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class="ql-block">唐朝诗人贺知章写过那首《回乡偶书二首·其一》,历经千年感动了无数离乡的游子。"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作为游子我出国几近四分之一世纪,期间回国数十次,但真正回到小时候的"老家"还是不久前的那次回国探亲。</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过去在做自己的业务时经常回国,每次回国都是来去匆匆,办完事就回加拿大;退休后减少到每年一次回国,住的时间也从来不超过一个月。因此二十三年中我回国住的都是酒店。但今年九月的回国之旅目的是要解决我岳母住养老院的头等大事,所以就计划要待两个月。我哥哥知道后就盛情邀请我们住他家,理由是他女儿已经结婚,单独住,家里本来就有空房,何必去花钱住酒店。这一来就让我回到了我自读大学就离开了的旧地—杭州庆春街老浙大的农大宿舍。</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哥哥住老浙大,是继承了属于我父亲生前的住房。那是原浙江农业大学的宿舍,八十年代初经历了原地拆迁,从平房改建为楼房。拆迁后的老邻居都安排在一个单元,六层楼12户全是。 我五三年出生时就是在这个地方,那时还属于浙大宿舍。因此那地方对我来说真是属于生于斯,长于斯之地,有太多的童年至青少年的回忆。但是从我78年后就一直没有回来住过,这一别就是三十七年。</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住进了我哥家,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不知道那些当年的邻居们几十年不见如今已变得成了什么样子,特别期待能够见到那些和我一起长大的童年小伙伴。但是没想到的是我第一个看到的老邻居却是我最不太想见的H师母。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年我们家住的是农大宿舍一号,隔壁二号住的是C家,再过去的三号是H家,加上四号的M家,总共四户人家共住在一个墙院里,每家有两个房间。49年前后这个墙院内原本只住了一家人,那就是中国著名的原子物理学教授束星北教授。五十年代初束教授子女考上外地大学,住不了那么多间房子,于是我父亲一家首先搬进来成为束教授的右邻,两家各占墙院的一半;五二年后束教授离开了浙大前往山东大学任教,院子里又陆续搬来了M家和C家,而H家住的房间因为面积较小,主人又几经变化,到了文革前两年何家才搬进来。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二号C家的男主人当时是农大植物保护系的讲师,个子又瘦又高,性格温和,平时讲话轻声耐气;妻子CH老师在杭州七中教地理,个子较矮,与C老师站一起两人差距颇明显。CH老师平时性格也和夫君大相径庭,脾气过于急躁,有时候教训起孩子来是连打带骂,让她家老大常到我们面前"控诉"。三号的H师傅则是农大后勤处的木匠工人,人长得黝黑高大,表情严肃呆板,平时话不多,但一旦开口就像高音喇叭,不过因缺乏口才和自信,说出一两句后便自动熄火了事;他妻子即H师母是杭州一家纺织厂的工人,脸尚白净,但五官线条上下相连,略下挂,给人有利索厉害之感,说话像连珠炮,在家里是绝对权威,骂起老公孩子来如疾风骤雨,各种"杭骂(非国骂)"出口成章。这样性格的两家女主人住在一起,要做到平安无事注定是一件难事。</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除了性格方面,H与C两家难成善邻的重要客观原因是因为他们共享一个走廊和大门。那是因为原本两家四间房子是一个一门进出套房结构,适合束教授那样的大家庭一家使用。束教授搬走后,为了分割成两个单元,农大硬是从右边的两房隔出了一个狭小的走廊,如此一来两家必须共同使用一个走廊才能进出同一个大门。除此之外,两家中C家是知识分子,H家则是工人,一家男主人有早起读英文的习惯,另一家女主妇上班要三班倒。如此不同的两家在抬头不见低头见,“咳嗽声相闻”,“进出必相来往”的狭小空间下,就很容易导致为生活琐事发生矛盾和冲突。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66年文革一开始,两家原有的矛盾随国家大气候的变化而激化了。C家男主人那时虽然属于“臭知识分子”,但毕竟还只是讲师,够不上“反动学术权威”,故受到的冲击还不算大;但是他的妻子CH老师却因为其父在土改时被当作“”</p><p class="ql-block">恶霸地主”而枪毙,平时在学校里可能也比较强势而得罪人,居然被学校的红卫兵派人来抄了家,还带了高帽子批斗。而同一个时期,H家的男主人作为我们宿舍里唯一的“工人阶级”却地位大大上升,黑大高个儿带上了“红袖章”,进进出出变得八面威风,春风得意起来。 这两家人的政治地位的一升一降,平时的小矛盾就开始升级到“政治斗争”,一闹就充满火药味,而“冲”在第一线的自然就是两家的女主人。</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每次两家吵架,H师母无论何事一开口就转到对方软肋,伸出手指指着对方鼻子骂人家“地主恶霸女儿”、“枪毙鬼”、“阶级敌人”,而CH老师自小是大小姐出身,加上性格所然也必不甘被辱,每次被骂就毫不客气地予以回击,骂对方是“神经病”、“泼妇”、"恶老婆"。幸亏我们大学宿舍还是“知识分子占了统治地位”,H师母虽然气焰万丈却也无法得到众邻居的支持。于是这两家频繁的争吵居然还吵得“不分仲伯”,输赢难定,就这样在吵吵闹闹中一天天的日子就过去了。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说也奇怪,住在二号三号的H、C两家成了冤家,而挨着两家住在一号的我家却始终没有因为和C家关系非常不错而被H师母"殃及池鱼"到,要知道我父亲还是五七年就打成"右派的“老运动员”呢。虽然H师傅曾经偶尔骂过我们几声“右派分子”,但是H师母反倒对我们一家人相对温和,甚至有时候还显得和颜悦色。这个疑惑一直到很久以后我奶奶去世后我才化解。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我奶奶在农大宿舍十三户人家中属于最年长者,平时热心助人,真的做到了温良恭俭,从来没有和任何一个邻居红过脸。七八年去世出殡那天,十二户人家齐刷刷出一起出动为她送行,哭声响了一路,可见我奶奶在众邻居心中的地位。但是能够让H师母长时间对我家“放一马”却不仅仅是这个原因。</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在奶奶去世后第三个月的一天,H师母突然上门,要还我们两百元人民币,当时那可是一个“大钱”。她说很久前曾经向我奶奶借了两百元钱买缝纫机,时间长了却忘了还,昨日做梦做到我奶奶活灵活现地站在她面前,突然“想起”这笔债务,于是前来还钱……。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那一刻我才明白了H师母和我家长期以来能够保持"和平共处"的特殊原因。我奶奶生前在农大宿舍里可以说是一个"富翁",她虽然没有退休工资,但是手中的现金却不比任何一家少。原因是我家和我大叔家的孩子均因父母不在杭州而交给我奶奶带大,五个孩子每人每月给她20元生活费;我小叔那时还没有结婚再给她15元,加起来就是115元,加上奶奶平时还在宿舍的空地上自己种植一些蔬菜,这么多钱哪用的完! 所以奶奶成了邻居们平时救急的"私人银行",一有困难就来向她借钱,而我从小到大就从来没看到一次她追着要人家还钱。</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就在这年秋天我上了大学,住到学校宿舍去了,一晃三十七年,一直没有再见过H家夫妇。 就在我住进我哥哥家里后的半个月左右的一天,我刚出三楼门就碰到从六楼下来的H师母。我一眼认出是她,那么多年不见居然变化不是太大,仍然还是白白净净。我立马笑脸相迎,叫了一声“H师母!”她两眼盯着我,一时满脸茫然。我又马上自我介绍:“我是彬彬啊!(我的小名)”“哦,你是彬彬啊,多少年没见到了!我是看着你长大的......。” 我们寒暄客套一番,能聊的话题实在不多,就客气地互相道别了。</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当晚与我哥聊起了众邻居的现状,不仅感叹万千。三十七年过去了,我从当时二十几岁的大学生,历经人生多个转折飞跃,如今也已成为在温哥华安度晚年的六十几岁的“准老人”;而H师傅许多年前就早已离世,H师母也因改革开放城里纺织厂关门,未到退休年龄就提前下岗,如今已是八十几高龄的老妇。我哥说她早已褪去了当年的神气模样,多年来一门心思烧香敬佛,看破放下了世间烦恼,逐渐回归到一个传统百姓的本性;相由心生,脸也变得开朗和善起来。而当年与她斗嘴的邻居C老师一家,男主人后来成了浙大的博士生导师,女主人成了中学特级教师,两个人也早已退休,安度晚年。两家的子女成人后的发展更是泾渭分明,曹老师的长子是杭州一家重点职业学校的教导主任,二子和幼子虽然没有接正式读过大学,但居然也都在学校事业单位谋得了一份较好的工作;而H家的一子一女工却还是延续了父母亲的轨迹,成为杭城普通的普通的工薪大军的一员,不过小日子也算过得安稳...。 </p><p class="ql-block"><br></p><p class="ql-block">数十年不见,忽然再见老邻居,不仅感叹人生如梦,人生如戏。是啊,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走一遭,前前后后只不过在不同的人生舞台扮演了各种角色,所有相遇之人合过,闹过,风光过,暗淡过,结过善缘,遇过恶缘,到头了,回眸一看,皆是命运使然,所有恩怨皆会放下......,不是乎?</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