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h3><h3>题记</h3><h3> 生命只有一个模式</h3><h3> 生活中的雷同纯属巧合 </h3> <h1> 她家院里有株酸梅。那一年她诞生在梅花初开的季节里,所以她叫阿梅。<br> 又过了一些年,阿梅会走路,梅树长高了,结起果实来,梅熟时节,阿梅的奶奶一面哼着歌谣“正月梅花开,三月天落梅”,一面把青梅收集起来分送邻居。一年又一年,在许多儿时歌谣当中,我和阿梅都会念“正月梅花开,三月天落梅” 。</h1> <h1> 酸涩的青梅。入嘴酸痹了牙齿,所以大人们把青梅用盐水醃着,待到七月八月鲨鱼盛产,便把这醃咸了的酸梅拿来焖鱼。在我小的时候,鱼焖酸梅,远比不上水煮猪肉更令人向往,所以这样一株梅树并没有在我和阿梅这些小孩中间引起特别的留恋 ,自我有记忆起,阿梅就是个小姑娘,我觉得她与男孩的区别只是她脑后两根枯黄的小辫子。</h1> <h1> 阿梅比我大一岁,我们两家相挨着只隔一道门,大人们彼此和睦,这道门从来不关,阿梅的于我,没有一岁的差异,只有相同的一个儿时。梅熟季节,年年岁岁,直至阿梅的奶奶去世,我父母陪着阿梅的父母,哀了好一些时候,自那一年之后,那株梅树的果实就再没有拿来醃制酸梅了。又有一年梅熟,梅树下,阿梅指着树上的青梅说,我就要那一颗。我跕起脚尖往上跳,连枝带叶的一扯,枝断了,梅也抖落一些在地上,阿梅嗔着说,谁要你把枝叶断下来!罚着你吃下这三颗!她笑得格格响,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阿梅长大了!阳光透过疏枝投在阿梅身上,她的胸脯微微隆起,光射过她薄薄衣衫,笑声抖动中,轻纱下面有两颗透明而生动的果子正在成熟。我的脸莫名其妙地热起来,心跳得厉害,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女性有文胸乳罩之物,也许阿梅就没有穿戴过,也许,阿梅还无须有这种穿戴,我只觉得她没有将渐渐隆起的胸脯回避于我。那一刻我渴望长大,在阿梅面前是个男子汉。我把青梅往嘴里直咬,结果是酸得龇牙咧嘴,阿梅止住笑说,“傻瓜,知道酸还吃!”<br> 这一年,尽管她离我很近,我却突然觉得她离我更远,当我的目光在她的目光中逃逸时,那种耳鬓厮磨的两小无猜突然间消失得一干二净,我瞧了瞧自己瘦小的胳膊,在我的人生中第一次有了自卑。</h1> <h1> 两个相连的院落,中间隔着一道门,有梅的院子里,有个酸酸的故事,阿梅的奶奶,其实是阿梅的外婆,阿梅的父亲本是阿梅的姨丈,后来又与阿梅母亲暗结珠胎生下阿梅,他父亲便拥有阿梅母亲姊妹俩,分开住着的两个家庭,生活不堪重负。<br> “傻瓜,知道酸还吃!”酸果是吃不得的,可是当口渴难耐的时候,情况也许有些特别。<br> 阿梅诞生了,象树上酸酸的果子,父辈们做出来的事,在孩子眼睛里都是天经地义的。偶尔的时候,阿梅的父亲也在阿梅母亲这头住着,不过没多久又走了,幸好还有这一株梅花树,在一个寂静院落里,梅花盛开是很美丽的,可是奶奶栽下这棵树的时候,还以为它是一株梨,梨与梅叶子很相似。奶奶把大女儿嫁走的时候就栽下这棵树,那时候阿梅母亲还年轻,阿梅父亲是锡匠,年轻的母亲帮衬着姐夫干活,拉个风箱递个工具什么的,在还没有阿梅之前,这样一个家庭作坊的背景,分不得太多彼此,很自然就成了一家人,一天深夜,拉风箱的母亲打着瞌睡,父亲看着母亲汗涔涔的样子,觉得口渴难耐,亲上加亲,于是有了阿梅。寂静的院落里,奶奶栽下的树苗,恰好在这一年开花了,开的是梅花。再后来,果子也熟了,那年代缺粮,谁还会稀罕那些个酸涩难耐的青梅呢,风雨一来,酸梅遗落一地。</h1> <h1> 就象我如今讲述着过去的一切,这一株梅花树记录了一段父辈往事,而我和阿梅,共同经历了一些岁月,却没有在情窦初开的日子里酿成故事。院落寂静,阿梅父亲照例偶来小住,但更多的时候,大人们忙于生计,有时我与阿梅也相处于无人之时,却反而没有话说,童年已渐渐被陌生的隔阂所代替,阿梅对我,静得如一汪水。在我们这边,帮衬家计的女孩子都会刺绣,阿梅静静地坐着,飞针走线,一年又一年。直至有一天,我应征入伍穿上军装,别过邻里也别过阿梅,阿梅只是静静坐着,她停下手里的活儿,眼睛望着别处轻轻说了一句,“家里不好吗?” 她没有对我的军装感兴趣,我也没有答上她的话,半饥半饱的日子过够了,去军队,那里有管够的大米饭。1976年元旦刚过,那株梅树上面上披披地开着一些花,地上也疏疏地散落着花瓣,我没有在意阿梅的表述。<br> 我走了。生活有时是这样,不是过去太遥远,而是人生太漫长,觉得远走高飞的离去,到头是绕了一圈的归来。1979年夏天,那一场自卫还击战刚结束我就回来探家,身上还带着战争的戾气,从我家的院落里,穿过那道门,一切依旧地亲切,那株梅还在,枝叶茂盛,一些粗枝长出墙外,阿梅还在刺绣,大约以刺绣为生了,落落一个大姑娘,站着有样,坐着有相,我看着她说,你还没嫁掉!她笑得很灿烂,说了一句我答不上来的话,“就等你来娶我!” 我知道这赤裸裸的话不当真,仿佛又是儿时的戏谑,都长大了!有些事情却不能儿戏。这一次探家,在我生命的各种冲动中,我还没有思考过娶妻生子这个比生命还重大的问题,从九死一生的战场回来,我只想完整站在父母面前,把他们从死去活来的牵挂中解救出来,出乎意料的是,阿梅在我面前流了泪,她拉着我,一定要看我的后脑勺。我后脑勺上中了一粒弹片,弹片留在军帽的夹层里,没伤到骨头,这事,我只告诉过我母亲,并把那顶军帽留给了她。没想母亲把这事告诉阿梅,害得阿梅流了一次泪,“真的没伤到?真的没伤到……”</h1> <h1> 梅树上有只蝉吱吱鸣着,四下里静悄悄。 <br> 人的一生会有许多伤痛,更多的伤痛是没人告慰的,只是阿梅大惊小怪的样子有点象我母亲,我并没有将此放在心上,只当是儿时伙伴在玩耍时摔了一跤,那一类女孩的惊怍。</h1> <h1> 探家的日子很短暂,我匆匆地来又匆匆地走,又回到该去的地儿。后来我提干了,鲤鱼跃龙门哩!从农村青年跃升为军官,门当户对地我娶了城里姑娘为妻,有了自己的故事。人生的故事都是由快乐由窘迫构成的,转了一圈,我又回到生我养我的故乡来。刚从军队回来没有房子住,我女儿四岁了,我们还没个窝。1987年,我一家三口住进由猪圈改成的窝棚里,而阿梅还住在原地,院落中依然是那株梅。</h1> <h1> 花开花落,我无心赏景,生活中有太多重负。阿梅未嫁,外出打工去了,这是她妈妈告诉我的,望着那株梅,心中终于有股说不清的酸楚,我不记得心中有股酸楚的那阵子树上有没有酸梅,我只记得阿梅比我大一岁,后来我就搬到城里去住。在我三十四岁那一年,我父亲去世,在殡仪上我看到阿梅肃穆的神情,她手里拈着一枝花。等到人少的时候我挨着她站着,“你还没嫁?”趁了一个机会我问。阿梅剪了辫子,一头短发,人变得干练成熟,我差点认不出她来。也许我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br></h1><h1> 阿梅转过身来,我们彼此离得很近。她瞧着我,忽然笑出声来,“你不来娶我,我嫁给谁呀?”殡仪还没有结束,人们还在忙碌着,我知道不该问那样的话,她也似乎知道这样的时刻不该笑,转身走开的那一刻,她说,“你老婆很漂亮!女儿可爱极了。” 我没有承诺过要娶她,却怎么会有一种对她的嫁与不嫁的牵挂呢?她还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心里有股要抓住她手的冲动。</h1><h1> 阿梅似乎觉察到什么,将手藏在身后,“我先走了。” 她说,然后走到她妈妈身边去,那一刻,她的短发飘起来。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阿梅的情景。花开花落,又过了一些年,生活艰辛,重负依然,四十二岁的时候,我分到了房子,这一年,阿梅出去了,跟一个香港老头走了,这是我偶尔回趟老家,听我母亲讲的,我母亲提起阿梅,每次都充满怜意,“女人好歹都要嫁人的。” 冲着这个,我悄悄去了那个有梅的隔壁,然而那道门已经拴上了。</h1> <h1> 我推了推,门拴得很紧。似乎还上了锁。 <br> 我从门缝往里瞧,院子里长着青草,房顶有些瓦楞也长着植物,那株梅还在,儿时跕着脚尖摘酸梅的地上长满青苔。母亲告诉我,阿梅的妈妈去世了,院子由阿梅同父异母的兄弟接收了,虽是异母,他们是真正的一家人。两位母亲,都是这个院落里的同胞姊妹,那一株梅树枝叶茂盛,在我们这里,这样一株梅树,开花的时候还是美到无法形容的哩。<br> </h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