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赵伟

　　今天，爷爷走了，农历正月二十六，享年九十六。

爷爷爱看书，《三国演义》《隋唐演义》《七侠五义》装了好多只箱子。我上一年级时，他给我买了一套彩印版《西游记》小人书，我爱不释手，来来回回翻了一暑假。

爷爷爱听扬剧，藏的磁带很多，我记得的是《王樵楼磨豆腐》、《珍珠塔》。小时候听那些咿咿呀呀唱得烦人，现在想来倒有些意思。

爷爷爱种花种果，我也忙前忙后跟着当小工。前院栽过葡萄和柿子，后院栽过李子、草莓、桃。花有月季、凤仙花、美人蕉、太阳花、一串红、山芋花、吊竹梅之类。这些年院子大改了几次，爷爷老了，我也很少在家，于是如今只剩前院的柿子和后院的山芋花了，一串红和凤仙花这种顽强的也依稀能见到几根。早年盖楼时一株老柏树给挖掉了，两边花坛里一对漂亮雪松还剩一棵，靠在墙旁久了，枝也走形了。

爷爷会扎扫帚，洗锅的锅帚也扎，有兴致了还做个小凳子什么的。有一年春天，出于什么原因我已忘了，他给我扎了一个风筝。风筝是白色椭圆的，骨心是米字形，有两条长尾巴。爷爷称呼这风筝叫“鸭蛋”。那时候我们这儿风筝稀奇得很，我宝贝了它好几年。又一年腊月里，爷爷带回了一些竹条，到元宵上灯时家里就多出了一个很大的兔子灯，白纸糊的，圆眼睛，有一道大黑眉毛，两组小轮子用木头削成当脚，连接轮子的木轴套在竹管里。黑灯瞎火的夜里，我就拖着大兔子灯，到处跑，跑到哪，烛光就照到哪。刚刚去找了找，我的兔子灯竟然还在，只是经历了三十年的风尘，灰旧而残破。

爷爷做过大队长，后来在乡镇上做过农机厂长、新华书店店长、渔业养殖场场长，算是个领导。不过别人说他不像领导，他没半点脾气，从来没见他训斥过别人，对家里人外面人都很和善。他也不会为家里弄好处，日子过得朴实平静。他走过的地方多，年少时去山东赶鹅，后来步行去安徽卖油卖布做生意，三十年前已经走南闯北，去过蒙黑两广京浙沪等地，说起这些，就会有说不完的故事。

爷爷爱到处走动，朋友也多。他去拜访亲友，总带上我，于是我的记忆深处就有了扬州城的通幽小巷，南京莫愁湖的缭绕花灯，还有那清晨出远门的一头闪烁星光。

爷爷年纪大了，身边朋友一个个走了，最后小他一圈的也没几个了。他也慢慢看不见了，听不清了，走不动了。十年前还能看报纸大标题，对国家大事、国际动态清楚得很，后来看不到了就和人聊天问询，后来聊天的人越来越少，于是乎和世界几近隔绝，只好退到孤独的黑暗中摸索。我每次回来，看到他茫然摸索，就会上前抓住他的手。他会愣住片刻，说“赵伟回来啦”，然后就问我的生活，我的工作，外面的世界如何，习近平总书记十九大开了么，美国现在怎样了。。。

直到最后，爷爷的思路都非常清晰，讲话也很利落，他最后的话是：感谢我爸妈多年的用心照顾，他一直把我妈当自己女儿对待，他一生中没做对不起别人的事，他一生中都不是一个“犯嫌”的人，不想给儿女添麻烦。

听到爷爷走了的消息时，我本觉得有点突然，现在回想有些征兆。元旦时他让我扶他慢慢挪到院子里，仔仔细细摸了一遍我们的汽车，连方向盘也握了一握。过年时，我把两个女儿带到他身边，他依次摸摸手，摸摸脸，轻轻搂进怀里，是种深深的依恋，也是提前的告别。

世界很美，珍惜善待它。

四十多年前天安门

1986

爷爷的字

大衣照

一些书

三十年前的大兔子灯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