安经平凉到兰州,高速路断头在陕甘交界和宁夏境内,正是这两段路耽搁了我们很多时间。</h3><h3><br></h3></h3> <h3>前头就是六盘山,突兀的山势起伏峻险,植被也渐次丰茂。畅怀联想,如果把黄土高坡比作浩瀚的海洋,六盘山多像黄色海洋中的一座绿岛,那一片生机养眼润心,也突显无限神奇。但六盘山自古就是西去的屏障,向有“峰高华岳三千丈,险居秦关百二重”之名,曾经的盘山路多达28个回头弯,六盘之名绝非虚得,好像还有点谦虚客气了,或许不想把更多行人吓阻在山脚。<h3>好在如今有了隧道,将来还会有高速,横亘经年的梗阻越来越畅通。当年红军长征至此,终点与新起点完美对接,历史已标注了这里是历经艰险走向成功的福地宝地。毛泽东站在天高云淡的六盘山峰巅,用傲视千古的伟人气势,点睛了一句:不到长城非好汉。尽显昂扬骨气,英风豪迈。一首词,一句诗,更让六盘山名响华夏。</h3><h3>一个长下坡,那么长那么直的下坡,脚放在刹车上任其滑行。六盘山如此奇妙,盘出山腰后这般畅心畅意。可以说,东坡险峭,西坡和缓。车子快滑到村庄时,才平缓了路面。看到两辆自行车骑游者,东坡的艰苦攀爬,西坡回赠了驭风般的痛快淋漓。那一刻,真希望路上少几辆汽车,好让他们彻底痛快淋漓。</h3><h3>又是黄土高坡,绵展得更放肆,皮肤一样的色彩,一路修饰我们的行程。</h3><h3>向西,再向西,依然是黄土高坡,只是那些起伏,不要让我们太颠簸。</h3><h3><br></h3></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