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1>春节过罢,年已89岁的老母亲,仍要我陪她前去探望比她还要年长的姑奶奶。<br>这是初春一个晴朗的上午,料峭的风强劲地吹着,阳光可人的明媚。车子沿汶河北岸行驶着,我偷眼瞄一下车窗外面,只见宽阔的河面波光粼粼,南岸山顶上的宏蒙塔真切如在眼前。<br>我尽量把车子开慢点,好让母亲感到放松些。当然,这样的出行,对于母子二人,是散发着一种幸福的味道的。本嘱咐母亲路上少说话的,但是健谈的母亲“积习难改”,还是不时发表一下“出行感言”。车过汶河大桥,母亲说,年轻时去看你姑奶奶,挎个馍馍苑子走着去,过河要迈石墩子,迈不好就掉水里头,来回得一天工夫。我听着,不知她说的是什么年头的事儿。</h1> <h1>姑奶奶就住在河对岸南竹院村,过桥不多远就到了。虽然已经来过几次了,但此时母亲仍有些疑惑,迟疑着说,没走错了吧?——怎么眨眼就到了?<br>在一所宅院的西厢房门前,我们看到,年已百岁的姑奶奶,正坐在门槛里边,手拿块毛巾自个儿洗脸,旁边守着红红的炉火。母亲说,你姑奶奶爱干净,一辈子利落呢!<br>等姑奶奶洗完脸,我帮她拿走脸盆,本想搀扶她一下,她却自己走向床边竹椅上坐了。姑奶奶身量瘦小,看起来腿脚还利索,但毕竟年岁已高,腰身已经前倾,眼睛像笼了一层白雾。比起来,坐在姑奶奶近旁的母亲,看上去腰板不弯,脸色湿润,耳聪目明,恭敬如同小学生,竟还显得年轻不少。<br>姑奶奶自己住一大间西厢房,屋里桌凳摆设干净周正,床铺也收拾得整洁利落,看不出一点老年人的邋遢。她并没忘记招呼客人,指使闻声从北屋过来的表婶,为我们泡上一壶红茶。</h1> <h1>姑奶奶知道,是娘家人来了,只是她已辨认不清来的是谁了。她把脸转向母亲,问道:你是谁家来着?<br>母亲向前探一探身子,放大声音回答:我是兴亮家的,你的老侄媳妇啊!<br>姑奶奶马上接过去说道,奥,是我的老侄媳妇,你看,我都老得不认人了。兴亮有病上,我上你家,兴亮见了我就掉眼泪。嗨,怎么得了那么个病!没上多大来着?嗨,才六十多岁啊……我的老侄媳妇,你们都怪好吧?<br>近几年,中秋节之前和春节过后,我都要陪母亲过来看望姑奶奶,而几乎每一次,两位老人的对话,都是如此开始。别看姑奶奶已认不清来人了,但交流起来,依然思绪不乱,说话顺畅,一点也不疙瘩迟钝。她对后半生的事情大多已经淡忘,但对早期的事情却依然记忆犹新,两位老人多围绕早年间的事情交谈开来。<br> “来了日本鬼子,整整12年哪!”姑奶奶说。<br>“不是八年吗?”我随口而问。<br>姑奶奶听不见,顾自说着,鬼子汉奸祸害人,老百姓都躲到乡下,城里没人住了呢……我19岁时来鬼子,鬼子走了,还不消停,这一朝来了、走了,那一朝又来了、走了,哪一朝也坐不住,最后八路军坐住了呢。<br>那时候,姑奶奶正当婚嫁年龄,姑奶奶的父亲读过私塾,会查生辰八字,给姑奶奶找婆家很是讲究,一是生辰八字不合不愿意,二是给鬼子给国民党给八路军做事的都不愿意。因为鬼子进了蒙阴城,很多老百姓跑到乡下,城里少人住了,姑奶奶找婆家之事就被耽搁下来,直到32岁成了“老闺女”方才出嫁,整整抛掷了12年青春岁月。</h1> <h1> 姑奶奶继续说着,那一朝走了,这一朝来了——这一朝来了就杀近乎那一朝的人,南河滩上活埋了好几窖子人!叫你自己挖坑,挖好了捼进去……大侄媳妇她大大、妈妈也被活埋了!<br>姑奶奶说的是1947年,国民党势败,逃走的地主还乡团疯狂报复,我有个婶子的父母因当村干部而被还乡团活埋,年仅8岁的婶子因去姨家而躲过。<br>两位老人谈着陈年往事。我眼前不由浮现出战事电影常映出的场面:阴风凄厉、烟火残壁、枪口刺刀、血迹尸体……这样的场景,距离今天实在太遥远了,遥远得让人质疑是否发生过,然而却是千真万确的一段历史。 <br>两人又谈到我家的往事。母亲说,俺大大没的早,兵荒马乱的,俺妈妈不放心俺姊妹几个窝在家里,15岁就打发我过来当了“团圆媳妇”,那时节兴亮在外头当兵,我过来就和俺娘做伴,后来咱这里打仗,俺娘又领俺跑到了济南……<br>母亲说的,许多是我耳熟能详的。其实,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就是那么一个混沌的时代,哪一家能找到一处可以避身的桃花源呢?</h1> <h1>两位耄耋老人,在回忆着,畅谈着,感慨着,气氛亲近而交融。她们并没有表现出痛苦或者伤感的情绪,而是被一种热情的兴奋的感情驱使着。谈话的兴致就像春天解冻的河水,越流越宽阔,越流越欢快。一种蓄存已久的感情,一种对往昔岁月的感怀,对故旧亲人的思念,由两人的会面而释放出来。表现出来,是两人一见而融和的亲近,一扯而扯不尽的话题,一啦而啦不完的话儿。<br>末了,姑奶奶感慨说,还是这个朝代好啊,那些年头,这么个税、那么个捐,叫你纳也纳不完!这现在不光不叫你纳税纳捐,还给你这么个补、那么个金的——还是这个朝代好啊!<br>姑奶奶生于晚清宣统年间,经历了清朝、北洋政府、民国一直到今天,她见过了多少世事,感知了多少冷暖,经历了多少艰辛,恐怕连她自己也难以数说清楚,但是沉淀下来的东西却会永远留存在心底,而且时不时还会倒映出来作以回味。她以“朝代”二字来评价民生,正是反映了一个老百姓的真实角度,由此而显示出来的她的态度,自然也是原汁原味毫不掺假的了。</h1> <h1>时间不早了,我们几次要走,姑奶奶几次挽留。因为告别,又扯起娘家人来探望的话题。姑奶奶说,前头邻家大妹子,总过来找我拉呱,说她娘家没有人,一直也没有娘家人来看看。——她看着我娘家人这个来了、那个来了,这么多娘家人来,说着说着就眼馋得哭呢!<br>姑奶奶的话,实际透出她的一个情结,她虽都已经老得认不清来人了,但她仍旧如此注重待客之礼,由此可以看出,她对娘家人的倚重之情。反过来,娘家人的频频探望,使得同村众邻关注并羡慕,也让她心生自豪,享受到精神的慰藉。因为人的生活时空流转变迁而生发出来的,是一种多么复杂而厚重的感情啊。</h1> <h1>我们终于要走了,姑奶奶一定要送送我们。走出西厢房,来到小院,姑奶奶偏头看看走在近旁的母亲,不无调皮地说,咱俩比比,我还不如你高唻!一旁表叔禁不住笑起来,打趣地说,你都100岁了,个子不会再长高了吆!<br>一阵开心的笑声中,我看着母亲和姑奶奶,两位近届百岁的老人,说笑活泼的模样,竟然好像两位调皮的女中学生。<br>太阳已经偏西了,春风依旧劲吹不止。<br> “别忘了,再来和我说话啊!”<br>“忘不了,回头俺再来看您!”<br>车子已经启行了,两位老人的话,依旧还在春风里回荡。 </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