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 嫁

唐建云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婚嫁是人生大事，习俗却各地不同，与时俱变。我的家乡永州，三十多年前还有哭嫁的风俗，回想起来也还别有意趣。

那时的婚嫁，离不开媒人，很少有自由恋爱和自作主张的。即使有，结婚前也要从形式上去找一个媒人，所谓“天下无媒不成亲”。

在媒人的牵线搭桥下，男女双方先“会面”，中意后，男方再带着聘礼到女方家“下定”，然后就是“看日子” ，选定结婚良辰吉日，最后才是女方的“出嫁”和男方的“接亲”迎新。而哭嫁，就是出嫁中最重要的环节。

女儿未哭母先哭

哭嫁，要哭的自然是女方，主角就是即将出嫁的新人，但先哭的却是她的母亲。因为——

女是娘的心头肉

十月怀胎生养大

一朝出嫁哪舍得

叫娘如何放得下

人前欢喜人后哭

一直哭到女出嫁

如果母女感情深，做母亲的就更舍不得了，就更会早早哭了。

与母亲相比，做女儿的出嫁前的心境却大不一样，她对即将到来的婚姻充满憧憬，对另外一半，哪怕不甚了解也会恋慕欢喜，高兴都来不及，没到出嫁时是不会哭的。但一到出嫁时，无论她想哭不想哭，真哭还是假哭，总是要哭的，而且要边哭边唱。如果只会哭，不会唱，就会在乡邻中落下笑话。

学嫁歌

要会唱，就得提早找老师学。老师就是村里那些会唱嫁歌的过来人。我母亲当年就是一位能教嫁歌老师，她一无歌本，二不识字，嫁歌全存脑海里。我记得小时候，常有待嫁的姑娘来我家，找她学嫁歌。母亲教嫁歌很有耐心，教学效果却因人而异。脑瓜子灵活、记忆力好的，几天就能学会，遇到笨的，教上个数月都学不全，往往学会后面忘记前面，到了出嫁时一紧张就更易卡壳或唱错。

哭嫁歌

哭嫁是从出嫁前一晚开始。一家嫁女是全村人的大事，村里的老老少少吃过晚饭后都会来女方家听歌看热闹，还常有邻村或远地同龄姑娘结伴而至，她们除了来观摩取经还会参加对歌。哭嫁歌前，先用桌子和门板搭一歌台，歌台搭在堂屋中间。歌台前摆满条凳，就是观众席。要是来的人多坐不下，就会将凳子撤掉，大家站着听。

一切准备就绪后，将要出阁的新人在同伴姐妹们的搀扶下共登上歌台。教嫁歌的老师往往也会随同上场，表面看她也是在搀扶新人，实际上还承担一个非常重要的功能——救场。嫁歌都是七字一句，每一句唱完前四字都会用哭腔“欧”一声，停顿一下，再换口气唱后面三个字。如果哭嫁歌的忘了词，她就会拉长音大“欧”一声，老师就趁机在耳边悄悄告诉她后半句。万一老师也没在场，忘了词还是有办法的，这时候，台上的同伴姐妹们就会及时接腔串场，开始“扭歌”。总之，哭嫁是不会有冷场的时候，但唱错词，闹笑话是常有的。譬如，在我们老家叫妈妈为“阿姐”，新人在给妈妈唱嫁歌时，第一句是“我的阿姐（欧），我的娘”。有的新人一紧张就唱成“我的阿姐（欧）我姊妹”。这时候就会满堂大笑，并成为乡邻们今后的笑谈。

哭嫁歌，要先从新人亲戚中辈分最高、最亲的唱起。通常到场的亲戚中，辈分最大的是舅舅。然后再依次唱给其他人。唱到哪一位，哪一位就要当场给新人打红包，把红包丢向歌台，台上有一人专门负责帮新人捡红包，捡起来还会当场打开，并说“某某的红包来得胜，是多少多少钱！”。实际上，那年月红包也只是1块2块钱意思、意思，超过5块就算大红包了，但不管是大是小，唱红包的都会赞叹“红包来得胜”并代新人感谢。

（一）唱舅舅

我的舅爷（欧）我的爷（欧）

挖水把那源头起

唱歌把那水源头

水有源来树有根

唱歌把那舅爷名

……

（注：除首句外，后面的嫁歌为简练故都省掉助词“欧”）

（二）唱母亲

我的阿姐（母亲）我的娘

我娘怀我脸又黄

屋里有块青石板

我是青石板上生

洗起黄花床上睡（黄花：闺女）

您把冷气叹三声

一叹黄花哪带大？（一叹女儿怎么带大）

二叹黄花哪成人？

雪风雪雨（幸）亏您洗（洗尿布衣裤等）

湿床冷被亏您挡

左边湿了右边调（尿湿左边睡右边）

右边湿了抱身上

口茶口饭养大我

好了瑶婆得现人（瑶婆：婆婆的贬称，让婆婆捡便宜的意思）

您的痛苦报不了 （您的恩情报不尽）

变牛变马我来还 （来世变牛变马还）

（三）唱父亲

在那个时代，重男轻女的思想还很严重。因此，做女儿的心态，难免会愤愤不平。她对母亲会充满感恩，但对父亲却心有不平，平日藏在心里不敢说，等到出嫁时，她常趁机把心中这股积蓄已久的怨气唱出来。

我的爷爷我的爷 （爷爷：父亲）

莫在厨房翘脚坐

您要出来下座钱（打红包的意思）

没有银子拿花边（花边：光洋）

没有花边写良田（写契约送良田陪嫁）

我若是您大儿子

房屋田地平半分

不该是您黄花女

杆草没占您一根（家产中连一根草都不占份的意思）

扭 歌

哭嫁不是整晚由新人一个人唱下去，陪伴新人的同伴也会来穿插助唱，这就是前面所说的“扭歌”。“扭歌”除了救场和帮新人歇口气外，还能锻炼这些未来要嫁人的同伴们的胆量。当有从外村远道而来的同龄女孩在场时，“扭歌”也会发展本村与外村人的对歌和赛歌。扭歌之前，先要由新人感谢远道来听歌的同龄人。

（四）扭歌——感谢远道来听歌的人

石板填（铺）地地头震

今夜惊动多少人

今夜惊动多少姐

多少姐姐把路行

夜了夜了不要紧

夜了夜了在当赊（在这睡）

粗布被窝我娘有

枕头低了用手贴

（四）扭歌——本村同伴礼请远道来听歌的人

一月排座远方亲（远方来客优先坐）

姐姐排座摆中心（心中放公平之意）

两边四席排完了

中间排的凤凰心（新娘子居中心）

二月排座百花开

姊妹双双排坐来

姊妹双双排完了

留出中间大姐来（中间虚位以待高手来）

（五）扭歌—— 本村同伴礼请远道来客扭歌

上街买的大红纸

下街买的纸来红

大红纸上好写字

写字红纸好画书

红纸当书当堂请

我请四席姐姐们

今年四月开心日

陪我姐姐过五更（姐姐指新人）

今日姐姐无歌唱（姐姐指新人）

唱歌打顿你接音（停顿请你接唱）

姐姐无得脸出臭（让我莫出丑）

隔港挑土慢填情（隔涧挑土来慢慢填满所欠的情）

（六）扭歌——远道来客受邀扭歌

今日来了起烛台（今日点着灯烛远道而来听歌）

今天到你贵府来

脚踩你的贵府地

手把你的贵府台

新打剪刀才开窑（窑读gào音，新打造出来的剪刀才刚刚从炉窑出来，表示刚刚出道的意思）

我娘黄花才开芯（我还是我妈妈的黄花闺女就如同刚刚绽放花蕊）

扭了一句莫取笑（如只能唱出一句请莫取笑）

扭了二句莫传人（如只能唱出两句请莫传给他人来笑话我）

斗 歌

双方互相客套礼让过后，本村与外村的同龄女子们就正式开始对歌赛唱了，唱到高潮处，双方就不再客气，相互斗歌，甚至还能闻到浓浓的火药味。

（七）斗歌

小小蜜蜂肚里乖（蜜蜂我虽小但肚里有才聪明伶俐）

春风四季等花开（一年四季好不容易等到春暖花开）

你们说我蜜蜂小（你们不要小看我这只蜜蜂小）

小小蜜蜂扫花台（我这小小的蜜蜂可以扫遍百花无敌手）

为了防止斗歌中出现反客为主、伤了和气的局面，这时候新人又会继续接唱控场。

唱 媒 人

等新人唱完所有的亲戚家人后就开始唱媒人。如果媒人与女方一家关系好，介绍的夫婿令女方满意，新人唱给媒人的歌就会很客气，感恩媒人成就良缘。反之，新人就会利用哭嫁的机会骂媒人贪财好利，好酒贪杯，乱点鸳鸯谱，错嫁中山狼。

（八）赞媒人

淋天大雨亏你走

细雨飘飘亏你行

凉伞打烂几多把

丝鞋穿烂几多双

凉伞打烂小家买（小家：婆家，雨伞打烂了由婆家买给你）

丝鞋穿烂我来填（赔）

细布鞋子填（赔）不起

粗布鞋子填（赔）两双

（九）骂媒人

三十做媒好把酒

四十做媒好酒杯

家堂屋里一把纸

我骂媒人……

……

（后面的语句太过粗鄙，就不如实收录）

出 嫁

第二天清早，就是新人离家出嫁的时刻。男方天没亮就会派人来接亲和抬嫁妆，到了女方村子里要先放一长串鞭炮。女方不会让男方来接亲的人马上进屋，要让先他们在外面吃一段时间闭门羹才准进来。

出嫁的时辰一到，新人头戴纱巾，顶打雨伞，在亲人同伴的簇拥中，由哥哥或堂哥从房里背到堂屋中，拜别祖先与父母。这时候，照例新人还是要继续哭嫁歌的。想想今朝离家，从今往后就永远成了别人家的媳妇，这时候新人多半是真哭了，做母亲的会哭得更难分难舍。

（十）辞祖歌

一拜祖宗定香火

二拜祖宗定香迎

天上起了五色云

祖宗安在好地名（祖宗安葬在风水宝地）

葬在龙头出天子

葬在龙尾中状元

男子做官来拜您

如有中举靠头名

女子做客来拜您（做客：出嫁）

离了家中祖先堂

我家pápa堂前坐（pápa：曾祖父曾祖母）

坐在堂前发子孙

多发男生闹热您 （祖先保佑我们家族多生男丁）

少发女生闹别村（少生女生就不会嫁到外面帮别人）

清明挂扫登大会（挂扫：祭扫，外嫁的女子清明节都会回娘家祭扫祖先）

可比天上满天星

唱完感恩祖先的歌后，就会有礼生将一把十双的筷子撒在堂屋中，意思是提醒新人不要再恋家不舍，到了分开上路、离家出嫁的时刻了。撒筷子有祝福新人婚后快生贵子的寓意，十双预祝新人未来的生活十全十美。这时候，新人就要再哭一首嫁歌，来最后感恩母亲。

（十一）辞母

我的阿姐我的娘

一张独凳四四方

我娘养女坐（嫁）四方

四平四方坐完了

十双筷子下家堂

瑶婆捡起双双在（瑶婆：婆婆的贬称）

我娘捡起单一双

单来单去单了我

少来少去少黄花（闺女）

这时候，做哥哥的赶紧背起妹妹出门，同伴则为新人撑伞同行，男方来接亲的人则抬着嫁妆从前面开道。伏在哥哥背上的新人就要唱歌，一方面感谢哥哥的相送，另一方面表达对娘家难分难舍之情。

（十二）出门唱哥哥歌

我的哥哥我姊（兄）妹

往年未曾今年请

今年请动你把（背）肩

一肩把（背）我房门口

手拿铜锁锁私（闺）房

二肩把（背）我堂前站

我在堂前等同伴

平日等到同伴耍

今日等到同伴离

三肩把（背）我路上走

好比风吹云上行

四肩把（背）我轿上站

好像一下失了魂

唱给男方迎亲司机的歌

很早以前，男方是用花轿来接新娘，做哥哥的只要把妹妹背上花轿就行了。到后来花轿日少，男方就租车来接，车也不是现在的小车，多是拖拉机而已。如果来的是车，新娘子就要唱歌感谢男方来接亲的司机，请司机包涵招待不周，顺便也把招待不周的责任推给了婆家。

（十三）唱迎亲司机

你哪四季你哪克（克：去，一年四季哪里请你哪里去）

小家请你来车车（婆家请你来车接）

脚踏油门车子响

手摸方向（盘）到我家

开起小车来接我

我娘把你当贵客

小家屋里雪又雪（小家：婆家；雪：小气吝啬）

来得雪来办得雪

吃噶回克莫占责（吃了回去别生气）

只有传好莫传丑

传起我家有脸些

（十四）行路唱哥哥歌

如果男方连车也租不到或租不起，那就只能派人走路接亲了，做哥哥的就要背着要当新娘子的妹妹送出门老远，甚至要送到男方家。这时候，妹妹唱给哥哥的歌的内容就完全不同了，歌中对哥哥扔下她一人在婆家充满怨哎。

我家有个上马墩

小（婆）家有个下马坪

哥哥下马喝好酒

阿妹下轿见阎王

你喝好酒杯杯醉

我在牢眼哪安心

吃了酒来收了杯

你问阿妹哪日回

瑶婆（婆婆）出来限日子

限我三天七朝回

（三天七朝回：按习俗，刚嫁出去的女儿必须在婆家住满三天，才能在新婚丈夫的陪同下回娘家看望父母，但吃完中饭就要当天返回婆家，一直到在婆家连续住满七天才允许再回娘家，方可在娘家过夜）

接 茶

无论是坐轿还是走路，迎新的队伍只要路过别村，沿路的村里都会有年纪跟新娘母亲相仿的妇女（永州话叫婶娘），一手提着茶壶，一手拿着茶杯，早早走到村口来接茶，也就是请新娘喝口茶、歇歇脚。村里的男女老少也都会蜂拥而出看热闹，因为接茶也是要哭一段嫁歌唱给接茶人听的。

（十五）接茶歌

我的婶娘我的娘

一皮腊叶两皮青（一片腊树叶两面都是青色，皮：片，“青”与“亲”谐音）

我娘养女您操心

今日从您门前过

左手拿的清凉罐

右手拿的玉石杯

清凉罐里奈（烫）甘草

玉石杯里放砂糖

吃您甘草凉我嘴

吃您砂糖甜我心

凉我嘴来无歌唱

甜我心来有礼心（礼心：赞叹接茶人很客气有礼貌）

我如不唱不要紧

我无礼心（貌）传乡村

骂新娘

要是唱不好或不会唱，大家就会起哄让新娘子一时过不去。但无论唱得好唱不好，我们这些顽皮的小屁孩们，都会跟在新娘子后面大声唱歌来骂新娘。

媳妇娘

尾巴长

砍了一截去

变成……（粗话）

躲 亲

迎亲队伍快到婆家村口时，哭嫁也就接近尾声了。新娘的公公婆婆在新媳妇进门前是不能马上见面的，要先跑出家门在外面躲起来，一直到新人进了门后才能回来。传说，如果不躲亲，新媳妇将来会与公公婆婆相生，合不来。

闹洞房反击歌

娘家来送亲的人在男方吃过中饭，就会全部返回，只留下新娘子一人在婆家。新娘子从进门就一直呆在新房里，直到到晚上闹洞房时才被请出来。如果闹洞房对新娘太过不恭，新娘还有一首歌可反戈一击。

鸡蛋红 鸭蛋红

韭菜开花蓬打蓬

不是捡来的

不是抱来的

花花轿子抬来的

掀开笼

花蹦蹦

掀开箱

奶仔（男人）鞋子十二双

娘一双

爷一双

XXXX(骂人语)穿两双

结 语

哭嫁的歌词，虽都是乡村俚语，但也深含忠孝礼义等传统伦理和价值观念，这些东西，历久弥新。相反，在现在的婚嫁仪式中，无论婚礼多么豪华，却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东西，人情往来就更不像以前那么纯真了。哭嫁的歌词中虽然也有很多的粗鄙话，但在当时，哪怕被男方亲友直接听到了，也不会对新娘子计较这些，嫁歌无论怎么骂，都不会影响男女双方婚后的感情和亲家之间的友好来往。实际上，这些粗鄙语的背后，除了另有深意，还能从侧面反映出那个时代的特征。相比于现在的婚姻，那时候，婚前，他们都没有太多交往，彼此也了解不深，也谈不上有什么感情基础。结婚，他们也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后，他们多数人还会因家庭琐事时有争吵，甚至相互掐架，但无论怎么吵，怎么打，他们却鲜少离婚。相反，在现在，随处都能听到或看到“闪婚”和“闪分”的现象。这到底是什么原因？也许，这个问题大得连专家学者都难研究清楚和找到答案。我把家乡这段哭嫁习俗，根据母亲的讲述，和个人追忆写出来，除了觉得有趣、好玩，也还认为它还有一定的现实意义。至少，它还可以算是一种民俗文化。总之，所有这些都不应该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湮灭，故为记！

2018年2月19日唐建云写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