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情志丨漫天花雨

晓筱

　　坐在广场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正前方盛开着金黄油菜花的背景舞台上，出现了一对祖孙俩。我随手翻开手中的节目单，对应的是四个字：感动环节。

早晨刚下过大雨，地上残留着一块块亮闪闪的水渍。正午的阳光并不强烈，热气依然蒸腾着穿过热闹的音乐和鼎沸的人声，让我有瞬间的恍惚。

台上，主持人正用饱含感情的语言讲述祖孙俩的不幸遭遇：男孩读六年级，一岁多时相继失去了父母 ，只能依靠年迈的奶奶生活。

我仰头望向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奶奶的手紧紧牵着孙子的，神情局促而紧张。

主持人问老人：“您的儿子儿媳是怎么去世的？ ”

尽管隔得很远，我还是感觉到，老人的脸正慢慢变得苍白。她的手抖动着，迟疑而犹豫地嗫嚅着，声音里有隐忍，更有悲凉。

心，尖锐地疼痛起来。一股灼热从眼睛里奔涌而出，顺着脸颊流下来。视线刹那间模糊了，我伸手去擦，却越来越无法停止。

那些永远不愿去回想的往事，触碰它，是多么残忍。

　　接着，主持人请上一位无私帮助这对祖孙俩的爱心人士。在描述爱心人士的种种善举后，主持人对祖孙俩说：“下面，请和你们的恩人拥抱一下……”

时间，有短暂的停滞。在全场雷鸣般的掌声中， 祖孙俩和爱心人士紧紧地互相拥抱。

下一秒，大家退下台去，响起激扬的音乐前奏。 年轻帅气的男歌手牵着男孩，从舞台中央走过来，开始演唱《我要飞得更高》：

这谜样的生活锋利如刀

一次次将我重伤

我知道我要的那种幸福

就在那片更高的天空

……

我默默看向那个显然被热情洋溢的歌手弄得手足无措的男孩。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没有喜悦、感动，也没有惊愕、忧伤。甚至，他没有意识到这首励志的歌是为他而准备，台下那么多的人准备为他的飞翔而喝彩欢呼。

他只是小心翼翼地跟着男歌手前后左右走动，瘦小单薄的身体摇晃着，因为男歌手的牵扯，几次踏错了脚步，那么猝不及防。

我要飞得更高 飞得更高

狂风一样舞蹈 挣脱怀抱

我要飞得更高 飞得更高

翅膀卷起风暴 心生呼啸

飞得更高……

　　我不敢再抬头看向舞台，四周的空气变得稀薄。眼泪无声地流下来，悄悄蒸发在一次比一次节奏强劲的音乐中。

如果时光可以重来，我相信，你只愿意记忆，永远停留在那段磕磕绊绊、牙牙学语的懵懂岁月。因为有亲爱的父母陪伴，你不会孤单，也不必跌撞前行。 如此平凡的日子，当时间一点点流逝，愈显其珍贵本质。

终究，命运让你失去最亲的人，却适时地给予你另一种温度。你在拥抱这些善意的同时，也被动地选择了反复咀嚼痛苦。

此时此刻，站在这样一个盛大的舞台，台下，有那么多关注的目光，摄像机捕捉你的每个瞬间，用你的故事带来感动，用你的经历演绎真情，收获千万观众的唏嘘与同情。

而你，除了接受，除了感恩，除了在大庭广众下一次次舔舐伤口，你无能为力。甚至，为了不辜负所有人的期望，你要认真地、拼命地假装坚强。

12岁的男孩，我们到底需要他表现出怎样的坚强 ？

这一刻，我哭得像个孩子。

　　我要的一种生命更灿烂

我要的一片天空更蔚蓝

我知道我要的那种幸福

就在那片更高的天空

……

当曲终人散，你的身影，终会湮没在滚滚人潮中 。舞台背景拆除，音响道具撤离，工作人员忙着清场 ，收拾一地狼藉……

短暂的喧嚣过后，这儿复归平静。除了你，谁会想起，有一个男孩，曾经默默地仰望天空，希望有一种力量，能赐予你小小的幸福？

或许，你要的幸福，不在于更高的天空，不在于更远的飞翔，你怀揣的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愿望一一像普通的孩子那样，站在童年的门槛上，拥有那些可以伸手触摸到的平常。

　　车子出发不久，天空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到达目的地时，一下车，就被密集而迅猛的雨幕激得打了个冷战。

乡村的路坑坑洼洼，泥泞难行。雨水哗哗地冲刷在地上，迅速聚集又漫溢开来，白茫茫的无处下脚。有披着雨衣的人跳跃着呼啸而过，带起一阵包裹着凉意的风。

路的两边，是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花，茂盛、热烈，即使承受着大雨如注，依然保持恣肆的张扬。

人们三五成群地站在路边远眺，很多人甩掉雨伞和雨衣，跑进花地里，就算眼睛被雨水淋得睁不开， 也执意留下和油菜花海的合影。

走走停停，一干人等兴致盎然。在前面拐弯的路口，一位老人撑着雨伞，犹疑着走近。

“你们……从哪里来？这么大的雨……”我笑着指指欢声笑语的人群。老人点点头，也笑着，蹒跚走远。

我久久凝望老人的背影。如此安静的乡村清晨，一群不期而至的过客，惊扰了这份闲适。

或许，那些在连日艳阳下开得有些疲惫的油菜花 ，想在这场久违的雨中吸取养分，收拾心情，以饱满的状态迎接下一个晴朗天空下更好的绽放。

可是，我们来了。

从田野深处吹来的风，卷起一缕缕细密的雨雾，斜斜地笼罩着花海。她有一个美丽的梦，不想这么早醒来。

　　演出即将结束。

天空开始飘起雨丝，已预知雨讯的人们不慌不忙 ，或撑伞，或用节目单遮住头，小跑着，推搡着，快速地向场外移动。

走出很远了，我努力地回头张望，此时的舞台像浮在薄雾中，前面是汹涌而来的人流。舞台背景上金黄的油菜花，和邻近那棵葱郁的绿树，正随风轻轻摇曳出合拍的节奏。

到田野去。

我隐约听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花之密语。那片壮观的油菜花海，正用她自然、奔放、散发着泥土味道的芳香，陶醉了阡陌村庄。

不问来处，无关归路。

我看见，在这片金黄的油菜花海，你乘风奔跑的脚步，将一点点渗入泥土，来年春天，蓬勃成阳光下耀眼的一株。

唯有祝福，漫天花雨。

图片来自于网络

　　(作于2014年春。又是一年芳草绿。金黄的油菜花海，每一朵，都藏着小小的幸福，不忍碰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