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二

路过

　　去医院看望朋友老二，选择了在她手术的十天以后。一则因为过年前后，去探望她的人应该很多，二则是这时候她的疼痛已经减轻，可以正常交流了。我实在害怕眼睁睁面对病人的痛苦，那种担不了痛帮不上忙宽不了心使不上劲的纠结，会让我更加难过。

老二的手术做得非常成功，恢复得挺好，躺在病床上的她，依然洋溢着熟悉的微笑。术后主要是女儿在照顾，女儿也长成了婷婷玉立的大姑娘了，正围着母亲，忙前忙后，细心又体贴。仔细观察，女儿走路稳健，全然没有了儿时的踉跄，我终于放下心来。

近十年来，由于各自的生活琐事繁杂，我跟老二之间的联系少了许多。只知道她为了照顾生病的女儿，举家搬到了朝天街上，在医院和学校之间，租住了一套小房子，方便训练女儿康复。她自己呢，也换了若干种工作，给小伙食团煮饭，在饭店打杂，去超市卖货，跟朋友学美容，帮别人看店，最后，干上了“无限极”直销。因为吃得苦，人又勤奋，放得下自尊，抹得开面子，耐得住性子，老二的直销生意做得挺好。

这期间，偶尔也碰上过她几回，她都是行色匆匆，虽有难以掩饰的疲惫，腿也跛得更厉害了，但精气神尚好。知道她挺忙，就省却了过多交谈。一个身残志坚母亲，要带着同样有病的女儿过日子，其心力交瘁，可想而知。我不敢耽误她的时间，更是固执的认为，任何无聊的交谈和泛滥的同情，都是对一个母亲的不敬。

今天的她，终于累躺在了病床上。面对亲人的探望，终于可以安静下来，好好聊聊天了。交谈中得知，一个月前，她的腿已经疼到不能动弹，才在女儿及亲人的陪同下，到几所大医院检查。并且了解到，她这种腿病，是在娘胎里发育不全造成的，如果小时候就做手术治疗，应该是可以治愈的。但那时的家境和医疗条件，让她拖着一条残腿，一直熬到了今天。四十多岁的人了，要将坏死的股骨头换掉，重新植入人造关节腕，稍有不慎都存在巨大的风险，但老二坚决要做，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她也不希望给女儿一个瘫痪的母亲。好在像她这样的贫困家庭，政府给予了很多关照，医院请来了全国骨科最权威的华西医院的医生给她做手术，并且非常成功。

老二知道，像她这样的病人，手术后的康复锻炼，更是一个艰难的过程。不过她有信心，只要越来越好，她就要坚持下去。

听她娓娓叙述，我时时含笑点头，好多次潮湿了眼眶，我便望向窗口，或者抬头看看吊针的流速，将泪水硬生生憋回去。我不想让我的脆弱，给心生向往的她添堵。

害怕过多影响老二的休息，聊了一阵，我就告辞了。回家后，我翻开十年前写给老二的文章，心里仍是一阵阵酸楚，想把老二的故事告知于众，让普天下善良的人儿共同祈愿：请上苍开恩，是不是可以，让半生饱受磨难的老二，能够换得半世的欢颜！

（一）

早些年农村的孩子不看重取名儿，老大、老二、老三、老幺依次往后排，不分男女。

她在家排行老二，父亲姓何，于是，“何家老二”就成了她的代号。

父母感情不和，在老二很小的时候就离了婚。单亲家庭的孩子，敏感，坚强，独立，自尊。

认识老二时，她在小镇上开一家理发店，生意红火。由于年龄相仿，我们成了朋友。

那时的她还是豆蔻年华，天生一张漂亮的面孔，随时写满笑意，一把粗大的辫子系于脑后，打扮朴素得体，吸引了小镇上众多的目光。

老二待人谦和，手脚勤快，小嘴乖巧，她的小店，人气指数很高。十里八乡的年轻人，都喜欢往这儿凑。不图别的，能听听她的莺声燕语，看看她的春风柔面，再享受她的纤纤细手为自己抚弄头发，是每一个人都感到享受的事。

那时候条件差，理发师都得站着。老二身材好，婀娜有致。但时间长了，人们还是看出了写在她笑脸上的疲惫和隐忍。听别人说，老二的腿小时候患过骨髓炎，做过手术，当时家里穷，没有彻底治疗，落下了残疾。站着或坐着时，看不出来，行走的时候，腿有些跛。而且随着年龄的增长，股骨头坏死，疼痛会愈加厉害。

花儿一般的年龄盼望花儿一般的爱情，老二也一样。那时候，喜欢她的小伙儿很多，但真要谈婚论嫁，却让很多人望而却步。在农村，要干体力活，要传宗接代，父母要迎娶媳妇，是很看重健康的。

于是，敏感的老二在经历了一场没有结局的爱情后，不再对爱抱任何希冀。记得有一次，她幽幽地问我：可不可以不结婚，直接领养一个孩子?

“可是可以，但世俗的眼光咋看，你可是一个黄花大闺女……”我好言相劝。

老二沉默了。

（二）

抱定独身的老二在她二十五岁那年又一次遭遇了爱情。

男人是邻村的，年龄稍大一点，是个货车司机。人不是很帅，但高大健壮，性格憨厚木讷，他说他会好好疼老二。

就这一句话，老二被感动了，家人被感动了，就连我这个朋友也被感动了。

于是闪电般的，老二结婚了。

披着婚纱的老二漂亮极了，说她是仙子下凡也毫不过分。看着柔美的老二被一个陌生的男人接走，我除了酸楚，更多的则是祝福。

婚后不久。由于腿病经常发作，不适于长时间站立，老二只好关闭了理发店，跟着男人回到了农村老家。

农村的家也是破败不堪，男人常年在外跑车，却又好高骛远，没挣几个钱，倒欠下一屁股的债。这个时候的老二，才开始真正的认识男人。但是，晚了。

老二是一个自尊极强的女人，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自己选的路，就是上刀山她也得忍着。

从没干过农活的老二下地了，种菜，提水，喂鸡，养猪，拖着一条病腿，她样样都干。

原来那个灰尘满天的土房子，也终于有了家的样子。只是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那种孤独，那种腿部钻心的疼痛，使她迫切地渴望：应该有一个孩子，跟她做伴，等她老了，也好有个依靠。

（三）

两年过后，期盼已久的老二终于有了妊娠反应。但医院的检查结果，却让老二几乎晕厥。

老二有先天性心脏病，不宜生育！

有个孩子，有个伴，有个依靠，有个盼头——这是老二余生生活的全部希冀，她怎么可能放弃？

“你们说，没有孩子，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紧紧地抓着医生的手，带着令人心酸的微笑和不忍抗拒的语气，老二平静的问医生。

亲人们都知道，老二是一个倔强的女人，更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对她来说，此时此刻，任何劝慰都像是一把带血的尖刀。

“随她吧！”仁慈的医生含着热泪，背过脸去。

于是，就有了和病魔的决斗，和死神的抗争，和时间的赛跑。

只是，怀孕的老二不再适宜干繁重的体力活了。她再次回到小镇上，给一些小单位的小伙食团煮饭。老二的厨艺好，爱干净，几个月下来，到伙食团吃饭的人越来越多，老二也越来越累了，但是，人们却越来越多地看到了老二的笑脸。

因为老二有了希望，小镇上的人们都如是说。

（四）

九个月的等待，焦急而漫长。

感谢医生，感谢上天，经历了一次生与死的博弈，经历了医生认为的最危险的生育，老二终于迎来了她生命的延续——一个可爱的女儿。

老二笑了。有了女儿，她越发地勤快，越发地心细，越发地成了一个好女人。

很快，女儿三岁了。有一天，心细的老二突然发现，女儿跟其他孩子游戏时，总是经常跌倒，而且在跌倒后，要在别人的帮助下，才能慢慢地爬起来。

背起女儿，在惊惧中默默等候医院的检查。

“生育时受压迫，脑部运动神经不受控制，治疗缓慢。”

晴天霹雳，又一声闷雷震懵了已经习惯了打击的老二。

是啊，我不需要你的垂青，只希望你不要降临太多的磨难。可是，仁慈的上帝，有时亦无好生之德。正所谓，福不双降，祸不单行啊。

女儿就是老二的生命，怎忍心看着她疾病缠身？

到处借钱，到银行贷款。曾经清高的老二抛却了一切自尊，她要在病魔的狂爪中救回自己的孩子。

白天陪着女儿在医院治疗，晚上回到家，老二坚持自己的一套康复训练，除了全身按摩，舒活筋骨，还让女儿弯腰、压腿、单脚站立，只为了让女儿能正常走路。

（五）

也许是因为母爱的执着感动了上天，女儿一天天的开始好转，这个时候，一丝笑意才写上老二的脸颊。

几年来，由于给女儿看病，加之原先的债务，健壮的男人也是一脸的疲惫，没过多久，由于随时有人登门要钱，曾说过要疼爱老二一辈子的男人来了个不辞而别，不知去向。

欠下的债总是要还的。好在孩子病情已经稳定。狠狠心，将孩子留给年迈的外婆，要强的老二决意出门打工。

听说哪儿好挣钱她上哪儿，北京，上海，福建，山东。

听说山西的小煤窑赚钱多，跛脚的老二硬是几次到山西，请人勘地，跟人下井，与人砍价，计数，出纳，会计，小包工，啥都干。

“你不要命了?不知道下井多危险吗？”作为朋友，我提醒她。

“真要是被埋了就好了，能给我女儿赔好几十万呢！”老二在开玩笑，但她那一脸的“无所谓”，却让我湿了眼睛。

曾经漂亮婀娜的老二，黑了，瘦了，憔悴了，有皱纹了，腿也比以前跛的厉害了。每一次回来，虽然都能看到她的笑脸，但是，一缕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忧伤仍然在她深陷的眼眶中闪现，令人痛惜。

“累了就休息几天吧，别垮了身体，还有你的腿……”亲友们也这样劝她。

“没事，谢谢，我挺好！”理一下额前的头发，老二微笑着回答。

是啊，她怎么能休息呢？老二说，她是母亲。她要挣钱，挣足够多的钱，不仅仅为了还债，还要为女儿，女儿要治病，要读书，要生活，要嫁人。她希望女儿幸福，希望女儿所走的路，千千万万不能覆盖了她的辙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