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莱多素描

毛歌

托莱多这样的地方，

并不适合一般的中国游客。

它是为极少数人

定制的。

　　马德里往南不到70公里，就是托莱多。当我第一次走进这座几千年的古堡的时候，突然间有一种凌厉的孤独：这个地方并不适合一般的中国游客，它是为极少数人量身定做的，就像它曾经是西班牙的首都一样，需要各样的要素才能够构成都会的存在，尤其是那个刀光剑影的时代，依赖于喘急的河流，陡峭的山岩，城墙上明暗交替的武士，以及四面埋伏随时都可以呐喊冲杀的勇士，托莱多拥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深邃神秘感。我以为，像这样的地方，除非你亲临其境，否则你永远没有办法接近它的真实存在。

　　显然，这样的“亲临其境”，和你的时间有着密切的关系。试图通过一日游这样快餐式的旅行方式来造访一个地方的历史和人文，是现代旅游者的时尚之病。正是我们在时间上的吝啬，造成了我们对于文明的疏忽和疏远，而这一严重后果变得十分残酷：对于身处文明之河的我们，如果对于文明本身始终处于疏离状态，那么，我们对于自己的存在也注定是一种疏离。在托莱多，沿着狭窄小巷曲里拐弯地行走的时候，我意识到这一问题的巨大挑战，就像那扇打开的门一样，阴影区分了一种完全不同的空间，隐藏在那无声无息的时间里的历史，一抬脚就被我们彻底忽略了。我们缺乏足够对于历史的敬畏，所以在凤凰古城，在文君故里，沉醉于麻将和一直把自己放在镜头中心的态度，实在显得悲凉。通过大量后期制作出来的精彩照片，你既看不出来摄影者对于文明和文化的独特理解，更看不见历史自身的苍凉和悲壮的品质。我们站在自我的中心来观看历史和文明，是如此的自私和傲慢。要知道，历史是一幕接着一幕的哑剧，文明的声音常常就在凤凰的河里，或者沈从文曾经掏鸟蛋的树丫上。

　　在托莱多，并不需要记住那些字母极长的来自意大利和英国的古代工匠的名字，或者像我的挚友一样，从巴塞罗那一路追踪她所仰慕的伟大艺术家来到这个神奇的古堡。关于工匠这个单词所呈现的任何形式和形象，都值得我们低头安静。走在早春二月湿润的石头小巷，两手一伸，就可以触摸几千年的城墙或者房屋的墙壁，在那种逼仄的时空里，你不会呼吸窒息，从高处缓慢而来的光芒令你有一种意想不到的温暖。托莱多适合你三五天的时间小住，更适合半个月的逗留。早晨和傍晚时候的光景，夏天或者深秋时候的气氛，自然会顺着巷子告诉你所要知道的一切。然而，当你以为已经能够看见历史的影子的时候，这个影子却在巷子的拐角处脱离开你的视线，你就这样走来走去，在整个古堡毛细血管一样的小巷子里，一路迷失，一路发现，一路惊讶，走到最后，你会在河边悬崖的松树边坐下，那里已经听不见西班牙母亲河的声音，飞鸟只是一个点，河流还要流动，直到经过里斯本，最后投身于大海。一千多公里的塔雅河，默然安静到无影无踪。

　　这种身临其境，和任何奢华的购物不发生任何关系，或许你会尝一尝地方上那种甜得要命的鸡蛋黄加白糖的小食，但是，即使是这样的小食，也需要你的真诚。在托莱多，真诚比任何东西都显得尤有必要。因为沿着小巷子走，需要时间，需要面对历史和文明，那些所有的过去都是如此的沉默寡言，没有真诚，你要叩问历史和文明，就比询问任何事情都要艰难。而问题是，我们来到托莱多的时候，有几个人会立即把真诚放在前面，这是旅行的品质，是你访问文明的内心世界。几千年的文明沉淀，你匆忙的时间和虚伪的造访，怎样来匹配啊？要不了多久，你也许连这样一个地方的名字都会忘记，你会覆盖一些永远都不属于真诚的东西，另外一些印象会掩埋你的过去，就这样一层一层的虚假造访，你称为旅游。像托莱多，凤凰古城，剑河，成都四大古镇，他们到底和你的精神发生怎样的关系，你不大明晰，也似乎从来不会过问。在巴塞罗那，我花了好几天时间奔跑在小巷子和专门走进去那种十分小的酒吧，后来我才发现除开大教堂，除开高迪，除开毕加索，我懂得了巴塞罗那十九世纪资本主义兴旺时期存留的重要因素，没有这些因素，就难以解释毕加索和高迪。在托莱多，我坐在河谷，抬头仰望那威严的城堡，在彼此链接在一起的小巷子，我竟然很快就知道如何回到原来的地方。这里有一个中心，教堂的钟声会划破宁静，从绚丽的金黄砖瓦之际和旷野越来越神秘的暮霭之中，传送到每一个角落，万物聆听，一切肃穆，时间里浮动着令人沉醉的诗意。

　　这就是托莱多，当圣母的微笑和孩子稚嫩的小手如此亲切温暖地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你会发现这个奇特的欧洲历史名城，有着一种不被轻易发现的人性光芒。在寺院钟声弥漫于天空的时候，石头的缝隙里就会泄露出来历史的消息。几千前年的文明真的需要我们靠在砖墙上，让那种徐缓释放出来的湿润一点一点地触及你的肌肤，或者像我一样，沿着小巷子走动，不为别的，就为了听见脚步声和石板路之间的空隙回音，那种细腻的声音充满迷幻的感觉，你不会迷路，在托莱多，但是，你会被悠久得沉默的历史和文明所迷惑。我竟然第一次不希望遇见任何一个陌生人，那些石头，夕阳下灿烂至极的金黄色，古堡的轮廓，隔着历史的帘子无限模糊的刀剑之影，就像我在高深的巷子里只是一个极细小的点一样，都令我怀了一种深刻的感动。我发现我不是一个独行者，历史和文明陪伴我，我发现我不是一个造访者，我不是过路的客人，我是这个千年城堡里某一个石子，那上面隐约着无限丰裕的生命景色。我在那漫长的小巷子里，为自己和生命轻声朗诵一首诗歌：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

在某个小镇

尽享无尽的黄昏

和绵绵不绝的教堂钟声

（图文原创，毛歌微信号：maoge1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