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白山记

苏叶子

好的旅行，不仅见天地，亦见众生。

八里坡

八里坡是个小山村。背靠青山，山有红松和白杨，极安静，听得见泉水穿过雪底流动的汩汩声响。

有小路上山，雪可没膝。从路旁的柴堆里抽一根做杖，顺着小路上的脚印走。路旁边人家的后园里，有安静吃草料的牛，小牛很慌，看到人走，忙不迭地藏到大牛肚子底下去。另有一只鸡不知受了什么惊，如有神助一般，越过篱笆，飞过我们头顶，落在半山腰上。

听到狗叫，小路尽头人家走出老人来，看到我们一家三口，极力邀我们去屋里面喝水坐坐。

三间瓦舍，收拾得极干净，进门是灶间，左手进去，是烧得暖暖的炕。在炕边的桌前坐下，奶奶端出一大盘瓜子、桔子和糖，山里人家，正月上门的都是客人。爷爷泡了一大壶茶请我们尝，喝起来清香略苦，爷爷说，是茶里加了炒过的蒲公英，清热去火的，再三给我们添满茶杯。

爷爷奶奶都是开朗健谈的人，聊起自家儿子在镇上做生意，女儿远嫁去了山东；聊起后山前几天还看到过傻狍子，夏天会有野猪在后山上哼；聊起屋子外面的山头是自己家承包的，春来山上有吃不完的鲜美野菜和蘑菇，可是来不及采来去卖，自己家还有要种的地。这么聊着，窗外下起大雪来，屋外的山隔着雪，竟是浓淡相宜的水墨画。

临走，奶奶给我的口袋里装了两大捧瓜子，给小鱼口袋里塞了一大把摔炮和一只粗粗的烟花，说是孙子回来过年放剩下的，让孩子带着玩吧。

石人镇

这里的地名好有趣，沿途有石人镇，大石人镇，小石人砬门，听起来很有故事的样子。路过石人镇的时候正好有集市，写着"味浓、劲大"或者"味好、劲小"的烟丝，用苔藓包好的林下参，因为是朝鲜族自治县，还有各色高丽泡菜。路过卖热豆腐的小摊，摊主叫卖得好听，闻起来豆香浓郁，要问摊主买一小块给小鱼尝，摊主看看，找了袋子包好，说"这么小块，拿走吃去吧！"细细尝起来，竟然有点是甜的。白山的水好，出好酒，亦出好豆腐。

松江河

松江河是长白山脚下的大镇，来往游人从松江河出发，进山游玩。我们一家人开着车，避开既有线路，关了导航乱走，穿过一条窄窄的小路，眼见前面森林茂密，开过去，一条皑皑雪路便进了山。

走了不远，经过一个小小的铁路口，值班室门口站着守路人。铁路蜿蜒穿过茫茫林海，大雪地里，两道黑色从白茫茫中来，又隐入白茫茫中去。我们想拍火车经过的照片，问守路人，什么时候会有车经过，守路人说，车少，要等到天黑了。

守路人孤单一个，笑笑的看我们踩着路基上的厚雪拍照。和我们聊天，这个道口四人值班，每班只有一人，守着火车来，落下栏杆封路，火车走了，再放车辆通行。冬天雪封了山，少有行人车辆，守路人也不过是望着森林枯坐。职责所在，没有电视，没有电脑，亦不能看手机，屋子里，屋门口，都有监控，和我们聊天，也不可太久，幸而身边有一只大黄，聊以为伴。我们和守路人问了路，知道里面有林场，便与他挥手告别。

路上雪厚起来，鱼爸和鱼一起给轮胎装好防滑链，慢慢前行，路旁尽是望不到头的林海，大雪为背景，素描出银色桦树和黑色的松树，干净到极致，天色已是傍晚，夕阳给树梢加一抹红。

遇岔路一概向左，前面似乎有村庄，只是走进去不见人，房屋多半空置。走进村庄深处，有一大门，上面隶书大字"开峰"，原来是林场，好有气势，当年的伐木工人想必遇山开路，遇水搭桥，极豪迈的，只是不知林场里的人去了何处。

兜兜转转，前面一点灯光，开车过去，屋子里出来人和我们打招呼，原来是一处小小烧酒坊。林场里不缺木柴，酒坊温度很高，进得门去，热气和浓郁酒香扑面而来，一只大狸花猫在我脚下蹭了蹭，我把它捉起来抱在怀里，它便乖巧的眯着眼。我疑心这只猫每天呼吸酒气，酒量应是极好的。酒坊主人说他养了两只猫，后面温室里还有几头猪，每日常吃酒糟的。鱼爸好酒，兴致极好的和主人探讨，主人盛出新酒，请他品尝，有高粱酒，玉米酒和陈皮酒。黑土地的好高粱遇到长白山的清泉水，一斤米可出四两酒。鱼爸呷了几口的结果就是，我们后备箱行车里又多了一桶高粱酒。

天黑，我们决定返回松江河镇住宿。半路旁边有一个小木屋，亮着灯。我们停车看，是一处森林养护站，住着护林员。我们敲门进去，打听路况。两个老大哥正坐在炕边吃晚饭，极简单的，一盆白馒头，一盆白菜炖粉条，一盘似乎是鱼。电视里在放新闻：海南大堵车，我们庆幸自己改变行程，回来东北。护林员大哥一边在纸上给我们画附近的林场地图，一边讲故事。他83年开始当伐木工人，此前，他的父亲也是伐木工人。山里的大树伐了一轮，又一轮，如今我们路旁看到的碗口粗的林木，已经是第三代的次生林了。东北天寒，胸径40公分的白杨要长六七十年，胸径50公分的松树要长几百年，几乎都看不到了。大哥告诉我们附近的漫江林场还有一片大树，因为对游人开放，反倒得以保存，大哥曾经写过一块木牌"谁知道这片大树何时消失"。伐了十几年的树之后，大哥转行做了护林员，种树，防火，检查运木材的车辆。山上林场的工人都搬下了山，住在镇上，冬天，林杨里只剩几户人家养殖，种参。

离开护林员小屋，已是月光如银，大雪地、半个月亮、半天星斗。雪野寂寂，密林森森，我们舍不得开车灯，就这么借着月光和雪光走，打开顶窗，天空里，能找到北斗星、仙后座和天狼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