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瓦窑的天空下

白鹿

<h3>作者:高金娥</h3> <h3> </h3><div> 天,是灰色的。太阳,是苍茫的白。雨后,才可见蓝天和骄阳,偶尔会有彩虹。重工业城市的空气中,有淡淡的铁锈的味道。</div><div> 辽宁文学院在沈阳市于洪区鸭绿江街毗北陵的郊外西瓦窑村,两栋三层的小楼圈起一个大院,门口挂着白漆黑字的校牌。一条长长的坑坑洼洼的土路由学校一直蜿蜒到城里。周围是大片的农民的菜地,支着冷棚,种着黄瓜、西红柿、土豆、豆角等。我经常一个人走出去,在原野漫步,会走得很远。一直向东,再远的地方,有一条浊水河,河对岸是一家废弃工厂,工厂门前有两条锈迹斑斑的铁轨,偶尔会有绿皮火车哐哐地开过。向北,穿过一片古木森森的槐树林,是抗美援朝烈士陵园,黄继光邱少云的衣冠冢都在这里。</div><div> 寥阔的西瓦窑活色生香的上演着乡村生活故事,与我们相互隔离,彼此观望。而我们的生活,一直是滚在大铁锅里沸了的水。</div><div> 第三届青年作家班是辽宁文学院首次全国招生。我们有两期预科班,正式班75人,来自五湖四海全国各地。我们寝室里六个人,按年龄排序,项吉华,张葡女,张立,胡岩峰,董桂萍,我。我们几个二十刚出头,项姐三十出头。项姐、我、岩峰写小说,萍儿、葡女、笠子写诗,她们也写小说、写散文,语言飘逸灵动,草露花香。</div><div> 萍儿,在我们寝室一直装大姐大,当时她的诗歌《陈麦子你别发芽》,已被诗刊转载,属少年成名,她豪爽仗义,能干,洁癖,照顾着大家的生活,也照顾着每个人的心思。而她自己的一切压力,都自己扛着,不宣泄不述说。她长得像个娃娃,有长而直的头发,梳个娃娃头,带个发箍,抱个布娃娃,从窗口走到门口,一遍遍,踱灵感,灵感没出来的时候,会一遍一遍地喊,麦子啊,我的麦子!</div><div> 葡女是云南一家报社的编辑,喜红衣,施薄粉,偶尔点朱唇,走路风一般快与翩然,因要兼顾工作,偶尔会来上课,喝一点酒就脸红红的,很淑女的躲在屋子里哪里都不去,葡女是书香世家的女子,自带一股书卷的沁香。</div><div> 笠子来自大庆,住我上铺,水一般温柔澄澈,喜欢各种时尚裙子,头发也是精心打理过的。她写得很好的诗,但一直在尝试着写散文和小说。无数个清净岁月,住在我上铺的漂亮姐姐,半趴在她的床上,读她的散文她的小说给我听。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仰着脸看她被诗词熏染的粉红的脸,听她的诗,她的小说,感受着时光被声音拖弋着,静静的、缓缓的,流淌。守滨大哥曾说,世上纯净大凡两种,一种如我是原始纯净,一种如笠子是经过尘世浸染依旧纯净。笠子的诗最好,散文次之,小说吗,也好。她的小说,是把一个女孩诗情画意的内心抻长,情节简单,文字干净,我总说,自成一格。然后,她就会不断的问,怎样能更好?</div><div> 项姐是赤峰人,会唱草原歌曲,喝烈酒,跳蒙古舞。项姐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她经常想孩子,但是项姐是个烈性女子,她说她要给孩子们做榜样,告诉他们怎样做一个母亲和女人。我们屋也是项姐最勤奋,总见她伏案的背影。项姐高产,几天就能写出一个中篇,项姐又十分的渴望进步不耻下问,所以给项姐看小说的苦差,便被寝室集体推给了我,我要写作要读书,还贪玩,但给项姐看小说绝对不敢有半点马虎,项姐会针对各种细节跟你展开讨论。项姐抵达的生活深度和风情,绝对不是我那个年龄和阅历可以尽解的。她又不断的鼓励我实话实说,所以我经常莫名其妙的把项姐惹生气。但是项姐口头禅是:你们这些丫头片子呀。就把什么都带过去了。</div><div> 岩峰是江西大余人。我和她口音都带着浓郁的方言,我俩激情满怀的方言对话时,寝室的姐姐们便围着我俩笑。她那时候是个寡言的人,内心深沉,思考着一些地域文化和人性的问题,我当时的创作是靠着女孩的一点灵性一点才气,与文化与人性与文艺理论隔着深远的距离,她的创作一直在敲击着我,创作,最终要走向哪里。</div><div> 我们六个,一起上课一起写作,一起跳舞一起高歌。</div><div> 分享好书分享稿费分享秘密分享快乐。也互相擦眼泪。</div><div> 我们六个,一个碗里抢饭吃,一个面包分着吃。</div><div> 我们六个,以为时光只会这样继续,无限美好的继续。</div><div><br></div><div> 散漫的成长着。但是纷至沓来的好课程会使我们在熬了一个通宵赶稿子之后,素面朝天披头散发的赶去上课,吉大的客座教授孟宪忠老师的诺贝尔获奖作品分析课,邴正老师的社会学和哲学,秦观涛老师西方现代哲学,省社科院的陈山老师的现当代文学和电影赏析,涂光社老师的势与古典文学,北大的赵德明老师的剧作评论,辽大的乌丙安老师和他俄罗斯爱人的民俗学,这些学贯中西的本学科顶尖人物,走进我们的教室,走上我们的讲台,成为我们的老师,授业解惑,我们三生有幸。涂光社老师讲《诗经》讲老庄,讲《人间词话》,讲《文心雕龙》,讲相濡以沫为什么不如相忘江湖,无声的为我们根植着文人风骨。对陈山老师来说,讲台就是舞台的中心,他的课,就是把我们所有人带入情境带入角色,热情洋溢激情澎湃。乌丙安老师在课堂上深情的唱起了《喀秋莎》,他让我们牢记:抛弃传统、丢掉根本,就等于割断了自己的精神命脉。邴正老师三十三岁生日,我们准备了蛋糕和舞会,我和葡女被推荐给老师献花,我现去隔壁寝室借的红衣。邴正老师说,现在的一切,都将成为过去,而那过去的,将变得美好。</div><div> 时有久仰大名的大作家名编辑的到来,我们这所偏僻的校园,便熠熠生辉。我记忆最深的,是史铁生、莫言、刘震云、余华、马原、洪峰一起来到辽宁文学院,课堂上,他们从现实主义创作到西方现代主义到解构主义存在主义魔幻现实主义,几个当代文学大师在我们的讲台上畅所欲言,他们碰撞出的文学和激情的火花,让我们振奋又激动不已。不断的有作家来我们学校讲学和座谈,也不断有编辑来学校组稿,正青春少年,家国情怀,豪情万丈,意气风发。</div><div><br></div> <h3>  我的师哥师弟们,都学富三五车,雄辩滔滔。我们女生大多是感性写作,没有太多的理论基础,我们班男生正相反,他们博览群书,才华横溢,胸有丘壑,孜孜以求,却轻易不敢下笔。他们不断沉淀,并与我们分享阅读的体验和思想的果实。跟我们寝室关系最好的是三个李姓男孩,三李,李树伟,李岗,李直。树伟诗词、书法、摄影、音乐、文学理论皆精,喜炫字炫球技,且有着惊人的记忆力,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喜欢一本正经的穿着西服,笔直的站成玉树临风的样子,一二三四五逻辑强大的开始论证。李岗是个书痴,爱书爱读书,最传奇的一次是他从老家锦州给大家背回来三个大包近百本的米兰·昆德拉的小说,半边膀子很久不敢动。看他围着谁转就知道,那人手里有好书了,理论性人才,却可以温暖表述,一个特字号大茶缸子灌满水,坐到哪里先把大茶缸子位置找好,开讲。那张嘴,从马丁·海德格尔到但丁自如转换到崔健,衔接无误落点精准。李直是我们班里最小的,我们常支使他。直儿,一个写诗的男孩,长得干干净净的帅气,诗也干干净净的帅气。</h3><div> 那时候总是吃不饱,有一点钱都买书了,舍不得花在吃饭上,更别说买衣服。毛琦老师可能实在看不过去,把她还在穿的衣服给了我和董桂萍一人一件。班里有些哥哥姐姐是带工资的,无限羡慕。学校周围有一些小饭店,李连贵大饼,清真烧麦,牛肉面,都是为他们这些人准备的。凤仙哥有一次请我们吃烧麦,说学校食堂伙食不好,稍微添点钱,每天就可以在外边饭店吃,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当时我除了羡慕,还有惊诧。直儿当时有个小女友,那女孩有一次给他写信的时候,信里夹了10元钱,直儿在收发室就读完了信,用手指夹着10块钱,说,咱俩吃冷面去。我们在离学校稍远的冷面馆,他叫了四碗冷面,比脸盘子还大的碗,我说直儿,咱吃不下的,我只能吃一碗。直儿是面瘫脸,一张脸一直是绷着的,没有丰富的表情变化,他平静的说,我能吃了。我吃完一碗面,看他把三碗面吃了,还好汤没有喝。三碗面的汤有半桶子。吃完面,他说,咱俩坐会再走,我现在有点不敢动。</div><div> 两个人,四碗面。我和直儿特别默契的特别羞愧的把偷食这个事儿瞒了下来。文学院的时光我们经常断粮,我们几个把饭票凑到一起,每顿饭打半盆大米饭,花5毛钱从西瓦窑菜市场买一堆黄瓜,萍儿卤了一盆黄瓜,我们天天吃大米饭拌黄瓜。吃的脸都是黄瓜菜色。有一天田埂漫步,沟渠间有大片的苋菜,萍儿说,娥子这个菜能吃你知道吗?我说知道。我们采了一抱苋菜回来,洗净,用开水烫了,拌上盐,然后,我们每顿饭有两个菜。</div><div><br></div><div> 每周末都有舞会,把大教室桌椅归置一下就是舞厅。这周省作协领导来学校视察,应邀参加我们的舞会。王宁院长说,你们女生都打扮漂漂亮亮的。梳头发时候,笠子说,我这头发不好整理,有发胶就好了。萍儿说,院长的头发每天都打发胶,他宿舍保证有,院长此时正陪客人吃饭,咱们现在就去找。去的过程中又拉了邻寝室的两个女生。院长住在西楼的三楼,侦探发现果然还在食堂陪客,果然有发胶,但是我们都没用过,打不开,一个大力气的女生,直接把喷嘴拔了下来,发胶瓶子滚到地上,粘粘的胶液洒了一地,这时候听到院长领着客人上楼的声音,我们来不及打扫战场,慌忙躲进楼道里的卫生间。接着,就听见那些德高望重的老领导高高低低惊诧的叫声和院长忙不迭的道歉。舞会上,院长问我:还有谁?我一脸无辜:啥?</div><div> 我们的舞会,象文章的闲笔。南瓜马车水晶鞋,公主和王子们在翩翩起舞。午夜后皆打回原型,被窝里萤灯爬格子。但也有人从来不参加舞会,朝晖兄此时得蓍草在钻研周易,某人把长诗粘满寝室的墙壁字斟句酌,有人在写家书,乃芬大姐为男生缝补衣裳,晓威和旭光在秉灯夜读,海明冲到楼顶高喊: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div><div> 西瓦窑农民投来打量的目光,同情又漠然。</div> <h3>  总有名家名编推荐书单,总有需要买的书。学校图书馆的好书,几乎全部捂在个人手里看不到,只要有点钱,父母寄钱来了,或来稿费了,首先想着的就是奔书店去。我是路痴,看到有人去书店,便求带。偶尔有人主动喊我逛书城,便欢喜的不得了。班长老包和树伟几个男生,借了四辆自行车,四个男生带着我和笠子几个女生,浩浩荡荡去书城买书去。偌大的书城,一家接着一家的书店,李岗惊奇的发现了传说中的铁西教育书店,要的书几乎都有并且版本多,猴子们进了蟠桃园。这种时候,会身不由己的把身上所有的钱掏空,吃饭穿衣都成了与己无关的事儿了。兜里的钱花光了,还是不舍得走,有好心的店家从摊位底下掏出小凳子,说,你们可以在这里看,不买不要紧。然后,我们就在书店蹭书看。终于必须返程,满载而归,一路高歌。是深秋,斜阳斑驳,沈阳那些古老的街道,路旁是合抱粗的白杨树,和黑色铁架黄色板条的长椅。白杨金黄的落叶,恣肆灿烂的一路铺下去,车轮过处,如蝶蹁跹,缠着车轮,缠着裙琚,缠着脚裸。恍如童话世界。无限的延伸,无限的远方。</h3><div> 岁月青春,正好。</div><div> 走出城区,发现起雾了,老包班长指了大致的方向,说,不会错。我们在一个小时以后,正常应该到西瓦窑了,却发现一段纵横的铁轨,上面有铁西的字样。铁西区和于洪区,东西殊途。赶紧调整路线,半小时后,发现眼前又是那段铁轨,又调整路线,一会儿又回到原点。雾,更浓了,我们几个站在那里,看不到行人车辆,心里耸起惊悚,遇到鬼打墙了。天色暗了,有了冷意,骑了几小时的自行车,又驮着人,骑车的男生都累了,但是男生们还是贴心的把外套搭在女生的肩上。老包班长说,没事,不管怎样我们在一起,即便是黄泉路我们也是有伴的。内心便笃定。后来遇到巡逻警察,我们才找到回路。</div><div> 我们终于走上西瓦窑坑坑洼洼的泥土路时,路灯已经亮了,学校的小楼,在远处矗立着,从没觉得,学校如此之温暖亲切。</div><div>多年以后,我知道,这温暖亲切是永生的,西瓦窑三个字,是刻在我生命里的青春符号,这里,是我的文学梦想扎根发芽的地方,这里,有照亮我青春时光的最明亮的少年,有猝不及防打入生命的所有的楔子。</div><div> 傍晚,橘黄的斜阳把校园泼的温暖生动,站在二楼的窗口,正好看到操场上的保平、朝晖、树伟、赵野、平喜、江亭、太勉、于漫洋、冯金彦在打蓝球,守斌、玉斌、成德三位哥哥闲坐一隅探讨人类命运和时事政治,离食堂稍近的空地上,丹东帮的男孩晓威、德杰、小包、旭光几个和战葆、姜来、长江在踢足球,陈蓉蓉老师三岁的儿子在老庞的肩上,乃芬大姐和她的爱人沿花坛漫步,王宁院长万琦老师和范力、毛琦两个美女老师站在一起叙话,班主任陈蓉蓉老师和班长老包在研究班务,家新哥和洪水、杨洪波、冯伟在谈剧本,学丽大媛领她们寝的晓薇、吕芬、春英站排吃雪糕,大连帮勋功、福铎、晓峰、刘洪波哥哥们和晓红、燕燕姐散步回来,敬霞和刘红在跳舞,小胖和海明在争辩,浅浅、蓝梦、晓君、付英丁香树下寻找五瓣丁香,凤仙哥敲着饭钵从寝室踱出来。李岗和直儿吟诵着艾略特的长诗。我站在二楼的窗口,看着窗外这一切,我身边是项姐,是葡女,是笠子,是岩峰,是萍儿,满世界都弥漫着丁香馥郁的紫色的芬芳。岁月静好。</div><div><br></div> <h3>  恍若昨日。</h3><div> 一别经年。</div><div> 26年后的大年三十,萍儿在微信里给我发了一段语音,是她唱的一段歌: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烛成灰泪使干。歌起时,我已泪奔,26年,我们六个,竟没有再见。我们大多的同学,26年,几乎都没有再见。26年,重复做着一个梦,我又回到文学院上课,我的同学,都在这里,但是我看不清你们的脸了。</div><div>我的西瓦窑,我的老师,我的小金斗,我的课堂,我的最最亲爱的同学们。我的预科一班的兄弟们,姐妹们。</div><div>我们的西瓦窑,你们的娥子。</div> <h3>  辽宁文学院第三届作家班的同学中,很多人已成名成家,很多人著作等身,也有很多人如我,半生为基本的衣食奔波。但是文学梦想,一直是开在心底的最旖旎的花,也因此,我们的内心,雨水丰沛草木充盈。任红尘滚滚,初心犹在。</h3><div> 我找到了实习单位提前三个月离开学校,最后一次回学校拿行李,学校里就剩下十几个同学了,老庞哥哥在寝室为我置办一桌酒菜把大家聚拢到一起,一口小金斗下肚,泪水便涌了出来,西瓦窑,真的就是告别的时候了。庞哥说,以后,不管到了哪里,都记着有这些兄弟姐妹,遇到什么事,喊一声,哥哥们往前冲,江湖不远,后会有期。次日清晨,送我的男生用自行车推着我简单的行囊,把我从学校送到长客站。默默走在我前边,他说,我最后一个走,我一个一个把你们都送走,他没有回头,看不到我泪湿的双眼。我坐在返乡的客车上,车行出很远,我看着他一直站在那里,穿着水洗的牛仔装,双手插在裤袋里。一直站在那里,站成我西瓦窑永远的风景。</div><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