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这些事儿

拙真

父亲去世的前一年，家中开始请保姆。父亲去世七年，家中已用保姆八年。八年中，家中请用的保姆粗算起来也有五、六十位。为给母亲选一位中意的保姆，我们频繁地出入家政公司，陷在形形色色的、以保姆身份待选的女人堆儿里，混杂在“你来她走”、“她走你来”的喧嚷、沟通、调解、等待之中，反反复复，不辞辛劳。

录用的保姆，有干活好的、不好的；有手脚干净的、不干净的；有性儿慢的、性儿急的；有留下来的、打发走的。八年里，我们体会到了她们的谨慎与勤快，也领教过她们的油滑和拙劣。 如她们做得面食出奇的好吃、炖出来的大烩菜入口香纯；曾经在橱柜的角落里，搜出几盒午餐肉罐头、在某一时刻，发现放在抽屉里的钱少了几张。

　长期作保姆的女人，经历过历练，机智地生存在家庭的“夹缝”中。她们嘴甜，面子上的活儿做得漂亮，会露出自认为拿得出手的厨艺。但她们也会在主人不经意的时候得过且过。主人不谙家务，她们会偷出大把时间清闲自己。

初次作保姆的女人，显得自卑、胆怯，手忙脚乱。碎个杯子，打个碗，做好饭后先偷吃一点儿，免得上桌吃得多了让主人反感。

女人以保姆的身份走进家庭，面对的不仅是单一的服务对象，而是家庭中的所有成员。她们会在你对她不屑一顾或视而不见中，通过你的言谈举止，判断出你是个什么样儿的“货色”。

　 你还会从她们那里知道很多的人间百态。诸如 : A 家的儿女是领导，却对老父亲不管不问不给钱。B 家那帮孩子都有钱，可过年过节不给父母一分钱，大吃二喝之后拍屁股就走。C 家老太太躺在病床上大骂儿女不孝等等。心智健全的保姆从中看到了人的两面性，体会到那个“领导”并不比自己高尚多少，或选择留下陪伴可怜的老人，或选择离开，不想被浑浊的家庭“气场”熏染到，之后把选择人品好的家庭摆在首位。

来到我家工作的保姆都是双方互选的结果。家里出现一个陌生人，别扭、不适是相互的。让她安心的方法，就是尊重她和她的劳动，这并不难做到。沟通是起码的，与没有太多文化的农村妇女沟通，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然而，我错了。

与保姆交谈，她们会因为你愿意倾听而毫不设防地诉说自己的不幸。在我家中工作的保姆，家庭处于分崩离析状态的比率竟然是百分之百 : 夫妻不睦遭家暴、丈夫不知去向多年没有联系、离婚一、二十年自己带大孩子、遭孩子们嫌弃或因孩子赌博被债主逼债等等。春天的时候，回家种地，得空出来打工；秋天的时候，回家收割，得空再出来打工。过年过节不愿回家，背地里暗自流泪。

交流中，她们的话语、声调、表情、眼神都能吸引到你。你会发现她们的内心承受着巨大的苦楚和不安。讲诉中流着泪，惊心动魄的经历让你听得瞠目结舌。你静静地听着，认真辨别着操着浓重方言吐出来的每一个字，时不时因听不清让她再说一遍。你能强烈地感受到，她们心中的哀愁远远地大于快乐，甚至没有快乐。

　 我无意中、零距离地贴近了这个生存在社会底层的、以女人为主角的弱势群体，似“触角”不由自主地、慢慢地伸入到她们的领地。这个群体的女人年龄不大、没有文化、性格执拗、粗砺苍老，却坚韧顽强。生活的艰难，使她们学会了在社会底层存在的本领，只为给自己攒点养老的钱。她们善变、油滑、世故、耍小聪明，但没有抹去原本的善良、柔软、牵挂和温情。

家中的保姆又要走了。她说儿子结婚，准备春耕。这位五十出头的保姆，临走时，扬起布满皱纹的笑脸对我说 : 姐，临时请个保姆，等我回来。记住别请洪洞县的。我问 : 为什么。她说 : 洪洞县里没好人。我问 : 谁说的。她说 : 别人都这么说。我告诉她 : 这是苏三说的。她问 : 苏三是谁。我说 : 是京剧《苏三起解》里的女人。她问 : 姐会唱京戏。我说 : 是呀，我是票友，会唱《苏三离了洪洞县》。

保姆走了，欣慰的是，她把柔软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