戊戌陪六弟住院記

默子胡任之

　　丁酉除夕，殊可記矣。

Ⅰ

2月11日，星期日，農曆臘月二十六。

上午，六弟至村醫家打完針，大約十一點結束，但未及時返回；直至下午四點多方回家。問其此段時間在哪裡消磨，六弟不答。

晚餐後，大弟夫婦返回漆河鎮中家。

晚八點半，因一連兩天水電工、石匠，維修廚房、洗澡間、衛生間堵塞，留下灰塵滿屋，故獨自清掃。

廚房、洗澡間清洗畢，正待收拾衛生間，恍若神明提示，便插腰休息片刻，踱步至六弟休息房。

不看則已，一看驚悚。

母親坐在六弟床前；六弟雙嘴大張、雙唇發白，呼吸困難至極。

於是致電鎮上大弟，聯繫來車接人；致電慈利五弟，聯繫第三人民醫院郭、李二院長。

晚九點，大弟車來，九點三十分左右，車到第三人民醫院。院方救護車、醫生、護士已在住院部大門口等待。

晚十點十分，第三人民醫院CT掃描結果出來，李院長告知：肺破、胸腔積水、生命垂危、本院無能力處理、速轉常德第一人民醫院，相關事宜由本院負責聯繫，並派120急救車，馬上動身。

晚十一點許，車抵常德，六弟由常德市第一人民醫院接治，進行搶救。

路途，因擔心家中老母一人獨處，恐出意外，大弟遂促請弟媳重返靜園陪護。

少頃，家妹及妹夫自常德市茉莉路趕至。

因李院長帶領醫生、護士一行四人，熟門熟路，六弟一切入住手續從簡，十一點半許，六弟被推入第一住院大樓十一樓胸心外科ICU急救。

少頃，ICU大門開，一醫生來到我們面前，遞上《病危告知書》；病人在搶救中；家屬須保持電話通暢；請自行安排住宿。

零點。與大弟隨家妹、妹夫至其家中休息。

﹂經過三日痛苦煎熬，母親臉上方始露出笑容。

　　Ⅱ

2月12日，星期一，農曆臘月二十七。

零點二十分、二十三分，在至妹夫家途中，連接ICU電話三通：

明晨七點左右，請送早餐；

需要病人陪護在某文件上簽字；

病人胡見林自己已簽字。

早七點，大弟、家妹爲六弟送早餐；

十一點半，回妹夫家午餐；

十二點，外甥女鳳凰爲六舅送午餐；

予、大弟，妹夫、妹妹午休。

下午三點，予及大弟、妹妹，來院；ICU只允許家屬一人進房探視，遂讓妹妹探視。

四點半，妹妹探視出來，告訴六弟已如常人，談笑自如；唯右腋下肋骨洞穿，插入導管，以排出胸氣。詢問主治汪醫生，得知六弟之病，主爲氣胸；次爲肺膜有細微破裂，乃劇烈咳嗽所致。現在一切在恢復中。

晚上，住妹夫家。

﹂兒子與其大叔合作寫貼春聯

﹂大紅燈籠照靜園。

﹂留宿妹夫家見所為其喬遷題寫之五言扇面。

﹂大姐與子媳在珠海。

﹂長沙五弟梅溪湖宅第外景。

﹂長沙五弟及匡君侄拜設祭祖之三牲。

　　Ⅲ

2月13日，星期二，農曆臘月二十八。

六弟病情穩定。

中午，在妹夫家午餐。

下午四點，家妹探視六弟，一切如常；

四點半，家妹離院，與妹夫至桃花源機場，趕往佛山過年。

下午五點十分，與大弟在醫院餐廳就餐，並爲六弟帶餐。

晚九點，與大弟在病房休息。床位爲上午家妹代訂。

﹂予與六弟守歲之地——常德第一人民醫院第一住院大樓11樓走廊。

﹂2018年2月11日收到的六弟《病危通知書》。

　　Ⅳ

2月14日，星期三，農曆臘月二十九。

早七點，與大弟在醫院餐廳就餐，並爲六弟帶餐。

在ICU門口，與主治醫生就六弟是否可以轉院事，與桃源第三人民醫院李院長聯繫，並請汪醫生與李院長通話。

鑒於六弟體弱、仍處於重症監護室接受監護，以及桃源縣第三人民醫院醫療設施、醫護水平、藥物等限制，與大弟商量，決定留住常德第一人民醫院，不轉入漆河。同時將有關情況於家人圈通告。

這樣一來，母親想六弟回漆河過年之願望落空；且靜園除母親、內子、大弟媳外，唯小兒一男，於是請大弟返回靜園，予留守六弟。當告知母親我們兄弟分工時，母親説，你們兩兄弟都回漆河，我來常德陪六兒。聽罷母親其言，想見老人心中之痛苦、淒然之狀，何其甚矣。

予忍淚答曰：若此事、此時尚須你八十三歲之老母出面、負責，則養兒何用哉？

上午十時許，大弟安抵靜園。待大弟將六弟病情詳告母親後，母親慟楚之心，稍許平復。

中午、晚上，獨自用餐，爲六弟帶餐。

下午四點，自病發以來，首次於ICU見到六弟。

兩天半來，六弟躺在病床上，右腋下肋骨間、雙手四指頭、雙鼻孔，插滿各類管子……見到六弟的刹那，不禁鼻頭一酸，淚水直流。

相信六弟見到其大哥的瞬間，亦是如是感受，衹是未曾表達出來而已。六弟開口第一句話，乃是：我以為你們都走了。

六弟自小罹患腦膜炎，限於當時家境及醫療水平所限，雖救得一命，然其體質羸弱不堪。長大成人後，因身體原因，不能結婚成家，四十九歲，單身生活。予、大弟、五弟三兄弟，讀書、工作，常年在外，六弟成為廉價之護工，陪侍母親，與母親相依為命；三兄弟雖贍養母親之金不菲，然絕不可替代六弟常年陪侍之功。

故六弟八字輕描淡寫之言，令予心慟若割。

半小時探視，六弟有說有笑，先説大哥所送午餐、晚餐，何菜可口，何菜難吃；再說明天中餐炒何菜、晚餐買何湯；繼問老屋哪些人一起過年、妹子們到廣東沒有、已為胡慎之備壓歲錢二百……

探視出來，已是五點。至餐廳用餐，爲六弟帶餐。

11日夜來得倉促，未帶剃鬚刀、洗漱具、換洗衣服、腦梗常服藥；鬍子拉碴之狀，口臭體臭之態，莫可名狀。於是，自ICU回到病房，稍坐片刻，即買回一應勞什子；洗漱畢，於晚八點倒頭便睡，天下事於予無涉耳。

﹂常德除夕之夜。

﹂胡氏六兄弟姊妹中之么兒、么女。

Ⅴ 　　

　　2月15日，星期四，農曆臘月三十。

早七點用餐，七點半爲六弟送餐。醫生告知，上午九點爲12-75號病人（六弟）做CT檢查，以確定可否及何時轉入普通病房。

十一點半，取回CT報告，交ICU；

十一點五十，午餐，爲六弟帶餐；

十二點半，午休。

下午四點，探視。

因是年關，ICU只留值班醫生、護士、護工各一；八張病床，四張已空，留下四位病人。

值班醫生説，檢查結果顯示，75床病人恢復很快，四項指標趨於正常，明天上午九點半左右，可轉入普通病房。

在我與醫生説話之際，六弟之頭、雙眼，隨醫生腳步之移動而動，其孤苦、無助之情，令予黯然神傷。

與醫生結束談話，移步床前，握住六弟雙手，報以欣然一笑。六弟雙手奇瘦，雖在暖氣病房仍顯寒涼；予將其雙手按入被中，替其掖緊，慢慢抽手。

探視時間結束，與六弟談笑握別。

晚餐後，爲六弟買回檳榔橙，以備明日轉房後為其餵食之用。洗漱畢，休息；其時在除夕晚九點半。

零點三十分，內子電話，問何以不在家人群搶紅包？問年飯吃的什麼？問團年飯又吃的什麼？問春晚節目看了沒？問守歲沒？

予一時語塞。

今年之除夕，況味無窮也。

予今天五十八歲。記憶所及，除去流寓遊學之五年，南冠杜門之五年，四十八年間，均在老家過年，俱與兄弟姊妹陪侍父母身邊，團年守歲。自2001年至2012年之十一年間，雖有叔父、姐夫、父親相繼離世，而聚集靜園過年之傳統，未嘗爲廢。

奈何丁酉除夕，胡氏一門，卻分佈於二省六地七處也——

母親率大弟夫婦、內子小兒，在桃源靜園度過除夕，一地也；

大姊率子、媳，在珠海，二地也；

五弟夫婦率子、媳，在長沙，三地也；

小妹與妹夫，至其女、婿家，在佛山，四地也；

外甥女鳳凰，至其父、叔家，在湘潭，五地也；

予與六弟在常德第一人民醫院，六地也（六弟在ICU、予在1111病室）。

此類事，於千百萬國人言，司空見慣；然於垂垂老母言，其事天大，何況六弟突遭如斯病魔乎？

六弟罹患此病，最可痛心者，母親；幾十年繞膝子孫，今年各霸一方，最爲耿懷者，母親。其戚戚之心，幾不可解；不意外甥門森“游太君福澤四海六地”之語，竟使母親愁容頓失、喜笑顏開耳。

內子見予語塞，以有紅包來了拜拜作結，掛斷電話。

其時已是戊戌年正月初一淩晨二點。困累已極，昏昏欲睡。

短信祝福，固然真誠；QQ拜年，當亦不假；微信問候，其聲也切；紅包滿屏，其情也濃。

然則除夕，最可珍貴與無價者，莫過於與家人之團圆，視浮華若浮雲也。

病房二位病友，於不可入睡時，扭開電視，看春晚之重播；其與屏中人笑而笑之情狀，不知為何？愚民以戲、鉗民以口，何可樂歟？何可樂歟？

睡意難當，言猶未盡，爰謅八句，於是乎睡！

病榻寒窗隔噪聲，

遙聞爆竹意難平。

萬家燈火幾人樂？

六地親朋七處情。

禍福如風隨季換，

團圓似月趁時生。

朗州獨守桃源歲，

春雨遲滋待偶耕。

2018年2月16日淩晨二點二十三分

於常德市武陵區百勝巷

附記

● 2月17日，星期六，正月初二，大晴天。六弟轉入普通病房第二天。

上午九點半，大弟自靜園來，替換予陪護。

洗澡後，匆匆趕往靜園。人在車上，疲憊之際，沉沉睡著。忽聞微信提示鈴響，翻看信息，心中一熱，眼前一亮。發信之人，乃予舊雨，四年未曾見面；新年第二天，接此祝福微信，心情大佳。

於是睡意全無，然仍閉目，思緒回溯至2014年1月27日，與之分別情景；種種情狀，一一回閃，如在眼前，可謂數日艱苦、數年思憶之最大慰藉矣。

晌午抵靜園，舅父一家之拜年隊伍，散坐於坪塔，或打牌，或聊天，或沐晴陽。

母親坐於坪中，正接聽電話；內子與大弟媳妯娌二人，正整備酒菜；小兒在一旁輔助其事。

六七隻雞公雞母，或圍啄荸薺皮，或蹲臥菊花臺，或咯咯而語，或避人四散。

溫暖陽光，透過碧青茂密之桂花樹枝叢，灑滿一坪。

遠處不時傳來劈劈啪啪煙花爆竹之聲；村鄰叔侄、族孫輩，間或推門而入靜園，讓座、遞煙、倒茶、閒聊……此情此景，連年往復如斯；唯不同者，獨缺六弟之身影，不聞呼喚“六兒，倒茶”“六兒，倒酒”之聲。

舅父一家，席畢離去，靜園復歸於安寧靜謐。內子、大弟媳、小兒，陪侍母親開桌打牌，予獨上二樓，脫衣午休。

下午四點半起床，半小時後晚餐；

晚七點，與內子、小兒，並大弟媳，沿村道散步，至張湖折返。洗漱畢，上樓睡覺，留內子小兒並大弟媳，陪侍母親閒聊及看電視。

● 2月18日，星期日，陰天正月初三。

早八點起床，大弟媳及內子做早餐：煎門栓粑粑，就榨菜辣椒蘿蔔，飲苦瓜菊花茶。

餐畢，內子妯娌二人陪母親閒談，予則與小兒移步中庭，檢視其所寫春聯，對其逐一點評，指出其運筆、用墨並結體、體勢，以及聯語內容選定諸方面之優劣、得失；小兒則於中做出講解與辯證。所幸父子交流順暢，子不因父責其失而慍色，父不因子學有成而諛詞。古之叨陪鯉對，此之謂乎？

十一時許，內子妯娌二人造飯，小兒從旁輔助；十二時半開飯，適康嫂來家，留飯不肯，遂匆匆餐畢，小兒收拾殘局，以便康嫂、內子、大弟媳三人，陪母親擺开麻將陣仗，予則悄然而退，上樓休息。

上得牀來，打開美篇，檢視《丁酉除夕散記》，增刪改易，自覺无甚脫略，方始睡著。

2018.2.18 14:38 於靜園

又附

2月23日，正月初八

上午十點許，六弟從常德市第一人民醫院出院，驅車回漆河，轉入桃源縣第三人民醫院。適值妹妹、妹夫自佛山返回，遂一同返漆河。

約十天左右，六弟所穿之氣胸導管可以拔除；傷口癒合，即可出院，返回家中矣。

小兒月底將返校複課，而寒假與小兒相處不及十天；故陪護之事暫請大弟代之，於24日返回桃源家中。大弟月底亦將返長沙，而屆時六弟或未出院，故復轉請妹妹代為陪護耳。

2月26日（正月十一）

記於養源堂

补2023.8.15作

与六弟电话

按照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农村五保供养工作条例》之规定，评定的五保对象，享受的“五保”基本权益为：保吃、保穿、保医、保住、保葬（孤儿为保教）；“保”的形式有分散与集中供养两种；其被保实现时间自取得“被评”资格起。其就医住院期间的陪护、伙食，由所在村（居）委会、就诊医院负责。

舍弟（幺弟，行六）因后天患急性脑膜炎病，留下生理、心理双重残疾，今年54岁，单身，与父母同住，由父母供养（父亲2012年故去后，与母同住）。十余年前，因朋友帮忙，取得“五保户”被保名额。十余年来，幺弟除按月领取五保救助金，偶尔年关从有关民政部门领过单身衣、裤或御寒棉被外，因有住房，且有兄弟姐妹，故每遇生病，辄按有关政策，照常缴交看病、住院费；一应开支、陪护诸事，不曾麻烦民政及村、组有关职事者。

8月8号，幺弟感冒住院（2018年2月年因慢阻肺于常德市第一人民医院ICU救治，捡回性命，按经报销后，仍有近3000元医药费由其兄、姊、妹承担）。幺弟说，这次住院，医院不收任何钱，有护士随时看护，三餐伙食由护士送到病床，不知道为什么……

予闻之默然。顿之半晌说，这就好，这就好。出院后，与老母亲办好一日三餐，每天替老母亲做些力所能及事。遇到镇上民政领导，村、组领导要表示感谢……

救死扶伤事，保身安命天。

医门成产业，病骨做脂燃。

柯棣求恩败，南丁格尔邅。

祈行新政久，重写大同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