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我在微信朋友圈晒宁波的美食,同学问:你怎么又去宁波?是啊,每次回国,不管多么匆匆,宁波是必去的。那儿有童年的记忆,虽然如今物非人非,然而总有些痕迹可寻。唯一遗憾的是,再也见不到外婆的身影。</h3><h3><br></h3><h3>我是外婆养大的。出生时,她用一件细毛线衣将我包裹,带我回家;一养就是八年,直至我随军到上海;之后又是八年,每个寒暑假,上午拿了成绩报告单,下午我就登上驶向宁波的火车,片刻不停留,思归,还是思归;而总是要到开学的前一天,我才会踏上返程,每次都泪眼婆娑,不愿回啊,不愿回。<br></h3><h3><br>我对外婆的依恋,甚至引起母亲的不满。她曾不止一次对外婆吼:“都怪你,小孩被你宠坏了!和我一点都不亲。”外婆也会还击:“你这么凶,小孩当然怕。还有,我养的时候,没病没灾。怎么到你手上,王婆养鸟,越养越小……”<br></h3><h3><br></h3><h3>由于母亲的羡慕嫉妒恨,外婆每次来看我们,总是住不久,顶多一个月,就要收拾包袱。我苦苦哀求:“再住几天,好不好?好不好?”她先说鸡鸭猪要喂,再借口舅舅他们没人做饭,最后实在拗不过,便实情相告:“再住下去,和你妈又要吵架啦!”</h3><h3></h3><h3><br></h3><h3></h3><h3></h3><h3>外婆最后一次来我家,是在1987年的春天。那时她已胃癌晚期,骨瘦如柴,却瞒着所有人,不提一句病痛。父亲对外婆是尊敬又尊敬,感激又感激。早年丧双亲的他,全靠外婆鼎力相助,两个女儿才健康长大。吃饭时,父亲不住地往外婆碗里夹菜。可外婆却吃得极少,嘴里重复着:“够了,够了,阿姆吃毋落!”可恨的是,当时我们竟谁也没发现她的异样。</h3><h3></h3><h3><br></h3><h3>那是柳叶“搓得鹅儿黄欲就”时节,我们带外婆逛公园,草丛里满是马兰头。她用随身带的手帕,包了好些,回家做了一道凉拌马兰头,尽管她自己毫无食欲。小表妹两岁多,也是外婆在带,我们仨同睡一床。外婆总是泡两杯奶粉,我一杯,小表妹一杯。青春懵懂的我正迷恋琼瑶小说,每晚“勤奋”至半夜,外婆不识字,以为我在用功读圣贤书。一晚起身数次,催我快睡,还夸我知上进。如今想来,皆是惭愧。</h3><h3></h3><div><br></div><h3>这最后一次,外婆在我家住得比较久,像是蜡烛燃尽前,那搏命的火焰。外婆的忌日是1988年正月初一,再过几天,便整整三十周年了。<font color="#010101">显然,外婆只是千千万万中国妇女之中普通一员,</font><b style=""><font color="#ff8a00">她之所以被我久久怀念,除却养育之恩,还有些别的,特别的,别人没有的东西。</font></b>愿以我所知,为她记一笔,纪念她曾经来过。</h3> <h3>我的外婆是余姚人,原本家里有房有地,类似电影《活着》里的福贵少爷家。可是,外婆的父亲染上了睹瘾,把家产败得精光不算,还欠下一屁股债。所以,他只能带着老婆孩子背井离乡,那是1935年。</h3><h3><br></h3><h3>因为孩子太多,一路上顾不过来,他把八岁的长女,我的外婆寄养在亲哥哥家。他大概没想到,外婆在自己的亲大伯家里,做了整整十二年娘姨,就是丫鬟、佣人的俗称。直到二十岁,才被她母亲接到身边,与我外公成亲。<br><br></h3><h3>外婆干活动作很慢,但很仔细;烧一手好菜,但从不上桌;说话得体,从不随便插嘴;对人极有礼貌,动辄称“先生”、“夫人”;<b><font color="#ff8a00">她一字不识,却永远温和谦让。</font></b>我们都说,或许这些品行的养成,得益于那十二年的丫鬟生涯。她从没有说过,大伯的一句坏话。只有一次,我听她与小外婆聊天,她说:“阿小,你再苦,好歹在爹娘身边!”后面的话,她没有再说下去。</h3> <h3>外婆名叫阿菊,人如其名,淡雅素净。我一直觉得,外公配不上外婆,至少在外表上。外婆自己回忆,当年花轿抬到夫家,外公一身借来的马褂长衫,快垂到脚面。她心里嘀咕,母亲咋选了这么矮的女婿啊?但转念一想,这人肯定有其他优点,母亲不会弄错!</h3><div><br></div><h3>外公是孤儿,因为勤劳聪明,被只有独女的那家人收养。外婆过门时,婆婆已经去世,小姑子待字闺中。外婆侍候公爹非常用心,顿顿饭盛了,端到他手上;那边饭碗才放下,她已经绞来热毛巾。不久,小姑子出嫁,家里能搬走的小件,都成了嫁妆,满满得装了两船。望着空荡荡的屋子,外婆只是叹了口气,然后该干嘛还干嘛。</h3><div><br></div><h3>公爹去世后,曾托梦给外婆,说:“阿菊,快醒醒,床要塌啦!”第二天一早,外婆一检查,果然那张清朝传下来的宁式床,靠墙角的一只床脚已经被白蚁蛀空。外婆不仅是孝顺媳妇,在邻里间也素有贤名。边上住的都是同宗同姓,时有龃龉发生。好几家都吵过架,见面不理不睬,仿佛有深仇大恨。只有外婆与家家都和睦相处,<b><font color="#ff8a00">她的名言:吃亏就是便宜。</font></b></h3> <h3>那时,每户人家都腌雪里蕻咸菜,屋檐下一口大缸里,黄绿色的雪里蕻被一块石头压着。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少不了压轴菜——雪菜黄鱼汤。而平时,雪菜摊蛋、雪菜洋番薯汤、雪菜烤毛笋、雪菜年糕汤……雪菜真是饭桌上少不了的主角!我经常在饭点,听到窗外有人唤:“阿菊婆,雪菜给我一点哦,家里没了!”而外婆通常就一句:“自己取!”左邻右舍,无论哪家雪菜断货,都是外婆供应。<br><br></h3><h3></h3><h3>而每到农忙季节,附近的小孩都是向外婆讨茶喝。她从不拒绝,总是停下手中的活,从咖啡色的茶瓮里倒了,递给他们。然后,操着浓浓的余姚口音问:“一杯够吗?渴了,再来哦!”年幼的我对此类现象司空见惯,不曾问过外婆一句,你这是图啥?正月初一,我挨家挨户拜年,所得的瓜子、花生、年糕干比别家的孩子多得多。我隐隐地觉着,或许这就是外婆说的“便宜”吧!</h3><h3><br></h3><h3>外婆生养八个子女,一半长大成人。小舅妈过门不久,外婆被查出胃癌晚期。在床上煎熬的一个多月里,她多次要求当过赤脚医生的小舅,给她注射杜冷丁。那时正是年尾,隔壁邻居办喜事。稍稍缓过气来,她又发愁:“我要是死在新娘子过门的日子,人家该多晦气啊!”</h3><h3><br></h3><h3>死到临头,还在为别人着想的外婆,最终得偿所愿,走在雪后放晴的大年初一下午。下葬那天,来了很多人,包括四十二年前的轿夫,他抹着眼泪喊:“她是我抬来的新娘子啊!没有比她更好的人了!”</h3><h3><br></h3><h3>外婆只活了六十二岁,一辈子与人为善,却得了恶病。过去,我一直想不明白,为啥好人没有好报?存疑多年,直至去年我读了《聊斋志异》,才知原来福报与罪孽皆可传代。外婆没有享到的福分,被子女继承了。<b><font color="#ff8a00">福报也许会迟到,但终究会来。</font></b>外婆可以瞑目了。</h3> <h5><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span style="color: rgb(128, 128, 128);">文字:筠心</span></div><font color="#808080"><div style="text-align: center;">图片:美篇yadandan</div></font></h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