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苇风

<h3>〈一〉</h3> <h3>父亲</h3> <h3>日子倒是一天天好了起来,然而,正象俗话说的“岁数不饶人”那样,父亲却也日渐苍老了。每当我偶然回一次家乡,坐在父亲的面前,他那头上根根白发就象枚枚银针一样刺疼着我的心,而那面部的道道皱纹,又象把把刀子一样割疼着我的肉,岁月的风霜电火把一个强壮的汉子锻打成了一个皱巴矮小的瘦老头了。</h3> <h3>父亲在他那一辈里排行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叔叔一个姑姑。因祖父早年出外谋生,家庭沉重的生活担子就过早地落到了他的肩上。这担子从祖父那一辈挑到我们这一辈,已有四十多年了,而他还是沉重地担着。</h3> <h3>叔叔姑姑们还小的时候,父亲是祖母手里的大将,是家庭的台柱子。而叔叔姑姑们渐渐长大的时候,父亲的地位也更加重要了。他领着大家挥汗田间、操劳家里,既是个发号施令的帅、又是个身先士卒的将,更是个勇猛冲杀的兵。</h3> <h3>二叔刚刚到了能帮点大忙的年龄,可他却背着父亲偷偷地报了参军的名,那正是美帝国主义将战火烧到鸭绿江边的时候,哪个热血的男儿不义愤填膺?父亲知道了,他把二叔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说二叔扔下这个家不管了,不把他这个兄长放在眼里了等等。难受了两天两夜,结果,还是流着眼泪送二叔走了。姑姑成了个棒劳力的时候,大跃进的鼓点激动着她的心,她在同伴的极力怂恿下,极委婉地在父亲面前披露了内心的愿望,这次父亲没有拦,姑姑顺顺当当地到武钢工地去了,可她临走时见父亲在短短的几天里明显地削瘦了。三叔是个最幸运的人,从小学一直上到高中。父亲为了供俸他上学,为了使全家人的日子过得稍好一些,起五更爬半夜,挑着一百多斤重的担子,走一百多里的山路去卖箔子,得的钱给叔叔买白蒸馍、油旋饼送到学里,给老老小小买面、买米带回家中……父亲的红眼病就是那时睡眠不足、疲劳过度落下的。</h3> <h3>现在,叔叔姑姑们都出息了,都有了自己的家,都在城市里过着舒适的生活,而父亲又为我们这个家奔波着、忙碌着。我这个老大孩子渐渐长大了,本该为他分担些重任了,可又象翅膀硬了的鸟儿一样飞出来了,他照样还得为家庭的生活辛苦劳作。听妈妈说,奶奶原来曾请人给父亲算过命,人家说他是线垂命,先苦后甜,福气在后头,而实际呢,父亲象个骆驼一样,在生活的沙漠里驮着沉重的负担,走啊走啊……,尽管经历了无数个日日夜夜,尽管目睹过明媚的春天,尽管遇到过绿洲和清泉,但他无暇休息和享受,一直疲惫地走着、走着……</h3> <h3>每当我偶然回一趟家,我总是拼命地干活,似乎这样会赎回些什么似的。而父亲却总是提醒我:“吃人饭,受人管,你是公家人了,不能为咱家里这芝麻大点的事耽误了你的正事啊!”话不多,可我一听鼻子就酸。</h3> <h3>贫苦艰辛的生活,缺少帮手的家庭,养成了父亲暴躁的脾性,每当遇到不顺心的事情,你最好别惹他生气,如果他动了怒,轻则训斥责骂,重则动手就打。我印象最深的有两次,一次是我八九岁的时候,因喜欢看小人书,在邻居家看了一本《芦荡火种》的连环画书后,偷偷拿到了家里。后来邻居问我,我撒谎说没有拿,邻居的叔叔告诉父亲说肯定是我拿了。于是父亲就对我拳打脚踢,他不顾妈妈的苦苦哀求,还说非把我吊到梁上打不可,我害怕了,乖乖地从一个箱子角里把书取了出来。又一次是我初中毕业的时候,因为祖父海外关系的缘故未能去上高中,他当时不明真相,只以为是怨我考试太差,又是骂,又是打,说我平时学习不赖,老师讲数一数二,可到了要紧处却给他丢了脸,不争气。那时候我也不明真相,委屈得想远走他乡,也想离开这个世界。到了后来,事情水落石出,老校长讲了原委,父亲才又改变了对我的态度。现在想来,父亲这暴躁脾性是恨铁不成钢而形成的暴躁,是苦苦追求美好生活而不得所形成的暴躁呀!</h3> <h3>父亲为全家人的生活辛苦了几十年,而他则毫无所求。他不吸烟,不喝酒,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可以说是朴素生活、勤俭持家。就连他年轻时打篮球、摔跤的爱好也舍弃了。我敢说,如果父亲有个好的家庭环境的话,他可能早已成了为国争光的篮球健将、摔跤冠军了。年轻时,他爱好打篮球。那时打篮球还不普及,只在一些学校里有,他是在学校里跟着一个做地下工作的老师学的。父亲常常领着一帮年轻人东冲西杀,南征北战,方圆几十里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这个左撇子背后投球、且命中率极高的“怪球手”。他还爱好摔跤,五十年代末,他在大西北一个几千人的农场里,是个常胜将军,就连力大如牛、身高马大的大个李对他这个小个子也不得不甘拜下风。就在父亲将近五十岁的时候,村里有个在摔跤上颇有一手的鲁莽小伙子慕名非要和他较量一番不可,父亲在连连推辞不得的情况下,与这个小伙子连摔三脚,三战三捷,小伙子服气了,红着脸感叹说:“论姜还是老的辣呀!”每当说起这些红火的往事,父亲总是象第一次给我们讲一样,有声有色,津津有味。只有此时,他的脸上才会放出少有的光彩。</h3> <h3>人在年轻时,都有过理想,父亲舍弃了;更有过机会,父亲也硬是放过了。他到底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这个老老小小需要抚养照管的家吗?父亲是自私、狭隘和保守的,可他又是多么慷慨、豁达和有眼光呀!</h3> <h3>我们的生活正一天天好起来,我父亲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看到这些,我心里才觉得充实、舒坦些,我的梦也做得甜美、惬意了。好日子也许真的在后头呢!</h3> <h3>〈二〉</h3> <h3>日子是一天天好了起来,可父亲突然就走了。</h3> <h3>父亲过世时很突然,但也很平静。说突然是几乎没有什么征兆,头天和晚上还兴奋得和街坊邻居及家里人说道聊天,第二天突然就过去了,让我们感到接受不了;说平静是平静得连和他同床的母亲都没有察觉到,半夜时分还解了个小手,神智都很正常,可到凌晨5点中左右,母亲醒了叫他却没有了回应,吓得母亲一下子蹲到了地上。后来别人说有德之人才会善终。想开了,父亲享年85周岁,虚岁也86了,在农村也算是高寿了,也就慢慢释然了。</h3> <h3>爷爷早年出外谋生,父亲作为家中长子上要照顾老爷老奶和奶奶,下要引领叔叔姑姑们操持家业。特别是在四十年代在中后期,战乱灾害频繁,社会动荡不安。后来虽然解放了,但生活尤其是吃饭问题仍是困扰大多数家庭的大问题。姑姑叔叔们长大了,一个个象长硬了翅膀的鸟儿都飞了出去,当兵的当兵,做工的做工,上学的上学。父亲有时候也拿出长兄的架势发火数落他们,但大多数时候是在默默的支持帮助他们。三叔当年在孟津平乐上高中,一次父亲在洛阳卖了箔子(用芦苇杆或麻杆编织成,过去农村盖瓦房用)后,买一摞火烧馍,自己舍不得吃,连夜给三叔送去。后来父亲又有了我们这个小家,又是马不停蹄地忙碌着、操劳着,直到我们姊妹几个都成了家立了业。</h3> <h3>父亲脾气不好,既有性格原因,更有生活艰辛使然。我的叔叔姑姑、兄弟姊妹几乎都挨过他的打,但父亲又是最爱我们的人,无论对兄弟姊妹还是孩子们。记得小时候我身子弱常常有病,父亲总是背着我到镇上的卫生院看病,那坚实的臂膀至今仍在我的眼前晃动。</h3> <h3>父亲属牛,就像一头老牛一样一直拉车不松套,走了一程又一程。为了我们这个家,一直在奔波着。父亲不是没有自己的特长和爱好,也不是没有走出去的机遇,但为了大家和小家,他都舍弃了。父亲上完小时,毛笔字写得漂亮,文章也写得好,而且是个运动健将。年轻时,领着我们村及附近村的一帮年轻人打篮球,方圆几十里都知道他,个子虽然不占优势,但投篮命中率极高,左撇子投球防不胜防,一般还都不沾球拦。后来洛阳解放时,上学时和他睡一个床的老师、洛阳第一任县委书记韩林让他一道参加革命,还是因为顾家,他放弃了。父亲似乎是狭隘和保守的,但再往深处想,父亲又是多么无私和豁达呀!</h3> <h3>这些年,随着改革开放日子确实一天天好了起来,不愁吃不愁穿,我们领着父母亲上过北京、下过香港,到天安门城楼、人民大会堂、故宫、长城转了个遍,到香港的海洋公园、尖沙咀、太平山逛了个够。照了很多照片,这在我们村里他们老头、老太太圈里也是头一份,父母亲甭提多高兴了。我的心里也有了些许的安慰。但总是感到我们为父母做的还太少了,总希望然他们的晚年生活更好一些,可父亲还是突然就走了。</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