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屋那巷

跑者老胡

我不知道从何处开始写起。从一扇门？一扇窗？还是一口井？一截路？从一扇门开始，耳畔就传来厚重深长的“咿呀”声，一双精致的绣花鞋趟过大门槛，那是外婆。从一扇窗开始，眼前就飘来一阵缠缠绵绵的桃花春雨，一双纤手绞着麻花辫，那是母亲。从一口井开始，井栏边围满了挑水浣衣洗菜的人，那是街坊。从一截路开始，不过是一米来宽的窄道，两个胖子要侧身恭让。小时候我总两腿叉开，援墙而上，上到了屋檐。老街，就在我眉目下，悠悠地荡开了。

起了春风，泛着阳光，青瓦如金鳞在半空中鱼跃。白墙倒映着桃花，燕子归来，总在马头墙上的飞檐站立，叽叽喳喳，奇怪这个像鸟的家伙怎么总是做出飞翔的动作，而不行动呢？

燕妈妈飞进大门，堂壁上旧巢里冒出几只嫩黄的尖尖嘴，就像雨后嫩芽。小虫子在舌尖上吞吐，乳燕的眼睛还没睁开，绒绒的小身子扑腾着，激起小朋友很想把它揽入怀的冲动。

巢下，一定是有张雕龙刻凤的供桌的，馋嘴的小孩，逢年过节会搬个凳子踩上去，偷吃供果的。被发现，免不了身上要留下几道柳条痕。

天井上空是蓝蓝的天，棉花糖似的云朵在蓝幕里飘扬。井下有几口大缸，等待着雨。晴天久了，我也在期待着雨。江南的雨，总是那么及时而稳重，下起来长长久久。先在青瓦上来个前奏，然后就哗啦啦大合唱。天井就围成了水帘洞，我们光脚在水帘洞跑进跑出，滑溜溜的青石板，在我的膝盖上、肘子上，刻下了不少烙印。江南的雨，困不住一颗童心。停雨的夜，就坐在大缸上等星星，一颗流星划过，惊呼声中总忘记许愿。然后，又坐回成一只青蛙，呆呆地观天。

在母亲一说二骂三威逼下回到屋内，爬上了小床，每晚必上演的节目是老鼠娶妻，天寒时胆大的老鼠会钻进被窝与你同睡。所以，老屋内，从来不寂寞。天亮了，阳光从小方格的窗子里漫进来。老鼠窜去，蟑螂复来。

老屋赋予了我不惧害虫的勇气。拿树枝把蜈蚣拨成一团，捅破蜘蛛网，鞋帮拍蟑螂，脚踩耗子，甚至看见老鼠洞冒出半截蛇身，都敢用手拽出来。

老屋三进三出，两扇厚重的大木门子时而栓，守护着四家人的梦乡，四面高高的砖石墙，外人想要进来，犹如登天。

对屋蔡伯家，以前是名门地主，家大业大。所以蔡奶奶戴过高帽，住过牛棚。蔡家多宝，大女儿秀秀宝、二女儿娇娇宝、三女儿心肝宝、四儿子宝呀宝(三代单传)。多年以后，我们陆续离开了，蔡家还住在老屋里。蔡伯成了蔡爷爷，蔡家宝成了蔡大妈。

上屋老刘家。驼背的刘大爷在电影院看门，年轻的刘翘嘴手劲其大，扳遍老街无敌手，后来在中医院做推拿医师。刘翘嘴的独子刘翔，打小跨门越墙总是名列前茅。后来也做了医师，专职拔牙。托刘翔的福，小时候混进电影院看了不少黄飞鸿和僵尸片。电影散场后，就在小巷里操练佛山无影脚，扮演僵尸蹦跳，蹬醒了一阵阵骂声，和笑颤了的星光。

上上屋王家，王瘦子惧内。王母俨然成了个娘娘。王母娘娘打起儿子复生来，看的人是毛骨悚然。吊在大树上鞭挥棍打，嘴里骂骂咧咧不知道说些啥。很多年后我明白了，王母娘娘嘴里喷出的是六字真言——不是我亲生的！复生有个妹妹，小时候乖巧伶俐，人见人爱花见花开。九十年代初期，王家举家去了厦门，王瘦子在鹭岛开出租。多年后，王瘦子衣紧还乡，变成了王胖子。复生在母亲的棍棒调教下，成了特警，复生妹妹嫁了个好夫婿。大家都夸王母娘娘有福气，贵在相夫教子。

我不懂什么叫做寄人篱下，哪怕是外婆家，我们也是外子。外婆家还有小舅，老来得子，老子得宠。外公早逝，长舅皆出。小舅初中肄业，整日里浪迹江湖，家如旅馆，江湖人送绰号——星仔。偶回家，或是没钱，或是避风，或是搬菜刀……

三年后我们搬出那座老屋，挤进了更小的老屋。后来，又搬家，初中再搬家，又再搬家……

兜兜转转，二十一世纪，父母最终把家置回了老街。

滴水檐还在淌着水帘，小巷刚好能过一辆板板车。上面装满柴米油盐，一岁多的外甥睡在上面。满脸皱纹的父母是欣慰的。单家独院，院内有五株桔树，乃父亲手植，今还剩四棵，一丈来高，开花挂果多年。可怜父母牙敏畏酸，不曾吃的几个。有两口井，一口提水，一口压水。水质已污，只能浣衣洗菜。提水井旁鱼腥草密布，有蝴蝶飞来。

父亲在此安家，是希望二十出头的我，在飘风洒雨的小巷里，能逢着丁香花似的江南女子。而高鼻阔嘴，如同塞上之人的我，只能在塞外遇着山茶花般的大理姑娘。粗犷如我，配不上江南的婉约。

巷口对面是八字门，匾额上依稀可见公共食堂四个大字。想当年，砸锅炼铁的大跃进时代，大家就齐聚在此大快朵颐，好生热闹！暖阳日，八字门前的石凳上，闲坐着几位老人。他们讲古论今，细说着老街的前世今生。那些趣闻轶事，在他们的豁嘴糊音里，一一飘来。如今，老人已享天年，而我到中年。

巷子很短，短到几个趔趄就到尽头，有十来家。十多年飘荡在外的我，哪知邻居，不辨街坊。印象中隔壁奶奶，音容相貌记得，却已走两年。老宅随着奶奶一并去了天国，如今，老宅变新楼，新人换老人！

多年飘荡，而立之年赁居大理。多次搬家后，转进一条小巷，寻到一处老宅。院小有花，屋陋有茶，况娃娃在此长大，养有双兔，蜂蝶时来访，日月来相照。七年后房主收回改做客栈，不甚唏嘘，此生再难逢小巷小院！

我总是在有巷子的地方徘徊，在有人家的宅院张望，我像只燕子在寻旧巢，寻那白墙青瓦。

我总是在钢筋丛林里寻找那方土地，土地平旷，屋舍俨然，美池桑竹，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小孩骑竹马来，老人叼烟斗去。见面轻轻一笑，各奔东西，融进暮色苍茫天涯。

原来，我一辈子都没走出那屋那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