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公公没有远去——

魏敏

　　转眼又到了清明，慎终追远，清和景明。这是个悲怆的节日，它在踏青放歌的路上，又赋予人们淡淡的忧伤……

　　在这个缅怀故人的节日里，我想到许多离我而去的亲人们。孩子的爷爷，我的公公便是其中之一……

　　我的公公是一个参加过解放战争、抗美援朝的老兵。转业后，一直在老家地方工作。

六年前的清明前夕，正在上班的丈夫突然回来对我说:“爸病了，快走！”看他一脸严肃，我愣住了，脑子一片空白。

路上，丈夫告诉我，说公公突发脑溢血，正在县医院抢救。我俩心在颤抖， 对病情的不可知使我们非常恐惧。我从小经历多次生离死别，体会过数不清的委屈和羞辱。我知道一个父亲的存在，对家庭意味着什么？知道一个父亲的呵护对子女的人生有着怎样的温度。我多次提醒丈夫，行孝在先，不要到失去了才遗憾。

　　在县医院抢救室里，公公深度昏迷。我们千呼万唤:“爸，你醒醒，我们来看你了？”

公公没有反应，双眼紧闭，气息微弱。拉着他的手，滚烫炽人，我不相信这种温度会失去。认识他27年，难道这一刻将成一永诀？

　　我结婚的时候，心情也像公公病的这天一样沉重。
那是大学毕业的第二天，养母猝然离世。亲友们说，你一个人怪孤单的，结婚吧。
没有婚房，没有婚礼，一无所有，只有哀伤的心情。

　　丈夫家在农村，父母姊妹全是地道的农民。我从小在城市长大，在我心里，农村只是一个传说。
当家庭的变故突然把我推到公公面前时，我不知道银环进了朝阳沟，当个农民的媳妇会是怎样一种感觉？

　　初见公公，我真的有点儿怕他。接触多了，发现他文化程度虽不高，但通晓事理，开朗豁达。

　　每次过年，吃过年夜饺子，公公都会拿出一个个红包，给我、丈夫和小叔子小姑子发压岁钱。每次都是20块钱，钱虽不多，但我却百感交集。

　　20世纪60年代，中国历史上的那场运动，使我的家庭支离破碎。
我从八岁开始，就担当起养家糊口的重担。纺麻、画草帽，电焊、筑大堤等等重活脏活我都干过。包一斤粽子六分钱，我每天能包到80斤大米。纳一双鞋底八分钱，45大的鞋底每天我能纳一双。
那是怎样的一种辛苦，辛苦到晚上脊背不能挺直，像万根针扎一般痛苦。
好像我从小就是大人，生活中省略了成长的过程。当我从公公手里接过20元压岁钱的时候，我流泪了，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还是个孩子，有大人护佑的日子真好！

　　丈夫从小读书，没做过家务。我生孩子坐月子的时候，天天喝红糖面疙瘩汤，让我一吃饭就反胃。
这时候，公公来了。他放下行李，熟练地拿起锅铲，炝个鸡蛋，择把菠菜，把一锅鸡蛋面做得有滋有味。

　　公公很勤快，他到我们家来，从来没以长辈自居。每次吃完饭，他抢着刷碗扫地。

　　1988年，丈夫被借调到郑州工作。
孩子得了伤寒，一个多月高烧不退。
好多次夜里去看急诊，公公抱着孩子，和我一起奔走在夜色里。

　　我经常出差，孩子被公公接回老家。
多少次回家，我抱着孩子，公公骑自行车带着我，在这样颠簸的泥路上送我们走了，又接我们来了。

　　周末我回家看孩子，只见一望无际的田野里，儿子赤条条一丝不挂睡在红薯秧上。
见我来了，公公搓着儿子脱皮的脊背，不好意思地说:“孩子晒黑了！”
我看公公有点儿歉疚，忙说:“黑点儿怕啥，只要身体好，咱黑孩儿长大还娶个白妞呢！”
儿子跟爷爷在老家的日子里，没有了城市孩子的娇气，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我说这是接着了地气。

　　只要公公在，家里到处充满生机。梨园里梨子挂满枝头，菜园里黄瓜、茄子、白菜、四季不断，家里猪啊、狗啊、鸡啊一派兴旺。

　　回家时，公公给我们腌好鸭蛋、摘好玉米，榨好香油。
忘不了他在梨园套种的红薯，酥甜酥甜的，像栗子一般。

　　公公是个乐天派，整天小曲儿在口，一路歌声。
我们杂志社经常开笔会，有时我会带上公公和孩子。他走到哪儿，哪儿就是成了欢乐的海洋。

　　这是咱家的麦子！

　　麦子熟了，公公和婆婆商议:要用新麦面给孩子烙烙馍、包饺子。

　　柿子熟了！
公公为我们准备好了烘柿！

　　梨园的小屋。

　　公公和我们在一起生活特别开心！

　　搬了新家，公公把我们的书一箱一箱扛上楼。
新家是五楼，而公公也是63岁高龄。
我们过意不去，他哈哈一笑说:“你们读书人，没有我有劲儿！”

　　爷孙情意长！

　　有了公公，出差我们说走就走！有了公公，孩子茁壮成长！有了公公，我们潜心写作，毫无后顾之忧。

　　我和丈夫的书一本儿一本儿出版了。

　　虽然书上没署公公的名字，但公公是一枝不朽的笔，他的功绩都写在我们心里！

　　那年春节，他拿了一沓子钱塞给我。我说我们有工作，我们有钱花。
他说，孙子要考研究生了，上学还要花钱呢！
我不要，逼着他把钱收了回去。
返回郑州的路上，我们突然发现，汽车里有个毛巾，毛巾里包着一沓钱。
我们感慨着，我们筹划着，为他买一辆老年电动车吧！

　　然而，这个计划还没有实施，他却倒下了。
他不遗憾了，我们却遗憾了！

　　听到公公去世的消息，我顿时泪如雨下。27年的相识，就这样定格在清明前夕。
时光飞逝，却格式化不了27年贮存的记忆。

　　清明，公公没有远去。他躺在老家的山坡上，桃花红，梨花白，油菜黄，麦苗绿。天清气朗，惠风和畅。
希望在清明这个浸润着血脉之情的日子里，我们的魂魄能和所有的亲人在天上团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