呻吟的歌

宇宙风

　　春节将至，一家人本可以欢聚一起，但是我不能，我要留在家里照顾已有二十多天卧床不起的老父，每当凝视这张瘦得皮包骨头的老脸，我的心久久地陷入感情的泥泞中 。我现在只能在他的床前倾听他的呻吟，而这声声呻吟却让我感到强烈的揪心，因而也使得我感觉越发的孤寂。

老父的一生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来来往往，毫不起眼，默默承受着生活的重压，见过太多的风霜雨雪，太多的花开花落，谈不上多少幸福，也说不上多少不幸。现在自知来日并不方长，活着并无活力，也许在用他的呻吟回首往事，只是我不理解它的含义罢了。

去年，我把他从老家接来，他依然生活得很平静，虽然是在等待死亡却也不怕死亡，时光让他看淡了死亡的来临。可是现在，他呻吟着，他痛苦着，不再平静和恬淡。他怕我去杭州看看尚未满月的小孙孙，去杭州自由自在地生活在年轻的亲人旁边。我对他说过我不会去杭州，我爱他们有的是时间，而我爱您老父的时间已经是以天计算了，我不知道还有多少天去照顾老父。我从他的痛苦中体味出生命的无奈，还有我们对生命的认同：活着真好，健康地活着就是一种幸福。

他现在的生命中充满了恐惧也充满了期待。他害怕死去，他期待开春以后气候变暖他会好起来。我有一种道义上的责任，我必须尽我所能照料好他。我的两个姐姐也有她们自己的事，不可能每天陪在这里倾情长谈，实际上他和外界已隔断了联系，他可能感觉自己很孤单，再加上我还要对他的背时冷不防来几句呵斥。虽然我过后就自责，过后就暗自神伤甚至流下后悔的泪。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何况还是我的父亲咆哮算什么本事！为什么就不能静心而耐心地待他？他不甘心自己就这样倒下，所以他说做人怎么做到这个地步？

我常常坐在他的床前，安抚他劝慰他，别想太多，好好活下去。我说春暖花开时再带他出去走走，他说他已经走不动了，人生之路已到尽头，像支蜡烛将要燃尽不再发光。他说自己躺在床上对己是一种折磨，对我是一种拖累。我听了除了眼泪还是眼泪。

我知道今年的年味于我已不复存在，我的春节将在父亲的呻吟中度过。这也更让我深刻地认识到生命的不可违。虽然他的生命已是风烛残年，但生命本身却非常顽强地依附在老父身上不肯离去。他早已不是生活，只是为了生存，有时，生存比生活更重要，即使苟活也无所谓。

我有时一个人坐在书房，傻傻地不知该干点什么，记忆流淌，却完整不了一个故事的回顾。黄历本已尘封，多年未曾翻阅，灰尘落满封面，如今一旦翻它，思绪滚滚，情自难抑，零碎的往事零散的掠过，父亲的一些旧事，当年和父亲一起出工劳作的情景一一浮上心头。

解放前，国民党抓壮丁，父亲不想去，结果从路桥逃到桃渚，十几岁远离父母和兄弟姐妹。他身材瘦小，少气薄力，身在异乡遭遇冷眼，受尽委屈，生产队劳动底分只是人家的十分之七，这于他已是峰值了。一个男人，底分任他人评估，做人任他人评论，做事任他人评述，他人的目光中评说中丝毫不掩饰内心对他的鄙薄和不屑，而老父一笑淡之，毫无反抗能力，或者说他根本就不想反抗，或者说他自知一旦反抗反而会招来更多的欺负，他只有吞声忍辱，他照样天天跟队，从不说一声苦。为了多挣些工分，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让我下队劳动，于是我在春夏秋冬的出工劳动中，收获了强健的体魄和不怕苦不怕累的体骨。我为老父分担重活让他轻松一些，自留地的活我能做的都让我自己去做，上山砍柴尽量不让他去。他的瘦小让他感觉任何的担子都太过沉重。可以说他做人得过且过将就安生跌跌撞撞活到九十有五，已是非常不易。我知道他身受欺负心里很苦，但他从不吭声，心理抗压能力不是一般的强。他没有坐下来和子女说过他曾经的故事，也许不值一提，也许早已麻木，也许压根儿就不喜欢回忆，但真正的原因我想大概是他不善言谈因而也就认为不说为妙。他没有对我说过什么大道理，与世无争是他的人生观，养家糊口是他的价值观，平安活着是他的世界观。三观非常朴实，而且在他的生活中也践行得非常到位。他的信念就是把儿女培养长大成家立业，至于成什么样的家立什么样的业，他很少管而且也不想管，那是子女的事。他烦事不上心，怒事不计较，一生平平淡淡，平平常常，平平静静，平平安安。我问过他为什么会逃出来没被抓住，以后为什么不回路桥去，为什么死心塌地就生活在异乡。他说他自己也搞不清楚，既然搞不清楚，我又何必追问个究竟？——有些回忆，往往是一件既痛苦又残忍的事，就像我现在的回忆一样。

最近十来天，每次送饭都能听到他的呻吟，我有时也很讨厌他的呻吟，甚至认为他的呻吟以期我更好地照顾他。痛苦的呻吟让我不忍直视，我是他唯一而忠实的听众，我不能要求他停止呻吟，因为他只有呻吟才能让自己身体好受让内心平静，再说他还有多少日子呻吟？我还有多少时间听到他的呻吟？愿他把他一生一世受的苦受的委屈受的伤害都通过呻吟宣泄出来留在世间不要带走。天堂里应该没有欺压只有平等，没有痛苦只有幸福！我也权当他的呻吟是一支心底里唱出的歌！虽然不好听，但至少告诉我老父还在世。当我真的不见老父的音容笑貌时，当我的嘴里真的无爸爸两字可叫时，当所有的爸爸都是别人家的爸爸时，我又将会感到怎样的哀痛和伤悲！

今年，我再也回不去旧时的年，——没人和我一起看春晚；我再也点不亮新年的灯，——没人和我一起放烟花；没人和我一起敲响新年的钟，没人和我一起唱响新年的歌。但为了老父，我别无选择。我只有在楼上一人无语在楼下静听他的呻吟了！

愿老父迈过年关，熬过这个冬天，好好的继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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