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纯粹里落荒而逃——《失乐园》

诗砚

由于职业生涯的缘故，我对医生出身的作家有格外的偏爱。早年是毕淑敏，她的散文简约流畅又富饶丰厚，绵柔中透着当兵的豪情，温暖中有着医者的冷静；如今是冯唐，男欢女爱也好，针贬时弊也罢，医生放下手术刀运用起文字来，则短兵相接，一针见血，酣畅淋漓。但若论大部头的长篇小说，于我这个年纪看来，既不能再被青春感动，也不愿再读那老气横秋的经典，那就是渡边淳一比较适合打发时间了。

渡边的小说常以医学为底色，这就让他虽然深受川端康成的影响，但在小说的排兵布阵上，已经跳出了淡淡的散文式的叙事风格，而有了逻辑清晰的框架，层层递进的推理。渡边说"我以前曾做过医生，医生一定要从逻辑推理的角度来观察病人。"我读渡边的小说，常常冒出一些稀奇的念头，比如我怀疑，作家把小说人物当成病人一样来研究，把心理描写当成尸体解剖一样来探索，这样想着便紧张起来，也有趣起来。

渡边淳一说："我至今给数不清的人亲自动刀，看见血，找神经，触及骨，而且看见死。对于人体，起初的三年只是恐怖和惊异，接着的三年有梦想，再三年就只有那种顺从绝望，终于开始觉得自然科学实际上是和浪漫毗邻而居的。"

作家热衷于中年人的浪漫，婚姻之外的浪漫，他以为年轻人的爱情很纯粹，而中年人在历经人生的风雨之后，若还能奋不顾身地扑向一个家庭以外的人，这样的爱来得更纯粹，而"只写纯粹的恋爱"是渡边淳一文字的执着。纯粹是最真实的存在，无关道德，无关伦理，无关前生来世，当下这一刻就是全世界，是长长的一生《失乐园》试图要说的便是这样一个纯粹的情爱故事。

故事从"落日"开始，开篇就是一段缠绵绯侧的幽会，年过五十的久木与临近四十的凛子"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作家强调年龄，因为宣扬"这个年纪的爱"更纯粹。

久木遇见凛子之前，过得也不错。年过五十，用半生的心血换来家庭和社会地位的稳固，婚姻里相敬如宾，成年的女儿也颇亲近；公司里顺风顺水，受人尊重。唯一值得唏嘘的是，在50岁这个年龄关卡，没能一鼓作气冲进董事会，反而受内部倾轧所累，一夕之间被排挤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部门赋了闲职。男人的野心与年龄往往成正比，久木的失落、失意可想而知，可人终究还是有惰性的，这种惰性助长了逆来顺受，也助长了一段此消彼长的热情。

凛子原本过得安之若素。丈夫正是沉迷事业奋发向上的年龄，身而为医生，还有一些异乎常人的冷僻与寡淡。一个一门心思徜徉于科学与临床的世界，一个左顾右盼于生活的多姿多彩，一个对自己养的猫不闻不问，一个对自己的书法充满欣赏，一个对小情小调不屑一顾，一个对风花雪月孜孜以求。更要命的是，凛子没有孩子，没有孩子的婚姻，少了点生活的真材实料，却腾出了更丰富的想像空间。

和以往的露水情缘一样，久木热爱凛子，却从一开始并未想过要离开家庭，不就是在四平八稳的生活里追求一点儿刺激吗？悄无声息的开始，也悄无声息的结束，而整个过程，已经在岁月里磨合成了亲人的妻子，或许知道，或许假装不知道，这又有什么关系，妻子就是家，家就是房子，房子是出发与回去的地方。久木不出错，妻子也就不会出错。

凛子不一样。在认识久木之前，对男女之事，虽不是全然懵懂，也大体和未垦的处女地别无二致，不曾品尝过丰盛妖娆的果实。女人的身体被开发了，就难以单受思想的控制。张爱玲的《色戒》揭示得更清楚，一个爱国女青年最终变成汉奸的帮凶，不是因为一枚"鸽子蛋"，而是动物的本能一旦被唤醒，意志这个东西往往溃不成军。

渡边坦言创作《失乐园》的动机："因为我有一种很深的危机感，我觉得，与现代社会的高度文明相反，我们人类终归还是动物，与地球上的其他生物没有任何区别，都是由雌性与雄性构成的，可惜我们已经丧失了这个最基本的认识。"

但人与动物又到底不同，动物满足于当下的欢愉，人不仅迷恋曾经拥有，也向往和渴望永恒。一段情爱无论在开始的时候有多么纯粹，还是免不了落入俗套，男人在征服之后会愈发想要占有，女人在被征服之后则会反向生出强烈的控制欲，从某种意义上讲，婚姻也许就是因此而生的。久木和凛子不建立在婚姻之上，身体是对抗时间唯一的武器，既是矛，也是盾。

人无法回避生而为人的矛盾。在顺应了本能之后，无比欢乐之余，仍有内疚，仍有反思。凛子在深深眷恋久木的同时，迷恋上了肉体的痛苦。性爱本身就是逃避现世的麻醉剂，而"鞭挞"和"窒息"更带来隐秘的狂欢，而从一开始便怀抱着理性的久木居然听之由之，甚至助之受之。也许，他们正是各自承受着生活的压迫，身体的痛苦在一定程度上或是一个时空维度里，缓解了理性的折磨。凛子背叛了"良家妇女"的称号，久木背叛了美满的家庭，凛子失去了亲人，久木失去了工作，在生活呈现出乱七八糟直至一片狼籍之后，他们的爱还能一如的纯粹吗？

凛子是聪慧的，她并未寄希望于久木能给她一份天长地久的爱，也许是与丈夫失败的婚姻总结而来，毕竟，她与丈夫也是因为相爱才走进了婚姻；又也许是一早看穿了久木对妻子的爱，他在婚里婚外的犹豫和徘徊，怎能保证不重蹈复辙。拒绝婚姻，恐惧失去，又渴望永恒，占有和控制的欲望由一根萌芽开始，在凛子的身体里长成了一片茂繁的森林，错综环绕且纠缠不清。

阿部定的真实案件和有岛武郞的绯闻铺奠了久木与凛子的双双赴死。渡边淳一在写《失乐园》的时候，倾注了多数自身的情感，每一个细节的描写，都出神入画到仿佛亲身经历，可再心潮澎湃，也没有失去一个畅销作家应有的理性和水准。小说的结局是两份验尸报告，这与之前每一章的题目都以"落日"、"冬瀑"这样的自然景观来命名，无疑把全篇好不容易营建起来的诗情画意全部打回原形，这让读者出其不意，又十分贴切作家的本意。

死亡不是美好的成全，更不是徇情的借口，只是最后的逃避。如果世界只容得下一张床，就像婴儿来到时的模样，那么情爱也许可以是纯粹的。不过，我们在学会走路之时，便早早领略了道路的崎岖，生活，有着最真实的疼痛，也需要最真实的坚守。

最后再聊几句电影。翻拍一部成功的畅销小说，其成功与失败的几率是相等的，好则锦上添花，不好则无异污染。电影与小说的叙事略有不同，跳过了落日，在开头便把那挂水雾迷蒙的瀑布直接送到了屏幕跟前，这让读过原著的读者在第一瞬间便掉进了镜头，湿着感官，渐入佳境。

役所广司和黑木瞳，简直就是从书里走出来的久木和凛子，役所有着儒雅的风范，宽阔的背影和深遂的眼眸让人踏实，符合女性观众，尤其是东方女性在上个世纪的审美。黑木瞳不算漂亮，却眉目清秀，尤其是欲语还休的薄唇让人怦然心动，情不自禁。这让我想起差不多同时期也是同题材的《廊桥遗梦》，书都是好书，电影都是好电影，演员也都是好演员，讲的都是中年人的爱恨离别，一个纠缠不清追求至死，一个潇洒放手怀念至死，作为一个"根正苗红"的普通观众，我无疑应该更偏爱更符合思想主流的后者，可偏偏电影的男女主实在让人失望，如果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外表上就不具有感官的吸引力，电影如何来说服观众，他们之间有着本能的吸引，并由此分沁出一种叫"爱"的物质？从这个意义讲，渡边淳一的"动物学说"也不无道理。

当然，仅仅追求感官刺激来看《失乐园》，无论是小说还是电影，也不是不可以，只是吃生鱼片，如果只能吃出刺身的腥味，而完全忽略自然赋予食物的美好和意义，这不是厨师的悲哀，而是食客的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