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倍孤独

赵文

老人盼了很久，春节对于她，是生命中唯一的节日，孩子和孩子的孩子都会回来，围绕在自己身边。那时候工作忙，她被四个孩子缠得头晕，可还是得耐着性子和他们说话。那时候父亲可以整日在外工作，母亲和孩子们的厮守，是生命中不能缺少的意义，那时候她年轻，对什么都好奇，可是孩子限制了她的种种可能，直到最后成了她生活的全部。

除夕夜，春晚只是在电视里热闹着，每个人都捧着手机抢红包，满地的瓜子花生壳，她的声音微弱得没有意义，她其实只想说说隔壁张阿姨和自己的矛盾，让孩子们给个说法，都比自己见过世面都比自己有文化，这个不是难事。可儿子们在议论股票，她不懂，媳妇们在讨论时装，她没兴趣，孙子们奔跑打闹，没有一个人听她的想法。站起身走进厨房，把喝了一半的水杯添满，机灵的小儿媳拿过水壶，体贴地说，妈，您歇着，我来。她感激地看着那张亲切的笑脸，想对她说几句，可那张笑脸已经不再对着她，去注视自己的孩子。这孩子长大了也会如此关心母亲的感觉和想法吗？她不知道，只能讪讪着坐下来，看这一大群回来陪她过年的孝顺孩子，再也没有开口。

老伴儿去世多年，她一个人苦熬着日子，赶上好时候不缺吃穿，可觉得自己越来越被歧视，不舍得倒剩饭被责怪，不会用手机被讥笑，不懂箱子里取快递被呵斥，说错电视剧的人名被不屑。她曾经是司令！统领四个孩子，一言九鼎，如今只剩下自卑和忧虑。她的想法不被重视甚至没人听，她的担心和道理总是让那些年轻的脸上有了不耐烦。只有在厨房里面对没有生命的肉体时，她才勉强重拾自己曾有的自如和活力。

她老了，怕孤独，怕那种没着没落漂浮似的不安全，她不怕死，只是怕死前肉体的愈加无能给孩子添麻烦。她其实看透了事态炎凉，可是她永远看不透儿女的心，那些从她身上分割出去的生命，她无法舍弃惦念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渐行渐远。

陪她过年，这种陪伴让她的肉体劳累同时让情感被期望和失望轮流折磨。在这个红红火火的日子里，她只能尽可能蜷缩自己的需要以减少被疏离的痛苦。有个叫赵文的人说过，真正的孤独是在人群中产生的，她比赵文更深刻地体会到，父母的孤独在儿女的成长中产生然后一寸寸切割生命直至终止！

可是，她依然渴望下一个春节，虽然知道自己仍然只能在角落被忽视，可是至少可以注视那些忽略她的人，那些因为自己的生活而完全忘记了她的生活，那些用金钱平衡自己的良心却完全不懂她的需要，那些耗费了她一生的关心却不肯回奉给她真正理解和体谅的人，她依然爱着他们。

岁月让她越来越木讷和迟缓，她也只能用衰老表达自己最强烈和最后的渴望，可是儿女们无暇顾及，他们有礼貌地照顾她的身体，却完全忽略她最重要的内心需求。

我注视千千万万这样的母亲，听到她们内心泪水和孤独肆虐的声音，于是我知道哪怕一次耐心真诚的倾听和理解，胜过无数次春节的陪伴。

不要让春节的热闹红火，衬托出老人加倍的孤独，所有的儿女应该懂得也必须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