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 望 江 湖一一青年点里一个凄苦的爱情故事

宋震飞

<h3>  庄子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是以鱼作比喻,精辟地表述了人生中“道”通其变的观点。现在的人们常常用“相濡以沫”来赞美爱情中的坚守,却往往回避了“相忘于江湖”所诠释的那梦魇般的转身。</h3> <h3>  在将爱情与生命比做鸟之两翼的人们心中,相濡以沫是一种境地和境界,相忘江湖也是一种境地和境界,那么相望江湖呢,又是一种怎样的境地和境界?</h3> <h3>  明和静都是我的中学同班同学,1965年入二十中学时,我们十三岁。</h3><h3> 明在我们班男同学中年龄最小,身材修长,面孔清秀,有些文弱书生的样子。明的父母都曾是省委机关党刊杂志社的干部,可能是因其父亲"右派"的缘故,感觉在他那聪明、活泼、单纯的天性中,带有一种隐隐的忧郁。</h3><div> 静是个工人家庭出身的女同学,大大的眼晴和略显前翘的尖下颌,加之快言快语有时得理不让人的性格,被男同学起了个不雅的外号。文革初期一次下乡劳动时,因与贫下中农的房东发生了口角,便被视为了思想落后的同学。</div><h3> </h3> <h3>  1968年我们下乡到了康平,我班和高一的一个班混编分点,百年修得同船渡,我和静、明等21名高一、初一同学分到了一个青年点。</h3> <h3>  1969年的3月,在农村过完第一个革命化的春节后,我和静等几名同学有幸第一批回到沈阳来探亲。</h3> <h3><font color="#010101">  下乡之初,能有同学回沈探亲,不但是同学本人的幸事,更是青年点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很多同学都托我们给家里带封信,不但省了8分钱的邮票,还能期待着家里往回捎些东西。明没有让我们带什么信件,自然也就没有去他的家。</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可是有一天,静来找我,和我讲了她去明家看到的情况。明的母亲已经去了五七干校(父亲的情况不太清楚),明和哥哥分别下乡后,家里只有两个上小学的弟弟,屋里凌乱不堪,时常食不果腹,很是可怜。</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了解了这个情况后,我俩相约,第二天便各自从家里带了一些食品,去了明的家。回点途中得知,在沈阳的那些天里,静多次去了明的家,帮助两个小弟弟做饭、收拾家务。</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这件事当时对我感触很深,在极左思潮影响下的当年,一个红五类的子女能以大爱无疆之心,默默地去帮助“黑七类”家的孩子,让我感受到了她的那颗正直善良的柔美之心。</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font></h3> <h3>  还是那年,八月十五中秋节,晚上生产队破例没有召开批斗会。劳累了一天的女同学抓紧时间,围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做着各自的事情。静轻轻地点了一下我的后背便走了出去,我心领神会,一会儿也走出了青年点。 </h3><div> 这是我们下乡后,生产队给我们新建的第一个青年点,座落在生产队队部的前院,穿过队部的北大门是国道,国道的对过有一口水井,静站在井台前等着我。皎洁的月光照在静的身上,也撒在井台周围的大石板上,大地一片亮白。我的心怦然一动,猛然想起李白“床前明门光”的诗句,不正是描写此景此境吗。触景生情,一股浓浓的思乡之情油然而生。</div><div> 我们俩在对着月色大发一顿感慨之后,静和我讲了明的哥哥给她来信的事情。静说,明的哥哥在来信中,除了感谢她帮助照顾了两个小弟弟外,也肯切地希望她能尽同学之谊,帮助明走出思想的困顿,因为他从明的去信中,明显地感觉到了低落的情绪,让他很担心。 </div><div> 在静的话语中,我隐约地感觉出她内心中流露出的一种情愫,似乎超越了一般同学间的怜悯之心。望着悬挂在夜空中的那颗圆月,不知怎地,仿佛看到了广寒宫中嫦娥的身影,一阵凉风习习吹来,心中不免有些淡淡的忧伤。 </div><div> 就在这时,从队部院里传来清脆委婉的笛声,“月亮在那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仿佛诉说着吹笛人对亲人的无限思念。这是明吹奏的,他的笛子吹得好,口哨吹的也很优美动听。青年点时,明因父亲的政治问题也多受岐视,经常躲在生产队饲养员崔大爷的房间里独处。我陪静回到队部院里,饲养员崔大爷回家有事还没回来,我让静自己进去和明谈谈,我则坐在门外饲料堆旁的不惹眼的地方静静地等着。当时也不清楚自己是什么心理,是想给静作个伴,还是帮着站个岗?总之是不想别的同学知道这些事。在繁星点点的夜空中,我寻找着北斗七星,希望着每个思想困惑的人都能振作精神,希望困苦中的人们都能相互帮助,相濡以沫。 </div><div> 后来的几次冬夏农闲回沈,我们三人都不期而归,在沈相遇。每次短短的在沈期间,每当我去静的家,都能看到明也在那儿。那时静的父亲在外地工作,不常在家。静的母亲和姐姐、弟、妹对明都很好,给了明很多家庭般的温暖,明的心情也日渐开朗起来。看出他俩日臻相爱的关系,我只作充耳不闻,视而不见,我们彼此心照不宣。 </div><div> </div> <h3>  在知青下乡的最初年代,受极左思想影响和封建意识作崇,在很多青年点中,谈恋爱是被视为不耻之事,何况两个不受待见的人,一旦被揭穿,必将会引起酣然大波。终于在1970年冬季的一天,一场棒打鸳鸯的恶作剧在青年点上演了。 </h3><h3> </h3> <h3>  事情的起因是,静给明的一封信被男同学发现了。那封信静在后来给我看过,其实上面真没有什么风花雪月之言语,那些励志的劝慰,现在看来就是一篇满满正能量的心灵鸡汤。但在那个年代,这种书信已揭示了他俩之间的关系,据后来得知,有同学曾“劝”明与静断绝关系,明不从,自然就是大逆不道的行为了。 </h3><h3> 那是个冬季农闲时节,点内的大多同学都回沈探亲了,轮到静给青年点留守的同学做饭。一天下午,我去老乡家给个病人看病后回来,看到静的双眼哭得通红,忙问事由。静拿出二张被撕得四分五裂的信纸。静说,当天下午她准备做晚饭时(农村一年四季两顿饭),在男女生宿舍中间厨房的锅台上,看到用土坷垃压着的撕碎的信纸,一眼认出了这是她前不久写给明的信。正当她有些发懵时,男生宿舍里传出了哈哈的大笑声,还有人背诵着信的内容,其间夾杂着明带有哭声的抗议和其它的声音。静说,当时她没有勇气冲进男生宿舍去进行质问,因为她怕见到那令人尴尬的场面,只好返回女生宿舍自已痛哭起来。 </h3><h3> 几十年来,每当我根据静的叙述,在脑海中去反复想像当时的场面时,心都在隐隐作痛。很难想像出,当时静和明的内心是怎样地锥痛,一定会像是一个视为圣洁的宝瓶被人从高空中抛落在地上,连同人格和自尊摔得体无完肤,流淌着殷红的鲜血。 </h3><h3> </h3> <h3>  这件事情过了不久,明的母亲从干校中解放出来,被下放到了辽西偏僻的山区落户,明作了跟家走的选择,逃离了青年点。</h3><h3> 明走的那天,他的表情很忧郁,坐着生产队的马车被同学们送到了县里。静没有去和他道别,而是躲在老乡家里偷偷地哭了一场。</h3><h3> 明走后,开始还与静来往通信,信都是通过明的哥哥从所在的开原青年点转来,后来不知什么原因,两人的通信渐渐地少了,直至断了联系。<br></h3><div> </div> <h3>  1972年春,静通过叔叔的关系,将户口转到了黑龙江鸡西市郊区的农村,离开了青年点这个伤心之地。两年后,静从那里抽调到黑龙江省的一所师范学校就读,毕业后就地做了一名中学教师。 </h3><div> 文革结束后,有同学说,明好象在辽西某县的邮政局工作。1977年,我在单位的清查办做冤假错案的落实政策工作,借一次去辽西外调的机会去了该县的邮政局,但结果是全县该系统也查无此人。 </div><div> 八十年代初期,随着落实政策工作的深入开展,大批落实政策的人返回了沈阳。静费尽周折,终于也调回了家乡,那时她仍只身一人。</div> <h3>  1985年夏,我班同学召集了第一次大型聚会,在没有手机、宅电的情况下,联系到了三十多名同学,实属不易。这次聚会,最令人意外和唏嘘不已的是明的到场,以及他向大家所讲述的自己那些年的悲惨遭遇。</h3> <h3>  当年,明随家去了辽西大山里之后,仍做为知识青年身份的他,因家庭政治条件的缘故,几次与招工抽调无缘。生产队长乘火打劫威胁他,如不娶他的女儿做媳妇,就永远别想离开农村。绝望的明为了回城,不得已娶了队长的女儿,却仍然不能被抽调。</h3><h3> 愤令至昏的明给中央写了一封匿名信,表达了自己对文革的强烈不满。匿名信被一级一级地追查下来,从字迹的对比上发现了是明所为。明被公安机关逮捕,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处了死刑缓期执行,后又改判为十二年的有期徒刑。文革结束后,明还关押在监狱,直到八十年代初期才得到平反。出狱时,因长期睡水泥地面,严重的风湿病差点让他彻底地瘫痪在床。</h3><h3> 明在监狱的那些年,他的农村媳妇一直带着孩子艰忍地等着。所以,明在后来随母亲落实政策安排工作时,怀揣着准迁证,也揣着良心,把妻儿带回了沈阳。</h3> <h3><font color="#010101">  在那次同学聚会上,静与明相隔十几年后再次重逢,两人表面貌似平静,但难掩内心情感的波澜。席间,明向我了解静的情况,当得知静一直在等着他时,表现得那种悲悲切切令人心恸。但他说,为了自己的一双儿女,没有办法走离婚的那条路。</font></h3> <h3>  大约是1987年的一个夏天,静约我去了她家,那时她还住在父母家。我俩如同在青年点一样,相邻而卧,长谈了一宿。我劝静放弃与明过往的一切,今生不能相濡以沫,那便从此相忘于江湖吧。人生一世,或许都会曾深深地爱过一个人,但不可能都会执子之手,终老一生。静决心把十几年的思恋之情,深藏到岁月红尘企及不到的心底,此生虽不能相濡以沫,但必定要相望于江湖。</h3><h3> 我坚信,在此后的这些年年岁岁里,两个人都会时常在某些寂静的夜晚,将以往相爱中的林林总总,不停地从心中淡出、淡入,抹之不掉,弃之不去。 </h3><h3> </h3> <h3>  记得在文革前,我看过一本欧阳山的小说《苦斗》,书中描写了漂亮的女主人公,在不能与自己心爱的人结婚时,便自暴自弃地嫁给了一个开面馆的小老板。文学作品通常对读者有潜移默化的引导作用,不知静看没看过这本小说,也不知静当时的心情是不是如此这般。后来,已是优秀的中学数学教师和班主任的她,在三十五、六岁的年龄,与一个下岗后开出租车的司机结了婚。</h3><h3> </h3> <h3>  静是个非常正直善良的人,在青年点时对明的感情缘于此,对其他同学的热心帮助也缘于此,甚至对曾经有意无意地伤害到她的同学,也是不计前嫌地倾心相助,她的善良和宽宏大度,令我十分钦佩。</h3><h3> </h3><h3> </h3> <h3>  世事难料,人生苦短。明的人生路一步一个坎,走的很不顺,机关工作几年后,脱离了体制下海办了个小公司,钱没挣到公司黄了,渐渐地又与同学们失去了联系。2015年,青年点同学天南地北地在沈聚会,为找到明,一位大姐到处寻找线索,当竭尽全力地找到明的弟弟时,才知他因心肌梗塞突然去世已多年。</h3><h3> </h3> <h3>  静的生活可谓苦尽甜来,倾囊给丈夫的父母买了新房子后,又因三观不合与丈夫离了婚。一年后前夫突然病逝,静又一手帮助料理了后事。大约在2005年,静带着上了高中的儿子远嫁美国一华人,给儿子了一个完整的家庭和更好的教育环境。此后,静来过几次越洋电话,她怀着对生活的感恩之心,加入了当地慈善自愿者的队伍。</h3> <h3>  1968年下乡之初的几年,青年点的21名同学中,先后有9名同学转了点,留在点内的同学也陆续地抽调回了城。几年的知青生活,一段没齿不忘的人生经历,已变成每名同学一生一世魂牵梦绕的记忆。</h3><h3> 爱情是脆弱的,生命更是脆弱的,青年点的同学中如今已有5人先后去了天国。正是风月无古今,情怀自浅深,刹那芳华逝,恩怨终相尽。</h3> <h3>  明与静相望江湖的爱情已成为了故事,但这个故事却给人以一种感悟,生命也好,爱情也罢,无论是相濡以沫、相忘江湖,还是相望江湖,都是一场欢喜,一份慈悲,一场修行。沧海桑田之时,一切终将变成一抔黄沙,随风飘尽。</h3><h3> </h3> <h3>  从志学之年的相识,到已近从心所欲之年的离别,五十三年的世事变迁,物不是,人已非,曾经深刻的记忆会在人们脑海中慢慢地变浅,曾经浓浓的忧伤也会在心底慢慢地变淡,但庄子的“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江湖"之哲理,或许还将延绵中国文化几千年。</h3><div><br></div><div> 宋震飞 2018年3月10日完稿</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