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知我意 | 迷路的蝴蝶

夏梓言

迷路的蝴蝶

夏梓言

她的第一届毕业生中，曾有一个孩子问过她这样一个问题：“L姐，你最喜欢哪一首诗词？”

“长鑱白木柄，劅破一庭寒。三枝两枝生绿，位置小窗前。要使花颜四面，和著草心千朵，向我十分妍。何必兰与菊，生意总欣然。

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是他酿就春色，又断送流年。便欲诛茅江上，只恐空林衰草，憔悴不堪怜。歌罢且更酌，与子绕花间。”她回答的是张惠言的《水调歌头》其五《春日赋示杨生子掞》。“是什么意思啊？”孩子问，她笑而不语，没有作答，她相信问这个问题的孩子等她长大了，明白了什么是“长鑱长鑱白木柄，我生托子以为命”时，她一定会感激她所经历的“晓来风，夜来雨，晚来烟”，且知道“长鑱白木柄，劅破一庭寒”的深意。

因为她自己，便是一个极好的印证。

光阴一寸一寸地落，岁月从指尖轻然滑过。匆匆步履间，她已不知不觉在这里任教二十余载，从最初的少年听雨歌楼上，到如今的中年听雨客舟中。蓦然回首，悲欣交集。二00五年，她来到这里，带中师，教职高，辅幼教，一个月课时高达一百多节。曾一度听到有老教师对她说：“虽然带的班级比较多，但你也不用给自己太大压力，不会很辛苦，中职学生基础都比较差，对自己的未来没有目标，没有方向。他们的家人更没抱太大希望，所以你不必太过劳累，其实在这里教书，你挺幸运。不像普高有那么大的升学压力，好好享受吧！”

听到这些，她的心如同针扎一般。她不明白，为何他们要这样看待这一群天真浪漫的孩子？为何要这样对待自己所担任的这份职业？《师说》里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教育是爱的艺术，它不在于，你传授多少本领，而在于激励、唤醒、鼓舞。站在三尺讲台上，看着底下那一双双清澈的眼眸，看到他们认真听课的模样，他们对于知识渴望的眼神，她的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这群孩子，并非他们说的那样，他们善良，可爱，真诚，单纯。他们就像一粒粒种子，她相信只要有水，有阳光，他们就能破土、萌芽、生长、开花，最后结出饱满的果实。

她开始认真备课，仔细上好每一节课。她只想将她所学，所懂的，全部毫无保留的教授给这些孩子。她爱他们，爱他们求知的欲望，爱他们小小的贴心和偶尔的调皮。前人言，没有爱的教育，宛如无水池塘，最终将会群鲜枯竭。她坚信唯有付出了爱，才能收获爱。

几个月下来，她似乎发觉了什么。她发现孩子们尽管在上课时表现得极为精神，十分活跃，可一到课余时间，她便很难再捕捉到本属于他们这个年龄所拥有的欢声和笑语，相反的，却多了一份无言与透露在眼角的哀伤，那样清冷，那样忧郁，如冬日里的寒风，刺骨，冰凉。

怎么会这样？

她不停地思考，探索。

他们本是一朵自由行走的花，美妙，纯粹，不羁。他们拥有青春，拥有时光，拥有奋发向上的激情与独一无二的梦想。可为什么呈现出的不是这样呢？难道真的如同有些人所说的，他们已然放弃了自己！他们是因为是自卑？还是无助？亦或是其它？

她决心走近他们，既是老师，也是朋友，还是一个让自己孩子快乐成长的妈妈。因为在中职学校课程安排的并没有那么紧张，为了让他们赶走那些自卑，消极的情绪，她努力让每一节课都变得轻松活跃，并且让每一个人都能快乐的学习，鼓励他们参加学校的各种大型活动，搜集一些青春励志，有关梦想的小故事，然后让学生自己编成话剧的形式，利用表演肢体动作让他们认清自己，不放弃，不抛弃。课外她喜欢和他们一起去食堂吃饭，打开水，和他们做真正的知心朋友，聆听来自他们内心的声音。渐渐的，她看到了希望，她在心里暗自窃喜——来吧，来倾诉，把心里的苦都说出来，说出来就好了！每天总会有学生自己主动来找她聊天，有的学生告诉她，因为在中专读书，在亲戚朋友，甚至家人面前，他们得到的是不屑与冷漠，也有学生告诉她，因为自己基础不是很好，仿佛自己再努力也无法赶上别人的脚步，如此种种……她静静地聆听着，看着那一张张稚嫩的脸上所散发的坚强与勇敢。她知道，这些学生并非没有目标，他们只是一只只暂时迷了路的蝴蝶而已，只要他们能闻到一缕芬芳，他们必定会找到光明的方向。

岁月如歌。易逝。也易铭记。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间总是过得那样的快。一个寒冷而又温暖的冬天即将过去，好奇的曙光抹去了雾霭，她忽然看见文旦树萌发了沾露的新叶，这是绿意盎然的奇迹。

丙戌初春，她像往常一样，迈着轻松的步伐，推开了教室的门。想象着那些青春洋溢的面孔对她露出阳光般的微笑，可是当她站上讲台的那一刻，迎面而来的却是几个女生泪眼婆娑的样子，整个教室被一股忧伤的气氛笼罩着。发生了什么？她轻声问道，可并没有得到回应。她清楚的知道，自己不能慌，也许这些孩子正需要自己。

于是，她没有继续追问下去了，而是将这堂语文课改成了自习课。她安静的扫描着整个教室，发现一个平时十分乖巧，惹人喜爱的女孩座位是空空的，女孩叫邹美清。她示意了两个平时与邹美清关系十分要好的女孩出来，一走出教室，两个女孩伪装出来的坚强，一瞬间崩溃。眼泪就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她还没有开口问，就从两个女孩断断续续的抽咽中听出了大概。邹美清因为家庭原因，昨天报名时被她父亲执意带回去了，是辍学。这个消息让她很震惊，这个孩子一直都那么懂事，那么细心，那么乖巧，怎么能不上学？她仍然记得，上学期的十月份，因为感冒再加上连续上好几个班的课，导致嗓子发炎无法发声，一个多月没见好。而这期间，她的办公桌上会定期有人放盒消炎药和金嗓子。她每次看到这些药片，一股暖流总会流直至心田。事后她才知道是邹美清放的。每次考试，这个女孩，也总是名列前茅，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她怎么能辍学，怎么可以离开这个温暖的家庭！

她望着面前两个还未停止哭泣的女生，拍拍她们的肩膀说：“你们一定很难过，很不舍吧？想哭就哭吧！老师陪着你们，但哭过之后，我们一定要让邹美清回来。”

周三上午，阳光很好。她带着几个学生找到了邹美清的家里，红火砖砌成的房子，一层，平房。极简单，朴素的家里摆设着一张桌子，几把椅子。她见到了邹美清的父母， 还有站在父母身后，眼神闪烁的邹美清。才一个月不见，她的身体更加的纤瘦了，而一旁的父母可能因为长期在家务农的原因，皮肤黝黑，却又不像蛮不讲理的人。和她的父母简单的聊了一下，才知道，邹美清的家里还有两个双胞胎妹妹和一个弟弟，两个妹妹在念初二，弟弟读小学。母亲说他们没什么知识和手艺。不能出去打工。大半辈子，就种田种地，“一个月，一千块钱都没有。”

她问他们有没有什么补助，母亲告诉她：“有低保。一个月八十块钱。”

母亲一边说一掉眼泪。

那些泪落在了嘴里是苦的，是心酸的，她也落了泪。

坐在一边的父亲指着地上堆积的棉花和几十个袋谷子说，孩子上学的费用以及家庭的支出全部依靠这些支撑着，实在是供不起了，他才无奈之下让读中专的大女儿辍学。看到这一幕，同来的几个学生也都不禁潸然泪下。她的心被深深地撼动，她把邹美清叫到屋外，她想陪她单独聊聊，她们肩并肩坐在门口的青石板上，她低垂着脑袋，不敢看她。

她看着她。“还想读书吗？”她点头。她的手不停地在青石板上画着，是两个字，大学。

“想就好。”

“我很想学校，很想同学，很想老师，很想那间教室，很想上大学。”她慢慢地说，声音极小，却透着一股坚强。

她伸出手去抚摸她的脸蛋。“那我们一起回去，好不好？”

“不可以。”

“可不读书，你怎么去考大学？”她追问到。她又低声回答：“家里没钱。我不可以，也不允许自己那么自私。”

“自私？”她激动莫名。

她突然抬起了头，对她说：“老师，我能够明白您的苦心，可我还不够优秀，我不能够让爸妈对我充满信心。”“什么是优秀？！是当一个人有着自己的信念，哪怕信念微不足道，他却为了自己的信念去脚踏实地的行动和努力，这个人的身上就会散发出一种光芒，让人能真切的感知到，这时的优秀就无需任何人认可，因为那种光芒确确实实的存在。”她有些批评语气地说出这一段话，“老师和同学们等着你回去，一切都会有解决的办法。”她望着可怜兮兮的她，眼泪一颗一颗的从她的脸颊滚落，心疼至极。她伸手将她搂进怀里，听着这个孩子最无助的哭声，她抚摸着她的头，长久的沉默着，沉默着。

回到学校后，她将自己前几个月的工资攒下的钱，拿出了一大半。急匆匆地带着这些钱，再一次来到了邹美清的家里。邹美清的父母感到非常的诧异，在知道她此行的目的后，他们死活不肯接受，无论她怎么劝说他们坚决推辞，但最后他们去对着她说：“我们也不希望孩子走在我们的老一辈的路上，没有知识，没有文化。老师，谢谢您！我们一定会让邹美清继续读上学的。”听到这些话之后，她的心里又是高兴，又是难过，高兴的是这个孩子，她终于可以回到那间教室，能和她的同学们一起追寻自己的梦想；难过的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对于她这样的家庭，自己却不能尽上一份力。

一切终于回复了平静，她回到了学校，为了能够帮到她，她总是细心寻找的每一个能够帮助她的机会，无论是助学金还是奖学金，或是生活上。她总会第一个想到她，只希望自己微薄的力量能给这个孩子一个无忧无虑的青春。她读大学时，她的老师曾这样告诉她：“给学生播下希望的种子，让学生收获希望的人生。”她不知道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能否让这群孩子收获希望，她只是默默地付出着，耕耘着。

她再一次聆听这些孩子心灵的声音，她听到的是“天生我材必有用”，是“长风破浪会有时”，是“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她满心欢喜，热泪盈眶。这群孩子亲昵的喊她“L姐。”那些青春的面孔上每一刻都洋溢着自信，阳光的笑容。她不知道三年后的今天是否就是她曾梦想过的彼岸，但她知道的是，这三年的光阴，她在宁静中丰盈，在辛劳中得到大爱，在探寻中收获定力，她衣带渐宽终不言悔。

一个宁静的夜晚，正在灯光下找多年前上公开课时，课前资料的她，在一本已泛黄的教案内侧发现了这样一张纸条：

亲爱的L姐：

您又在忙着准备明天的课程吧。有太多太多的感谢，我不知从何说起，只是在我最苍凉，失意，最想放弃的时候，是您告诉我要坚持，您小心翼翼地保护着我们每一个人的自尊心，就像对待玫瑰花上的露珠一样。您是一位不同寻常的老师，您的智慧、善良、宽容滋润着我们每一个人的心灵。谢谢您一次又一次的倾听。我一定会坚持自己的梦想，勇敢地走下去。时常在想，倘若没有您，不知道此时此刻的我会在哪里呢？

毕业在即，我想给您一个拥抱，送您一首诗：

曾沿着春天的韵律飞行

我身着浅衣，徜徉在蕲河岸上蓝色花海里

万千只蝴蝶在这儿蹁跹

迷茫，迷茫

我们是迷了路的蝴蝶

而你花样的容颜引得蝶儿驻足

我就是彩蝶一只

小小的，弱弱的

是你给了我花颜四面，草心千朵

让我飞越了迷境，看到了春风十里

 

邹美清

她的嘴角不禁扬起，那是幸福的笑；备课簿上开出了一朵又一朵暗灰色的花，那是最纯洁的泪珠。合上书，她静静地躺在床上，回想这一路走来，有挫折，有委屈，有灰头土脸，也有起早贪黑而操劳过急进医院，但她收获更多的是感动与幸福。或许真的如同那位老教师所说的，在这里遇到这样一群孩子，是她的幸运吧。

走过时间，细细聆听，感受生命中的苦难，寒冷，侵袭。感动孩子们终于以简单，简易的白木柄，劅破了一庭寒，而迎来了三枝两枝生绿，虽然它不是什么花红柳绿，它只是三只两只生绿，数量有限，但是它是生绿，它是有生命的，它是有生机的，它是属于这些孩子的一片春天。

十几年来，她经历了一个又一个的毕业季，走过了一个又一个的春秋，用一颗真挚的心与孩子们同行，辛苦耕耘迎来满园春色，条条粉笔换来根根白发，这是她真实的写照。她身为一名人民教师，也正是从无限热忱与倾注深情的爱着这天底下最光辉的事业。

窗外，婉转，诗意，桂花树又吐新芽了，常青树更绿了，校园里的玉兰花分外耀眼，花朵是把纯洁结满枝头。春风十里，暗香盈袖。又一个春天不约而至，头顶那抹曙光渲染着这一刻的宁静，雕刻着一段往事，涂染着一份飘香的绿意昂然，她望了望这个处子之春，眉头有微微的愁意，“不知道那些美丽的蝴蝶现在是否还会迷路啊？”她喃喃自语。

夏梓言。90后教师、作家、编辑。蕲春人。

在国内、北美、东南亚及港澳台等地发表文学作品两百七十多万字，大量散文被《散文选刊》《作家文摘》《作家选刊》《杂文选刊》等刊物全文转载，并入选30余种美文集与年度散文选本。

毕业于首届中国90后作家高研班。现任中国90后作家协会副主席，全国高校文联创作中心主任，高校文联全国十名签约作家之一，中国90后作协第四届，中宣部中国文化传媒集团首届签约作家，《散文选刊》《青年作家》《文苑》《贵州文学》《江南》专栏、签约作家。曾获冰心文学奖，澳门一叶文学大奖等国内外文学奖项180余次。

著有散文集《城春草木深》《十里暗香》《山河仍是旧山河》《素白时光，草木清香》《是千花百草守护着蕲南苍茫大地》，长篇小说《凤凰路77号》《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中篇小说《木子树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