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香入梦远

石头小东

　　梅花（Prunus mume），在中国传统士人与现代文人心目中，都有着绝高的位置。文学艺术史上，自梅入《诗经》以来，梅诗、梅画数量之多，足以令任何一种花卉都望尘莫及。

地点：常州•红梅公园

器材：D3S，14～24mm/2.8

70～200mm/2.8

105mm/1.8

　　人们不仅喜欢她东风第一枝的花品，而且喜欢她清香不尽的风骨，更喜欢她先花后叶的美艳心。无论岁月如何变迁，世事如何沧桑，春来，花开，你我都在……

　　有人说，赏梅要在淡云、晓日、薄寒、细雨里，要在清溪、明窗、草庐、疏篱间，再加上诗酒琴台、林间竹笛相伴。

　　这些未免繁复些了，但亦需心领赏梅的三个标准：色、香、韵。首先观梅花的颜色，她红而不艳、绿而不浓、白而有色；其次是闻梅花的香味，其香味虽不如兰花那样浓郁，却细腻悠长；第三是观梅花的韵致，梅花的韵致是通过其色、香、姿态融合而产生的一种意境。

　　赏梅较为流行“三美”与“四贵”。“三美”即以曲为美、以奇为美、以疏为美。“四贵”即贵稀不贵繁、贵老不贵嫩、贵瘦不贵肥、贵合不贵开。

春到人间谁晓？凭着花通报。

请看梅花早开，知是春来了。

色香品格都高，松竹结知交。

枝头积雪未消，留待月光照。

从这首反复咏唱的儿歌中，我们可以感受到，作为独立的审美表现对象，梅花所营造的美学空间里，包涵着丰富的审美意象，构建出了独特的中国美学道场——

眼前看的，

是“疏影横斜水清浅”的那份韵。

内心品的，

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那份境！

这或许，

就是王阳明所说的“知行合一”吧。

　　美学道场之一：春到人间的使者。梅花，大多开在百花之先，是报春使者。

　　诗人常借梅花传达春的消息：“雪里已知春信至，寒梅点缀琼枝腻”（宋·李清照），“天涯也有江南信，梅破知春近”（宋·黄庭坚），“帘幕东风寒料峭，雪里香梅，先报春来早”（宋·欧阳修），宋人陈亮在他的《梅花》诗中更是盛赞梅占百花魁：“一朵忽先变，百花皆后春。欲传春信息，不怕雪里藏。”看到梅花，人们便有春已归来的感觉。

毛泽东的《卜算子·咏梅 》则更为豪放——

风雨送春归，飞雪迎春到。

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美学道场之二：凌寒独开的风骨。梅之异于百花，在于其曲干奇枝、迎霜斗雪的姿态。

　　梁简文帝萧纲就有《雪里觅梅花》诗：“绝讶梅花晚，争来雪里窥”。唐人张谓有《早梅》诗：“一树寒枝白玉条，迥临村路傍溪桥。不知近水花先发，疑是经冬雪未销。”写出了早梅凌寒独开的丰姿。

　　而同是唐人齐己的《早梅》“万木冻欲折，孤根暖独回。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不仅刻画了梅花傲寒的品性，素艳的风韵，而且寄寓了自己怀才不遇、孤芳自赏的情怀。王安石笔下的“凌寒独自开”，更是一语中的、入骨三分了。

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

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

宋末诗人卢梅坡的这首诗，阐述了梅、雪、诗三者的关系，只有三者完美结合，才能组成最美丽的春色。更折射出诗人赏雪、赏梅、吟诗的痴迷精神和高雅的审美情趣。

　　美学道场之三：离情怀乡的惆怅。古人常以梅寄托对友人的牵挂与思念，唐代柳宗元就有“欲为万里赠，杳杳山水隔”的诗句。

　　据《荆州记》载，南朝宋陆凯自江南寄梅花一枝给在长安的范晔并赠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南北朝民歌《西洲曲》里就有“忆梅下西州，折梅寄江北”，范成大也有“怅望梅花驿，凝情杜若洲”等类似寄情诗句。

　　天涯游子的尘世飘零中，往往对故乡、亲人有着难以忘怀的依恋。 唐代宋之问有“明朝望乡处，应见陇头人”的诗句，是诗人流放途经大庾岭时所作。大庾岭在今江西，因岭上多生梅而称梅岭。古人认为此岭是南北的分界线，因此有十月北雁归至此的传说。诗人祈祷明晨踏上岭头回望故乡时，虽然见不到她的踪影，但是岭上盛开的梅花是可以看到的，诗人暗用陆凯“折枝寄赠”的典故，希望能寄一枝盛开的梅花回家，安慰家乡的亲人。

　　王维的《杂诗》：“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把自己对故乡的怀念，直接具化到寒梅身上，借梅怀乡，何其温暖！

　　说到情，未免想起岭南才女江釆苹。这个恬静娴雅、玉肤冰肌的梅妃爱梅成癖，被玄宗戏称“梅精”。“一枝疏影素，独抗严霜冷。早晚散幽香，香飘十里长。”两人浓情蜜意十九载。

　　只是，当皇帝转身杨贵妃后，这个南国的美才女以“何必珍珠慰寂寥”结束了无限伤感，也如清孤之梅一般结束了一生！

　　美学道场之四：借梅咏志的高洁。梅花姿态优雅，清香可人，不畏风雪，梅花之美，不仅在于它的形貌，更在于它的精神。梅与松、竹并列，被古人称为“岁寒三友”，又被称为花中十三客之“清客”，因而“梅”又常被用以咏物言志，表现自己高洁的情操。

　　在无数梅花诗中，要数宋人林逋的《山园小梅》最为传神：“众芳摇落独鲜妍，占断风情向小园。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断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须檀板共金尊。”颈联“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把梅花的气质风韵表达得淋漓尽致，写出了诗人自己孤高自许的情怀。林逋是北宋初年著名的隐士，一生爱梅至深，独居在杭州西湖边的孤山，种梅养鹤，终身未娶，人称“梅妻鹤子”。死后葬于孤山，南宋绍兴年间为其建墓，宋人吴锡畴有一首凭吊《林和靖墓》诗，“遗稿曾无封禅文，鹤归何处认孤坟。清风千载梅花共，说着梅花定说君。”极赞林逋生前身后清高独幽，可与清风梅花共千古。

　　郑板桥画了很多的竹子，兰花，松树，怪石，以及菊花，却很少看到郑板桥的梅花作品流传后世。民间流传，郑板桥曾在苏州桃花巷东头开画寓，以卖画为生。当时桃花巷的西头，画家吕子敬也开了一家画寓。吕擅长画梅花，并标榜自己画的梅花是“远看花影动，近闻有花香”。很多人请郑板桥画梅花，他总是说：我画的梅花比吕先生差远了。时间长了，吕子敬觉得自己画梅第一。

　　三年后，郑板桥要搬去扬州，临行前赠给吕子敬一幅梅花，吕子敬看着郑板桥画的梅花，恍然大悟，原来不画梅花，为的是给自己留碗饭吃。这个传说让人们看到，郑板桥留给后世的不只是三绝的艺术珍品，还有那发光的高尚人品！

　　美学道场之五：身世家国的情怀。宋朝在梅花欣赏上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对梅花美学的认识、信念和人格象征意义在宋朝真正成熟、定型。这是因为宋代“重文抑武”的治国理念，造成军事上的软弱，南宋更是偏安一隅，使得梅花诗词、书画成为那时文人士大夫最能表达个人情感与爱国情怀的方式，正所谓“一粒沙里看世界，半瓣花上说人情”。

　　李清照的《清平乐》叹道：“年年雪里，常插梅花醉。尽梅花无好意，赢得满衣清泪。今年海角天涯，萧萧两鬓生华。看取晚来风势，故应难看梅花。”

　　这首典型的赏梅词作，借不同时期的赏梅感受写出了词人个人的心路历程，少年的欢乐，中年的幽怨，晚年的沦落，在词中都约略可见。赏梅而醉、对梅落泪和无心赏梅三个生活阶段的三种不同感受，表现作者飘零沦落，衰老孤苦的处境和饱经磨难的忧郁心情，词意含蓄蕴藉，感情悲切哀婉，以赏梅寄寓自己的今昔之感和家国之忧。

　　南宋爱国诗人陆游咏梅的诗有160多首，对梅花爱慕至极，愿化身千亿个陆游，而每个陆游前都有一树梅花：小亭终日倚栏杆，树树梅花看到残。他甚至恨不得自己“何方可化身千亿？一树梅花一放翁”。.后人把陆游爱梅，屈原爱兰，陶渊明爱菊，相提并论，成为文坛佳话。

他在《卜算子·咏梅》中写道：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

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

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整首词的基调有些清冷和愁苦，正与他此时的心情相映。

　　陆游一生铮铮铁骨，立志报国，却命途多舛，饱受挫折。然而，无论风雨如何摧残，仍有香如故，不肯摧眉折腰！画家王冕的“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和许裴的“千霜万雪，受尽寒折磨。赖是生来瘦硬，浑不怕，角吹彻……”都是以梅的清气、清高，象征人的骨气、品质，梅格与人格融为一体，将这种铮铮铁骨、拳拳之心，汇聚成不屈的民族精神！

此时，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一曲《红梅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