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往事――红薯情结

吴永春

<h1>说起家乡的红薯,可真是又爱又恨。因为她令我饱经磨炼,尝到了人间的艰辛和苦涩;也因为她令我受益良多,尝到了人间的甘甜和快乐。</h1><h1>记得小时候,家乡的红土地上长出最多最好的农作物就是红薯。但要栽种好她,让她长得又大又好,却也绝非易事,需要付出很多艰辛的汗水和劳动。</h1><h1>每年立夏过后,开始育种。将种薯栽到准备好的菜地上,大约一个月的时间,也就是到了芒种时节,每棵种薯就会长出好几根藤蔓,这时就可以剪藤扦插了。扦插前,薯地的准备工作非常重要,是重体力活,全靠人工开挖,一个壮劳力开挖整理一亩薯地,最快也要三天时间。父亲顶着烈日,戴着草帽,挥汗如雨,用长满老茧的双手,一锄一锄的开挖整理薯地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仍然深深的印在我的脑海之中。</h1><h1>为了保证成活率,红薯的扦插都是在雨中完成的。雨水就是号令,全村男女老少,戴斗笠,穿蓑衣,赤脚上阵,忙得不亦乐乎。剪捆挑插各环节都要快速进行,抢雨水,抢时节,抢进度,有时顾不上吃饭,饿着肚子也要将剪好的薯秧插完,否则等到天晴了,太阳出来了,红薯秧就会被晒死。因此,在那个年代农家人是要看老天的脸色吃饭的。</h1> <h1>红薯的管理是一项细致而艰辛的工作,从载种到成熟,历时四个多月的时间,历经一年中最热的夏季,必须象护理婴儿一样的劳心和劳力。首要工作是施肥,象孕妇怀孕时给足营养一样,要施足底肥;象给婴儿喂食一样,在红薯的幼年成长期要施一至二次的水肥;到了成长中期,最好追施一遍草木灰肥,因为家乡的红土地偏酸性,草木灰偏碱性,酸碱中和以后,就象中医调理人的脾胃一样,有利于红薯的健康生长。每一次施肥后,都会看到红薯的藤蔓象一根根的触手一样不停的伸展攀爬,长得郁郁葱葱,这时候要进行另外一项工作,就是翻藤。因为红薯的生命力极为旺盛,每一根藤蔓的枝节处都会生出气根,时间长了就会扎进土壤,吸收营养,影响红薯的品质和产量,因此,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将红薯的藤蔓翻动,不让她扎进土壤,同时也顺手将杂草拔除。</h1><h1>小时候我为红薯做得最多的一项工作,就是跟着姐姐一起到红薯地里翻薯藤。姐姐比我大四岁,懂事乖巧,吃苦耐劳,是父母亲的得力助手。到了薯地,姐姐就开始忙活起来,一厢一厢的红薯藤蔓在姐姐的手里,就象编织发辫一样,疏理得井井有条,薯地中的杂草也被拔得干干净净。而我总是三心二意,时不时被草丛中惊起的昆虫吸引,满地追捕,有时将姐姐已经收拾好的红薯藤蔓弄得乱七八糟,害姐姐重新返工。在惊起的昆虫中,最多的是大大小小的蚱蜢,长得跟红薯藤蔓一样的保护色,不易被发现,一对大大的复眼突起在头部,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闪耀着金属光泽,一双带刺的后腿粗壮有力,如果不小心被它弹到,小手就有可能被划开一道血口,飞起来的时候,薄纱一样的翅膀,露出粉红色,煞是好看;另外一种昆虫,学名螳螂,别看它笨手笨脚,行动缓慢,可它是有名的冷血杀手,不仅猎杀异类,对同类也毫不手软,据说,雌雄螳螂交配的时候,为了更好的繁育后代,雌性螳螂会将雄性螳螂残忍的生吃掉,并且是从头部吃起,边吃边交配,交配的过程就是雄性螳螂牺牲献身的过程。姐姐告诉我,螳螂也叫“剁刀螂 ” 它挥舞着两把大刀,可凶着呢,别去招惹它。从此后,看见“剁刀螂 ”,我都会心生畏惧,唯恐避之不及;在红薯地里还有一种常见的昆虫,姐姐管它叫“放屁虫”,它自带化学武器,触摸它的时候,会放出一股臭气,难闻之极,沾到手上,那种难闻的气味,半天都消除不掉,令人头痛不已。</h1><h1>红薯地里还有地老虎、地贼、地蚕、蟋蟀、尺蠖、瓢虫、飞蛾等等昆虫,它们有的是害虫,吸食红薯的枝叶和根茎,有的是益虫,专门捕食害虫,有的栖息在红薯的藤蔓之中,有的躲藏在泥土之下,它们有的会飞,有的会蹦、有的会爬,有的会钻,它们都有自己的生存本领,共同组成红薯地里小小的生态系统,共同维系红薯地里小小的生态平衡。</h1><h1>炎炎烈日下的红薯地,是小时候我和姐姐挥洒汗水和快乐的地方,尽管小脸蛋被太阳晒得又红又黑,小手被泥土和藤蔓染得又绿又脏,小腰身匍匐在红薯地上又酸又痛,但呼吸到的是清新的空气,沐浴到的是太阳的光辉,接触到的是大自然的气息,磨炼了我们的意志品质,陶冶了我们的道德情操,健康了我们的身心体格,而表面上看似风平浪静,生机盎然的红薯地里,实则暗流涌动,弱肉强食,隐藏着那么多的凶险和未知,更是教会了我们从书本上难以学到的生活法则和自然知识。</h1> <h1>每年的寒露前后,是红薯的采收时节。采收前先要将薯藤割掉,只留下一至二寸长的薯蔸。割下来的薯藤是喂猪和喂牛的好饲料。每到红薯收获季,母亲每天晚上都要忙碌到下半夜,将当天收回来的薯藤剁碎,囤积起来做喂猪的饲料,我经常一觉醒来听到叮叮当当剁薯藤的声音时断时续,那是母亲因白天过度劳累剁着剁着就睡着了,等打个盹醒来后再继续剁薯藤的缘故。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为了把活干完,母亲早已养成了边干活边打盹,打完盹再干活的习惯,在那个年代,农村妇女吃苦耐劳的韧性和耐受力真是难以想象。</h1><h1>挖红薯既是重活也是巧活,既要用蛮力也要用巧劲,有经验的挖薯人挖出来的红薯一串一串的,十分完整,很少破碎。父亲就是这样的挖薯人,挖出来的红薯一溜一溜的,整齐的排列开来,象河水中迴游的红鱼一样,在泥土中若隐若现。大多数时候,我和母亲还有姐姐,跟在父亲的后面,抬着箩筐收拾被父亲挖出来的红薯。提着成串的红薯,特别是个数多个体小的一串串红薯,母亲经常感叹,可怜的“细粒窠子”(有老有小的一家人)还没长成器,真不忍心将她们拆散。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有相聚也有别离,儿女们长大了终究是要离开父母的,父母们老去了终究也是要离开儿女的,有时候,短暂的相聚却要面临长久的别离。因此,珍惜眼前的一切才是最有意义的。</h1><h1>收工的时候,父母亲总是将自己挑的箩筐装得满满的,一担又一担的往家里运,却一再嘱咐我和姐姐少装一点,走慢一点,别压坏了稚嫩的身子骨。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呀。</h1><h1><br></h1> <h1>红薯的品种很多,有红皮白心的,有红皮红心的,有白皮红心的,也有白皮白心的,每个品种的产量和口感不尽相同。因为白心红薯的产量较高,淀粉含量也高,所以那时候村子里种的红薯大多数是白心红薯。白心红薯有一个缺点,就是口感较差,粉嘟嘟的,但在那个食物馈乏的年代,产量高,能填饱肚子就是最大的满足。</h1><h1>那时候,我家每年收获的红薯近万斤,每到红薯收获季,屋子的每个角落都堆满红薯,屋里放不下了,村民们自有办法。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有存放红薯的“薯洞”。</h1><h1>薯洞在离村子不远的小山坡上,依山坡而建,高低错落有致,每个薯洞占地大约十平米,口径大约一米,深度大约三米,口小肚子大,能存放约三千斤红薯,洞内常年保持恒温恒湿,在洞口处砌两层青砖,留有四个凹槽,将两根与洞口直经相当的木头十字交叉的卡在其中,十字交叉处安放铜锁,只防君子,防不了小人,薯洞口的上方,用茅草搭建的顶蓬由两根木棍斜撑着,遮挡雨水。远远望去,山坡上成片的薯洞象一排排茅草屋,俨然成为一个小小的村落,尉为壮观。</h1><h1>每次下薯洞,父亲总是先把我装进箩筐中,再套上绳索将我放进薯洞底部,然后再一箩筐一箩筐的装满红薯放下去,我的任务就是把箩筐中的红薯倒出来码放整齐,完成任务后父亲再用箩筐把我拉上来。第一次下薯洞的时候,我颇为害怕,里面光线阴暗,空气流通不畅,回音很大,嗡嗡作响,好象是进入了另一个进界,感觉特别的孤独无助。下去的次数多了,慢慢的也就习以为常了。</h1><h1>薯洞里面的红薯可以存放半年多而不变质,因此直到第二年的端午节我们都可以吃到新鲜的红薯。</h1> <h1>屋子里堆满了红薯,怎么办呢?不着急,用不了多长时间,就会处理得一干二净。</h1><h1>第一个办法是吃。那时候村民们打下的稻谷,大部分都要作为公余粮上交给国家,剩下的小部分够不上半年的口粮,因此到了红薯收获季,家家户户基本上是一日三餐都吃红薯,早饭吃蒸红薯,中饭吃煮红薯,晚饭吃红薯煮汤,到后来还要吃干红薯丝。我家十口人,一天就要吃掉约四十斤红薯,坐吃山空,那数量是相当惊人的。再好的食物,吃多了也会生厌,更何况是红薯这种吃多了容易胀气的食物呢,因此孩子们吃到了想哭的程度,见到吃红薯就害怕,有时会将大米饭搭着红薯吃,孩子们把米饭都抢光了,大人们还是只能吃到剩下的红薯。到现在我都想不明白,父母亲为何在长年干重体力农活的情况下,能够长时间坚持吃红薯这种食物。母亲的回答平静而淡然:三年困难时期,红薯都吃不上,有红薯吃就是有福喽。可不是吗,简单的满足就是简单的幸福,简单的满足就是简单的快乐。</h1><h1>第二个办法是晒。趁着天气晴朗,全家老小,各尽其能,日夜忙碌,从搬运清洗到刨丝到摊晒各个环节,全部是手工操作,将几千斤一个一个的红薯变成一根一根的红薯丝,其中付出的劳动可想而知。</h1><h1>那时节,村子里家家户户都晒红薯丝,各种各样的器物都派上用场,晒场上,屋面上,不远处河滩的石头上,到处晒的都是红薯丝。夜里刨红薯丝,早上挑出去摊晒,傍晚再收回家,日复一日,不胜劳累。</h1><h1>后来,不知道是谁发明了一种晒红薯丝的神器,村里人把它叫薯折子。薯折子类似放大的竹帘,约一点五米宽,十米长,卷起来好收放,铺开来面积很大,通风透气,轻巧实用,有了它,晒红薯丝的效率大大提高,只需要三至五个太阳(晴天)就可晒干一批。有时碰到阴雨天气,刨好的红薯丝只能放到通风处阴干,如果持续阴雨,阴干的红薯丝会有一股霉味,尽管如此,大人们也舍不得丢弃,会按一定比例兑在好的红薯丝中食用。不出一个月,经过全家人的共同努力,将约二千斤鲜红薯,晒成约三百斤干红薯丝,够全家人吃上三个月的早餐了。</h1><h1>第三个办法是磨。在那个年代,将红薯做成红薯粉,是唯一的深加工途径,也是最奢侈的吃法。当时有一种磨缸(从外表看类似小水缸,内壁被制作成细细的粗糙的沟纹,起磨碎食物的作用),将清洗洁净的红薯用手捏住使劲在磨缸内磨擦,使之变成湿粉沫留在缸内。看到母亲手拿红薯在磨缸内转圈,觉得好玩,我也学着母亲的样子,拿着红薯在磨缸内转圈,起初几下很是来劲,可是一个红薯还没磨完,手就发酸发麻,无力捏住红薯,一不小心碰到缸壁,立刻破皮渗血,母亲赶紧找来止血草嚼细后给我敷上,此后,我再也不敢磨红薯了。</h1><h1>磨好的湿粉沫装入滤布中用清水过滤,滤液在大水缸中沉淀一天一夜后,倒掉上面的清水,剩下的就是红薯粉了,留在滤布中的粗喳子就是红薯糟。<br></h1><h1>磨红薯是体力活,也需要技巧,一个成年人干一天,磨五十斤红薯,会累得手脚发麻,腰酸背痛,一不小心,还会将手磨破。因此,在那个年代,做红薯粉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得之会倍加珍惜。</h1> <h1>关于红薯的吃法也有很多亮点,我婆(奶奶)是做这些美食的高手。</h1><h1>将鲜红薯蒸熟去皮,捣成泥状,反复柔搓,使之具有一定的韧性,再擀成薄皮,洒上白芝麻压实,晒至半干后切成菱形,继续晒干。在柴火大锅中,加入干净的细沙炒热后放入干薯片,迅速翻炒,炒帚是由数十根黄花菜的花杆晒干后捆扎而成(炒帚炒热后也会散发出些许黄花菜的香气),只要几分钟就甜香四溢,立即出锅,筛去炒沙,留在筛子上的红薯片色泽金黄,脆嘣香甜,是孩子们冬天最好的零食。</h1><h1>红薯糟在我婆的手里也会变换成一种美食,叫薯糟咜子。原本用来喂猪的薯糟我婆收集起来后,捏成碗口大小的粑粑,放到屋顶的布瓦上码好,经过一个冬天的日晒夜露,霜雪冰冻和自然发酵,薯糟就会发生神奇的质变,开春后取下来捣碎,加少许食盐和清水搅拌,捏成小鱼的模样,将柴火铁锅烧热后加少许菜油,配上新鲜的大蒜,大火翻炒,马上浓香四溢,吃一口软糯爽滑,唇齿留香。</h1><h1>做薯粉肉是我婆的拿手好菜。洁白细腻的薯粉,用冷水浸泡后加少许食盐,调制成稀糊状,放进烧热的柴火铁锅中,向一个方向搅动,不一会就越来越稠,越来越黑,熟透后起祸切成块状,在热锅中依次加入菜油、大蒜、薯粉肉、酱油后,大火闷烧片刻,起锅装盘,混合着蒜香、酱香和薯粉香味的素烧薯粉肉,油黑光亮,在那个缺少猪肉的年代是我记忆中最好的肉菜。</h1><h1><br></h1> <h1><font color="#010101">现代科学研究表明,令我小时候吃得生厌的红薯,富含多种维生素、粗纤维素、赖氨酸和抗氧化因子,有预防肺气肿、癌症和心脑血管疾病的作用,还有养颜美容、疏通肠道及延缓衰老的功效。</font></h1><h1><font color="#010101">红薯深加工后的吃法多种多样,有红薯粉丝,红薯丸子,红薯蛋糕,红薯饼,红薯肉沫等,烤红薯更是风靡全世界,成为全球性的街头美食。</font></h1><h1><font color="#010101">青山常在,绿水长流,太阳和月亮依然轮班照耀着家乡的红薯地,雨雪和冰霜依然交替滋润着家乡的红薯地,可现如今,父亲去了另一个世界,独自长眠在自己劳碌了一辈子的红薯地下,永远地守望着家乡的红薯地。</font></h1><h1><font color="#010101">八十一岁高龄的母亲依然在红薯地里忙碌着,依然沐浴着太阳和月亮的光华,依然接受着雨雪和冰霜的洗礼,依然执着的按照传统的方法种植红薯,收获红薯,也收获人世间的辛劳和沧桑。</font></h1><h1><font color="#010101">每当吃到母亲亲手种植的红薯,小时候跟父母亲和姐姐在红薯地里忙碌的身影,就会一幕又一幕的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品味红薯,品味人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font></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