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将有一天,我无乡可返

水自闲 จุ๊บ

<h3>  我出生的村子叫洪湾堂,又称安林堂,位于衡阳县南部的一个穷乡僻壤,如今交通便利,道路顺畅,距离衡阳市也就五十多公里而矣。自打小记事起,便知家乡山多林稀,道路泞泥,出产稀少,唯有种地,那时去到县城约四十余里,不通车马,赶集置物,唯靠步行肩担,极为艰难不易,生活虽是拮据,但童年的我们下塘摸鱼,上山捣树,滚铁环,打弹弓,捉迷藏,荡秋千,倒也苦中作乐,从来不知愁为何物。<br /></h3><h3> 几十年前,村子很大,约有四十多户人家,人口也有好几百,村子前面一字儿排开三口水塘,印象中都是水清见底,鱼虾满池,门前的第一口水塘专供村民洗菜漂衣、生活饮用,第二口为过渡水塘,防止山洪泛滥,第三口水塘面积最大,叫堰塘,供全村农田灌溉之用。很小的时候听老人绘声绘色讲,堰塘早先面积还要大一倍,只因某年除夕,村中正祭祀天地,到来一老地仙,村中也好酒好肉款待,老地仙酒醉饭饱,前水后山转悠一圈,大惊失色告诉族长,第三口水塘塘面太宽,财被水淹,不利村庄,必须填埋一角,老人们即信以为真,当年速分派人工担土淹填,可谁知,从此以后,村子房舍年年失火,烧得大家人心惶惶,几年后,大部分村民都逃离村庄,就近择地建房。后究其原因,传闻说,原来村祖坟后山有一处风水宝地,此地墓碑正对堰塘中心,每年都会有一尾金丝鲤鱼红光闪闪从墓内飞入塘中,当年村内房屋人口虽然绸密,因有神鲤镇守,多年从无火患,只因小儿无知,那年端给老地仙之米饭,乃是从喂狗蒸甑所盛出,老仙震怒,故刻意切断宝地龙脉,以为民风浮渺之惩戒……。当时年小,听得我一脸惶恐,信以为然,以至上了初中,都心存敬畏,从不敢下到堰塘摸鱼及游水。</h3><h3> 今年春节回乡,去父母坟上祭拜,经过那三口水塘,早已是水质混黄、腐臭冲天,特别是那口神奇的堰塘,塘干泥露,鱼虾不附,儿时曾经波光粼粼,上下长流,随风激浪的水面,已荡然无存了。</h3><h3> 我的家乡洪湾堂,近百年来,多少代赤膊的汉子,都会在最炎热的夏日,赶牛牵羊,把全家人的口粮从晒谷坪驮担回来。他们皮鞭下的黄牛,就像主人一样健壮。这样的图景,也在我中学结束之后,一去不再复返。</h3><h3> 逝去多年的父亲曾告诉我,他小时候过年,要比我们儿时过年热闹得多。春节祭天祭祖的人群都会聚集在村里的大祠堂前,扯上条桌,大摆筵席,场面十分浩然,之后燃烛鸣炮拜祭上苍,祈求来年风调雨顺,福寿绵长。</h3><h3> 今年的春节比往年都要暖和些,也许是年前刚刚下过一场雪,气温回升了不少,但我心里却感到一丝丝寒凉。每年春节我开车回乡,按惯例只为去坟头祭拜祖先及父母爹娘,村里早己无一个亲戚长辈可看望,铁将军把门的老祖屋也己摇摇欲坠、破败不堪,此次我甚至都没有把车开进村庄,就停在村外的道路旁,没有了我曾经熟悉的一切,进村也就没有了期望,碰到的无非是些陌生的面孔,哥哥短的叔伯儿长,老人们一个个都零落了不见模样。甚至连祖屋的钥匙我都不知扔哪儿了,每年清明回乡特别怕进到那霉味扑面的老屋,那儿只会勾起我对童年满满的回忆,和对父母亲长长的念想。此时己近响午,风有些微凉,吹过脸颊,才嗅到有些三十多年前的味道。</h3><h3> 日暮不再有乡关,我虽归来,也不再是那翩翩少年。祭拜完父母,一挂鞭炮,三个响头,随那童年的遥远记忆,飞上九霄,我不想再多作片刻停留,飞也似的开车逃跑!</h3><h3> 人至中年最揪心的,也许不是自我的猥琐和油腻,而是曾经强大的长辈们,一代接一代衰老在你面前。你经历过他们最能折腾的岁月,又不得不目睹它们就像牛马一样倒下,任由时间和人心随意鞭笞。</h3><h3> 一年又一年,每次春节返乡见到他们,我都好像被一个声音提醒,"看吧,你以后也会是这个模样"。</h3><h3> 数年前,在老家祠堂送别一位老人,迎着那口黑漆漆的棺材,一位长者曾说过一段文艺得不像是他说的话。"人呀,就是一辈接一辈往棺材坑里跳,上一辈跳完了,年轻一辈就续上,谁也跑不了"。虽有些悲观,但也似乎有点道理。。</h3><h3> 春节过了初八,村里的年轻人就像候鸟,一窝蜂倾巢出动,热闹了车站与码头,留下村庄继续沉寂和老迈。在人车喧嚣的都市中,我写下这篇文章时,不断想起那口堰塘,那里有我刻骨铭心的记忆和波光连天的童年时光,还有我住过二十多年的老屋,墙上挂着当年我们兄弟俩以为荣光的奖状,如今却都己仅存只字残角,踪影消荡,当然,也留下了我太多无法再实现的梦想。</h3><h3> 当前大量的农业人口急剧迁移进入城镇,年轻一代都不愿再留在村庄,进城购房置产,随之而来的是乡村凋敝,田园荒芜,传统价值崩塌,人情趋于淡漠,将是不可逆的大势。我想,如果人生的衰老和村落的衰败一直持续下去,终将有一个春节,我会无乡可返。</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