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娘

大嫚

<h3>  再过几天,姥娘去世就整整二十一年了。</h3><h3> 姥娘走的日子很好记,因为她是和我爹同一天去世的,而且前后相距不足两小时。这事蹊跷得至今让我们家人百思不得其解。<br></h3><h3><br></h3><h3> 最后一次去看姥娘,是爹骑着他的“老头乐”带我去的。一路上爹叮嘱了好几次:“见了你姥娘别哭啊,人不都有那么一天吗?” 可当看到原本壮实的姥娘,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时,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下来。姥娘的目光已有些游离,思维也开始混乱。我趴在姥娘身边,哽咽着问她:“姥娘,我是谁呀?” 姥娘答非所问,喃喃地自言自语:“南边来了一大群人,叫我跟着走哇……”——几天后,只有64岁的爹被人恶语中伤,气得脑干出血,虽经多方施治也没救过来,而就在一家人伤心欲绝时,又传来了81岁的姥娘去世的噩耗……</h3> <h3>  姥娘个子高挑,瘦削的脸,圆圆的眼,虽然缠着一双“三寸金莲”,但走起路来快步如风,并不给人颤颤巍巍的感觉。姥娘的一生可谓命运多舛,自小便没了娘亲,在尝尽了人间的百般苦楚后,才与豪爽耿直的姥爷成了亲。但安生日子没过几天,姥爷便参加了八路军,姥爷过的是出生入死的日子,姥娘过的则是提心吊胆的日子。最终姥爷被叛徒出卖而被捕,在受尽了非人的折磨后英勇就义。姥爷牺牲时仅有22岁,留下姥娘带着年幼的我娘和我姨东躲西藏,艰难度日。</h3><h3><br></h3><h3> 有一次,姥娘带着两个“嗷嗷待哺”的闺女要饭到了娘家门上,可娘家嫂子怕受牵连,竟连门也不让进,像躲避瘟神一样,推搡着她们娘仨赶紧走开。迫于生活的压力,姥娘无奈改嫁到了同一个村的老李家,与我们称为“爷爷”的后姥爷重新组建了家庭。爷爷的家坐落在西山的半山腰上,三间大房子宽敞明亮,在村里算得上是富裕人家。可爷爷是个心胸狭窄、性情急躁的人,对两个非亲生女儿并不待见,非打即骂。姥娘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但却不敢吱声,因为稍加反驳即招致恶语相向。</h3><h3></h3><h3><br></h3><h3> 那时候,村里的孩子都去上免费的识字班,而娘和姨则必须天天去山上放羊。看着人家背着书包高高兴兴地上学放学,她俩却只有眼馋的份儿!有一次,爷爷为了一点鸡毛蒜皮的事在山上追打娘,娘无路可逃,从一座高高的堰坝上跳了下去,脑子“嗡”的一声,从此落下了头晕的毛病,至今60多年过去了,娘还在时时忍受着病痛的折磨。</h3> <h3>  娘和姨嫁给了本村的爹和姨夫,他俩都是敦厚正直的人,娘和姨婚后终于过上了虽然清贫但却安稳的日子。姥娘也为两个女儿找到了好的归宿而深感欣慰。</h3><h3><br></h3><h3> 有一年南方闹饥荒,拉来了一货车孤儿,膝下无子的爷爷托人抱养了一个,这个比我大姐还小的孩子便成了我“舅舅”。自小便知道自己身世的舅舅,是个嘴比蜜还甜的人,天天跟在爷爷屁股后面,爹长爹短地叫着,把爷爷哄得倍儿高兴,不仅免除了很多皮肉之苦,还顺利地完成了高中学业,成为了恢复高考后的第一批中专生,毕业后成了市里一家大型国企的业务员。</h3><h3><br></h3><h3> 姥娘虽是个目不识丁的乡下女人,却干净得出奇,不仅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出门前也会把自己捯饬得利利落落的。即便日子还算过得去,但爷爷却是个对家里的一应生活用度精打细算的人,一年只允许姥娘做一件新衣服。无奈,姥娘只得用从牙缝里抠出来的钱,一次同时做两件一模一样的大襟衣服轮流穿,这样就骗过了恨不得一分钱掰成八瓣花的爷爷。</h3> <h3>  让姥娘感到十分挠头的还有爷爷的倔犟,他凡事都爱急赤白脸地争个高低,不弄个水落石出,誓不罢休。有一次竟为了“邓小平”与“邓颖超”是否为兄妹关系与姥娘争个不休,逢人便论证,一时间竟成为了村里人的笑料。</h3><h3><br></h3><h3> 本以为姥娘就这样忍气吞声地受一辈子窝囊气了,谁料,事情竟有了转机!一年夏天,在东山上看炸药库的爷爷,在淌过山脚下的淄河时,忽然爆发了洪水,爷爷被突如其来的洪水卷走了足有200多米!当他从一方浅滩处跌跌撞撞地爬上岸后,好像顿悟了一般,从此性情大变,对姥娘开始有疼有热,对我们这些孩子也和蔼可亲起来!就是从这时候起,我们才愿意走姥娘家了。</h3> <h3>  娘是个性子急的人,稍有不如意的地方就要发脾气,因此我们姊妹几个三天两头便会有“笤帚疙瘩”伺候。有时候一看到娘来势汹汹的架势,我们撒腿便往姥娘家跑。待到气喘吁吁地爬到山上姥娘家,看到了姥娘那略有些驼背的身影,一颗怦怦乱跳的心方才渐渐地沉寂下来。在幼小的心灵里,姥娘就像一只老母鸡,张开着温暖的臂弯,佑护着我们这一群小鸡崽儿。</h3><h3><br></h3><h3> 记得我七岁时,不幸患上了甲型肝炎,在医院治疗了一段时间却毫无效果。这可把姥娘急坏了,硬是挪动着一双小脚,跑到十几里外的土郎中那儿淘换来了药方。姥娘带着娘从山上采来了中药茵陈,天天烟熏火燎地熬药水给我喝。那药水苦得难以下咽,少不更事的我常常捏着鼻子喝一半儿,然后再偷偷地倒掉一半儿,娘看见了劈头盖脸地就打,姥娘则一边转过头去呵斥着娘,一边转过身来和颜悦色地哄劝我,有时候像变魔术般掏出一块水果糖,待我“咕咚咕咚”地把药一饮而尽后,便一下子填到我嘴里,顿时,甜滋滋的味道直浸到心底!是姥娘的苦心感动了上苍吧,十几包中药喝下去后,身体便彻底痊愈了!直到这时,姥娘才长吁一口气,欣慰地说:“放心吧,大夫说了,这种病一辈子就长一次”!</h3> <h3>  在姥娘家可以看到舅舅视为珍宝的一摞摞的小人书。《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每一部电影都已经反复看得不计其数了,台词也早就背得滚瓜烂熟,可一边吃着姥娘摊的嘎嘣脆的干煎饼,一边悠然自得地翻看小人书的感觉是那样得妙不可言,与看露天电影的感受是截然不同的。</h3><h3><br></h3><h3> 小时候物质条件十分匮乏,我们家的日子过得捉襟见肘,吃饱穿暖对我们来说是件奢望的事,所以姥娘的煎饼对我们姊妹来说就是极大的诱惑!最喜欢蹲在煎饼摊子前,看姥娘用耙子把鏊子上的糊子一圈圈的匀开,把煎饼摊得又大又簿。氤氲的蒸汽仿佛一缕缕的轻纱,笼罩着姥娘那被灶火烤得通红的脸。姥娘把摊好的煎饼揭下来叠好,放在鏊子上再熥一会儿,咬一口酥脆得掉渣、让人唇齿留香的干煎饼就做好了。</h3><h3><br></h3><h3> 姥娘家的院子里有一颗老干虬枝的枣树。炎炎的夏日,枝繁叶茂的枣树是一柄天然的“遮阳伞”,婶子大娘们坐在枣树下那斑斑驳驳的花荫凉里,一边忙着手里的针线活,一边东扯葫芦西扯瓢的闲聊天。对我来说,最惬意的莫过于依偎在姥娘的身边,让姥娘手里的蒲扇一下一下地把暑热赶走。——飒飒的秋风把缀满枝头的枣儿吹红了,姥娘让舅舅把那些熟透了的枣儿摘下来,一边挑给我们吃那些又大又红的,一边满脸爱意地看着我们大快朵颐!虽然一再地嘱咐我们别吃撑了,可还是忍不住吃个肚子溜儿圆。吃饱了就想开溜,这时候姥娘就会假装沉下脸来,嗔怪道:“外甥是狗,吃了就走”!</h3> <h3>  姥娘的舒坦日子没过几年,舅舅有孩子了。因舅舅两口子都要忙着上班,已年过花甲的姥娘便去了城里帮舅舅拉扯孩子。不承想,这舅妈是个不通情理的人,辛辛苦苦带孩子的姥娘竟常常食不果腹,好几次饿昏在地。想自己出去买点吃的吧,可狠心的舅妈因怕姥娘出去串门,竟把门反锁了!好不容易将小表妹带到上学的年龄,姥娘的身体已大不如前。回家后没几年,爷爷因患重病去世了,虽有两个女儿家的轮番照料,但姥娘的情绪却是一天天地低落下来,常常感叹:“孩子再好也不如有个伴儿啊。” 在郁郁寡欢地独自生活了六年后,姥娘也因病离开了人世。好在有性情温顺的姨的悉心照料,姥娘走得十分安详!</h3><h3><br></h3><h3> 姥娘在我们这些孩子身上倾注了太多的心血,但她在世时,我却还没有报答的能力,只是托老乡给她捎过几次她喜欢吃的面包。听老乡说,每次拿到面包,姥娘的脸上都笑开了花,高兴得像个孩子!</h3><h3><br></h3><h3> 而我至今都心怀愧疚的是,答应给姥娘买的小脚鞋,当时跑了很多地方都没买到。前几天在小商品市场,偶尔看到了几双做工精致的小脚鞋,拿起来便爱不释手,想起了慈爱和善的姥娘,泪水不觉已模糊了双眼!姥娘,我终于买到你要的小脚鞋了!姥娘,在那个比远方还远的地方,你,还好吗?</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