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每年芦笋刚上市的时候,岳母总要同左邻右舍妇女到堤外的湖洲上打些芦笋。那时候的芦笋,才从泥土里冒出芽孢,极不好采,采笋人整个几乎都要趴在地上,才能把芦笋芽给刨出来,采一袋芦笋,泥一身水一身自不必说了,日渐年老的岳母回来了只怕还要腰酸背痛好几天啊。</h3> <h3> 把芦笋采回来,还得根根剥出笋芯来。好在芦笋采回来后,老少妇人们集中在一起,笑笑打打地剥芦笋,手上没闲着,嘴里也没闲着,说说笑笑中,一堆堆的芦笋就剥出来了,碰到手脚慢的、打笋时贪多剥笋时叫苦的,大伙也在笑骂声中极爽快地帮忙。乡下人在一起忙活,劳动就成了一种快乐的消遣,打芦笋是这样,捡棉花是这样,单家独户的忙活,就焦苦多了。</h3> <h3> 刚剥出来的笋芯是莹碧如玉,散发清香,好看极了,但芦笋不比竹笋,不能趁新鲜就切炒着吃,还得煮沸焯水去苦,这道工序若没做好,芦笋吃起来就苦涩难当。芦笋也不能像焯蕨菜、腊菜一样,用滚开的水焯过就行,得用开水煮透了,煮得芦香四溢了,芦笋由碧玉色成了鹅黄色,就可以出锅用清水漂洗一下,再浸泡在清水里,清黄汪亮,嫩不胜掐。</h3> <h3>家乡人吃芦笋一般是下火锅,芦笋煮河鱼是湖乡人最恰到好处的美味。想想吧,春天里正是各种河鱼散鱼籽的时候,河鱼包着一肚子鱼籽在锅里炖得乳白生香。再从清水里抓出几把芦笋来,把肥大一些的笋子稍稍撕开匀小,讲究口味些的,切上两支干辣椒在锅里用清油炒一下,再用盘子端到饭桌上,边吃边下,芦笋清香,趁河鱼鲜美,就是神仙也得流口水啊。</h3> <h3> 我们的洞庭湖,因季节的变化而涨落有时,湖中的洲渚也随着湖水涨涌而显没圆缺。冬日枯水季节,湖洲连片的萧瑟荒凉,待到春日里几番春雨绵绵,湖洲变得绿意盎然,洲渚上的藜蒿、芦笋、芹菜都相继破土而出,这些都是家乡人眼中的洞庭湖珍,乡人们命之为“洞庭三宝”。可是,外行人不经指点,是不大容易将这些湖珍与春日的各类野草闲花区分开来的。就说藜蒿吧,嫩叶可做藜蒿粑粑,根茎可炒食。但湖地上的蒿的种类繁多,青蒿、白蒿、藜蒿,乍看模样都差不多啊,只有红茎圆杆者为藜蒿。芦笋也有多个种类,按我们简单的说法,芦苇的嫩笋就是芦笋,其实不然。本草上记载,芦有数种,其长丈许,中空皮薄色白者,葭也、芦也、苇也。短小于苇者而中空皮薄,色有青苍者,菼也,薍也、荻雈也。其最短小而中实者,蒹也,皆以初生已成得名。</h3> <h3> 这是书本上的说法,按家乡人的说法,泡芦子的嫩笋味苦不好吃,要吃杠芦的笋子。按形状来区分,大而中空中者,为泡芦的笋子,较小而中实者,才是真正好吃的芦笋。如此说来,我们湖乡人吃的芦笋,其实是蒹的嫩笋罗。蒹笋蒹笋,好雅致的名字。</h3> <h3> 前面说了,芦笋煮河鱼,就是神仙遇着了,也得口中生涎。其味道之鲜美,不可与未食者言传。但只要是与同好者提及,必欲马上啖之而后快。可就是这样的湖珍美味,历代流寓沅江的文人仕宦不见片纸只字的吟咏传记,邑中缙绅贤达也不曾稍作提及,这又是何故?我猜想,这只怕是与古人肉食为贵的餐饮习惯有关吧?就像韭花吧,清炒作菜实在是个开胃佐食的好东西,古今却只有书法家杨凝式,人称杨疯子的人在致友人的信中偶一提及。若不是他的友人有心,让此信以名帖形式得以流传,只怕这偶关韭花的几句妙语早已湮灭无迹了。</h3> <h3> 如此,就算有诗句唱道:“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也只是诗人是看到蒌蒿芦芽疯长,从而想到,当下正是河豚肥美可食的时节到了。诗人真正想大快朵颐的,不是蒌蒿,也不是芦笋,是河豚呢。蒌蒿其实就是藜蒿的古称,芦芽就是芦笋了。芦笋与藜蒿,只可入诗画,不堪佐食,它们只不过是湖野穷苦藜民在年景不好、青黄不接的时节,采摘回来裹腹充饥的无奈之餐,并不能成为名望之士的饕餮印象。就像渔民樵民,可为文人诗画添仙逸之气,却不能真正成为文人的朋友知交。</h3> <h3> 如今不同了,人们在生活水平提高到大多数人不为衣食所忧后,非肉不饱、肉食为贵的饮食习惯和观念就有些改变了,肉食为贵成了“肉食者鄙”,穷人在凶岁之时裹腹充饥的野菜,成了时味湖珍。家乡的芦笋,早些年在菜市场是少有人问津的,如今成了环保绿色的洞庭时珍,以吨计的销往外地,且供不应求。</h3> <h3> 晋人张翰在洛阳为官时,因秋风起而怀念家乡松江的菰米饭、莼菜和鲈鱼,于是“莼鲈之思”成了游子在外思乡求归的典故。菰饭莼羹,同蒌蒿芦芽一样,不是什么显贵之物,但在游子来看,却是家乡的味觉记忆,是舌尖上的乡愁。</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