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逝

梭梭

一

“倔马倔马上夫恰，

夫上有你老渭家；

倔马倔马上夫恰，

夫上有你老渭家。”

当儿时的童谣在心底响起，那裹挟着旧时光的记忆碎片便纷至沓来。

那一日后院解手，时间长了些，起身后两脚发麻，一时非身所属。勉强往回走，脚底像粘着厚厚的淤泥。婆拉我到窗根坐下，搬过我的脚揉搓着说：

“来，婆教我娃念诀儿，灵地很，倔马(脚麻)一会儿就好了。‘倔马倔马上夫(树)恰(去)，夫上有你老渭家(外婆家)。倔马倔马上夫恰，夫上有你老渭家！’”

........

浓浓的乡音萦绕满院的苹果树，祖孙两个，你念一句我念一句。不识字的婆用乡谣讲述着脚麻精灵的故事。

二

我的老家在关中渭北一带。那一带的称谓有些特别，比如把亲叔叔叫二爸、三爸，把祖母叫婆。

二十岁以前，婆这个称呼在我是习以为常的，因为被我叫做婆的那个人还健在。因为婆在所以每年都回去，尤其寒假，回老家过年是最幸福的一件事儿。

老家的院子有两个门。正门和门房被“革委会”占用，改成村里的合作社，出入院落只有东边的偏门。这偏门也叫车门，多为驾辕套车之用，所以反比正门宽阔得多。门上涂着一排大字，左边是“坦白从宽”，右边是“抗拒从严”。大门的原漆已经剥落，色泽模糊，衬托得白字格外醒目。

大门连着一个慢坡，延伸到路上。每次回家，一进村西头，就抑制不住心里的兴奋，飞奔上坡，奋力地推开虚掩的门，大呼小叫着去屋里寻找婆。

　　一回到婆的身边，日子就变了模样。土炕、木门、格子窗，鸡窝、鸡架，灶火、风箱、柴禾垛儿……乡村院囿像一幅画卷在眼前徐徐展开。墙根下，猫儿慵懒地眯起眼睛，审视着觅食的公鸡和母鸡们。猪被放出来，婆敲着泔水盆子，“捞捞捞”一声召唤，闻声而来的大白猪居然利索地跳过上房门槛，准确无误地奔到盆边，化作一阵急切的“好吃好吃”声了。

烧炕是一天中最有趣的事。黄昏来临，公鸡和母鸡们上了架，吃饱的猪“哼哼”着进圈卧了。婆抓了把麦秸秆来，屈身抽掉炕门，用麦秸秆引了火，扔几个玉米芯子进去。麦秸秆通常堆在灶火，我看见小脚婆颤巍巍地去了灶火，又颤巍巍地回来。麦秸秆被塞进炕门，洋火划着了，“霍”地火光一起，炊烟弥漫——故乡最惬意的最迷人的时光便揭开了序幕。袅袅炊烟里，黄昏的天一点一点暗下去，直到一切隐入暗夜：公鸡和母鸡们变成黑色的剪影，鸡架下的柴禾垛儿，变成黑黢黢的一个轮廓。

　　烧炕的功夫灶火也拉起了风箱，硕大的铁锅，添几瓢水抓几把包谷榛子，柴火在锅底“哔哔剥剥”响，饭就熬上了，再加个笼屉，馏上馍。饭熬好，馍也热了。这就是农村的晚饭。农村的饭食因农忙和农闲而有所不同。农闲时基本是两晌饭，早起先下地，到九十点回来吃头晌饭，吃完继续下地干活，到了下午两三点回来吃二晌饭；农忙时，这二晌饭吃完还要下地干活，直到天黑。收工回来吃的第三顿饭俗称“喝汤”，说是“喝汤”，却是正儿八经的一顿。诸事已毕，院门关起。一家人围着饭食消磨，没有了白天干活的赶曳，这晚饭就吃得消停。

八仙桌上，热饭热馍，一碟油泼辣子。过去的面磨得粗，掺着麸子，打眼儿看就是黑馍。馍加了辣子，人就不受拘束，或偎在炕沿，或立在地上，咥完馍再美美喝一碗，剩下的就是上炕睡觉了。

然而有时竟是睡不着的。婆已经响起轻轻的鼾声，我却要体验一次起夜的“恐怖”。借着手电筒壮胆穿过空旷的上房，高大的椽梁就在头顶，贼娃子可能正藏在上边的想法刺激得小心脏咚咚乱跳。白天，这里是捉迷藏的好地方，两边偏房巨大的草笼、竹筐，半人高的缸、瓮——随便一钻就没了人影——此时成了最险恶的想像。唯有加快脚步，默念着“菩萨保佑”之类，冲回婆的屋里去。

　　鸡叫头遍的时候，天还很黑。木窗缝中看不见一丝亮光。鸡叫三遍的时候，天光放亮，院子里有了响动，大人们开始起身了。

我赖在被窝里，看晨曦透过窗缝，看屋子里的一切渐渐明晰。屋子的一半是土炕，另一半是家具陈设。东南角放着双开门立柜，柜角和柜门加以铜饰，一水儿磨得光亮，柜门一开，两片铜树叶“哗啷啷”一片脆响。挨着立柜摆放着八仙桌和太师椅，八仙桌正对着房门。白天，门帘搭起，阳光照进来，墙上的年画和炕围子都豁然亮堂了。

婆屋里的老物件，我最爱西南小窗下的乌漆矮柜。柜子的式样像箱子，比箱子宽大，有四个脚，约七八十公分高。取东西要掀开顶部的盖板，掀开盖板有一个抽屉夹层，往里推，就露出深深的柜底。

“来呀，给我娃拿点果儿——”

我们欢呼雀跃着，一路跟婆到屋里。小脚的婆站在柜边，透过小窗的光照在她慈祥的脸上。我们垂涎欲滴的样子一定是可爱的，因为婆笑起来，笑得很享受，然后转身，擎起盖子探下身去——再直起身子时，手里多了块儿桃酥、白皮点心，或者几块洋糖——婆像变戏法一样，总能变出我们想要的吃货。我爱婆的戏法，爱听婆说“来呀，给娃拿点果儿”的话。每当她站在小窗下，擎起盖板，我的心就甜蜜地悬起来，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弯下身去——那个神秘的柜子，成了童年的一个小小的蛊惑。

三

整个冬月，都是农闲的时候。入了腊月，大人们就忙着过年的事了。

我们可不管这些，只管浪。邻家婆婆的傻狗女成天坐在门上，围着傻狗女成了我们的乐事。狗女十七八岁，小时候因脑膜炎后遗症变傻。狗女的头顶永远竖着一个“一把抓”——这种三岁小孩的发型，让她愈发傻了。狗女却认得我，常常在一群娃娃中叫出我的名字，于是我很欢喜。

我的家也有一个傻爷，名叫周茂。打记事儿起，周茂就是家里的成员。后来才知他是曾祖收养的侄子——爷爷的堂弟。

周茂是独子，父母去世早，年轻时也曾娶妻，后来媳妇跑了，亦无子嗣，成了孤家寡人。老兄弟们一商量，由曾祖收养了周茂。周茂爱抽旱烟，常常烟不离身，一夜在炕上抽着烟睡去，烟火燎着被褥，失了火。自此，被烟火熏瞎了一只眼睛，再后来，那只好眼也不大清朗，人也不大灵光，常常嘟嘟囔囔、自言自语的一副形状。

周茂有个偷馍的毛病。溜到灶火偷一两个馍，藏到他屋里去。吃饭的时候经常是先吃隔天藏的陈馍，把新鲜馍再藏起来。对于周茂的行为，全家人的理解是曾经遭过荒年饥馑，饿怕了。但是藏得多，吃不退，日子久发了霉，只好喂猪。三娘心疼，回回气得嘟嚷：“又不是不让你吃饱，尽管藏！尽管藏！”

周茂的屋子是院子西南角的厦房，隐藏着周茂所有秘密的神秘世界。周茂不在的时候，总有一探究竟的冲动，然而，未得到主人的允诺，还是将探访止步于门口的瞭望。光线昏暗，印象里有个柜子。老鳏夫的邋遢、体臭、旱烟，混合成一种浓烈的味道。

吃饭的时候，周茂端着老碗到门上的房檐下蹲着。先前还围着狗女的娃们都跑到了周茂这边，围着他取笑，周茂翻一翻没有光泽的瞎眼，梗一梗脖子，并不理会。我也跟着笑，心里有些难过。

有时候，娃娃们嚷闹着让周茂唱歌，周茂来了兴致，一边“滋溜滋溜”吸面，一边张嘴就来：

“一个鸡蛋两头光，咿儿哟咿儿哟

担上担担游四方.......”

四

关于失火一节还有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据父亲讲，失火前周茂爷住在东厦房，紧挨着婆的屋子。失火的那一晚，婆做了一个梦，梦见过世的爷爷打了她一耳光，喝道：还不快起来！婆一时惊醒，嗅到烟火气，发觉隔壁屋子起火，立时呼叫，四下各屋人出来救火，才没有让火灾蔓延。失火后屋子需要修缮，还要给三爸娶妻，周茂爷才搬到西南角的厦房。

周茂哼唱的小曲经由父亲的考证，得到了一个比较完整的版本。据说这是我们那里元宵节闹社火时的节目。年轻时的父亲曾扮演里面的王大娘，本家的五堂兄扮演钉缸人。完整的唱词是这样：

钉缸人唱：一个鸡蛋两头光，咿儿哟咿儿哟，担上担担游四方，咿儿哟伊儿哟。北京南京我到过，就是没到王家庄。王家有个王员外，他有三个好姑娘，大姑娘名叫人人爱，二姑娘名叫赛月亮，丢下三姑娘没人要，没有头发赖头疮。（此时钉缸匠吆喝：钉缸了——）

王大娘唱：王大娘在绣房，忽听门外闹嚷嚷，推开门儿往外看，原来是个钉缸匠。

王大娘道：钉一个缸多少钱？

钉缸匠：多不给你要少不给你要，你给三串钱。

王大娘：多也不给你，少也不给你，给你三个钱吃麻糖！

接下来钉缸匠把缸打破了，拉拉扯扯中闹剧结束。

父亲讲起这段的时候，那些曾经真实地存在过的乡土文艺显得那么鲜活和生动。当年坡下的董家老院子，旁边就是一个戏楼。昔时的热闹和辉煌也印刻在一个傻子爷的记忆里，衍化成他嘴里的小曲：一个鸡蛋两头光，担上担担游四方........

五

过年的热闹终究越来越近了。花馍、蒸碗、甜饭、油辣子、炸果；祭祀用的，待客用的，平常吃的，行门户拿的，一色一色都早早备下。

年三十儿这一晚，还要蒸好年下用的馍。这蒸馍的规模是前所未有的，不是一笼两笼，是几笼十几笼地蒸。几家的媳妇们凑到一块儿，一家一家地蒸，蒸完你家去她家，蒸完她家来我家。吃完头晌饭开始，蒸着蒸着天就黑了。

印象里我家蒸馍总是到了晚上。灶火里热闹极了，说笑声，拉风箱声，添水声，中间谁讲了荤段子，惹得几声响亮的大笑。烧火，揉面，添柴，这一团火热，住楼房的城里人是无法体会的。蒸好的馍要晾到上房去，晾馍的大篦子堆成了小山包，大人们出出进进，我们跟着加热闹，炕上灶火地来回蹿。

但是据父亲讲，实际上蒸馍从腊月二十三就开始了。因为二十三要祭灶王爷，是大日子，祭品、蒸馍自然少不了。民间说法，二十三是灶王爷上天向玉帝“汇报工作”的日子，所以家家灶房门上贴对子，备足了供品祭拜。这一天，我的曾祖还会专门去城里买灶糖祭献，据说灶糖黏着灶王爷的嘴，他老人家自然“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了。

那么，存留在我的记忆里，年三十灯火通明的蒸馍情景又是怎么回事儿呢？我确乎地记得蹿到灶火的我们，每人被打发一个辣子夹馍——这年下的馍都是白馍，又刚出炉，夹着辣子特别香。这里的辣子不是平常的油泼辣子，而是外地人总结陕西“八大怪”或者“十大怪”里的“辣子一道菜”的辣子。通常有豆腐丁、咸菜丁、或者还有肉丁伴着酱、伴着辣子面和其它调料一起炒制而成。每次馏馍，舀上一碟辣子一起馏，辣子夹馍，就是待客的官菜。我的母亲后来也常做这个，她还把老家的带把肘子切成细丁炒进去，别有风味。

咥着辣子夹馍，继续窝到炕上抹花牌。据说，三十儿是不能早睡的，早睡的小孩子会变成“瓷草”（音，大约是一种虫子的名字）。既然铁定了要熬夜，干脆就闹个通宵。这一宿的热闹和兴奋，一直要等到初一早上穿了新衣放了鞭炮才肯罢休。

农村的年还讲究走亲戚。亲戚们间商量好待客的时间，初三你家，初五他家，时间岔开了，天天有席吃，天天都热闹。年下走动是族人们联络感情的最好方式。走亲戚不能空手，带上行门户的东西，或者是自家蒸炸制品，或者买现成点心。每家待客的菜式略有不同，但白馍辣子是必备的官菜。三爸手艺好，我们家待客都是三爸主厨。蜜汁轱辘，油豆腐丝，莲菜丝炒肉、凉肉品.......流水席走菜有顺序，几凉几热，几荤几素也是大有讲究。各家的席就是各家的门面。亲戚们不说，却也暗暗比较着：谁家凉菜刀功好，谁家硬菜样数多，谁家辣子料放得足，谁家的花馍蒸得西洋……辛劳一年，盘点盘点日子，查验查验收成，尽可以在席里显赫显赫。

六

婆在世的时候，主持着让兄弟们分了家。分家的那一晚，全家人围着八仙桌坐在一起，请了老舅来主事，又请了“永”字辈(父亲的同辈)的一位堂兄和小队队长做证人。灯光昏暗，气氛也有些肃穆。我坐在一边，看着婆说了些什么，心里隐隐地有些哀伤，但小孩子又能说什么呢，这是大人们的事。

后来，分给二爸的五间西厦房拆了，二爸另起了院落。

又过了若干年，婆走了。婆走之后，回老家的次数越来越少。再回去，常常惊觉村里的变化。

两扇厚重的大门已不知去向，换成时兴的新门，位置也改回原来的正门位置。照壁拆了，苹果树伐了。婆的老屋变成了来人的客厅，大炕拆去，换了一溜沙发。老门老窗一律拆去，换成金属把手的单扇门和玻璃窗。

农村人赶着时髦盖新房，拆下的老门窗越来越多，渐渐地有人来收这些旧门窗。再渐渐地，不收，直接偷了。一夜，我家门上的栓马桩不知去向。三爸有了觉醒，赶紧将门上的石鼓搬进了院子。

拆掉的西厦房三爸再也没有盖，现在都堆放了化肥，留了靠近上房的地方搞了个洗澡间，简易的pvc材料，代替了砖瓦土坯。拆了照壁的院子更加豁亮，伐了苹果树的地面都抹成水泥，大门一开，堂弟的奥迪车可以直接开进来。

门房也堆着化肥——谁家要化肥，电动三轮车“突突突”开进来一拉就走。慢坡下的土路铺成了砖路，早上，村里的婆娘们聚拢到我家门前的砖路上，放上音乐做操。

七

我家门前历来是聚会的场所。婆在世的时候只要一坐到门上，媳妇们就来了，爱娣婶，花文娘，银姑，三两个凑到我家门口捻线；还有从干渠浆洗了被单，夹着棒槌的也来了——合作社门前的石鼓是捶布的好地方——湿被单子叠好，放在石鼓上，操起棒槌起劲捶。婆坐在门前的长石墩上，又来了九婆，两个老婆，几个媳妇，顿时热闹起来。

没人捶布时，穿着开裆裤流着鼻涕的一帮娃娃骑上爬下，把一对儿石鼓摩挲得溜光水滑。周茂圪蹴着吃面，时不时嘟囔几句。玩儿得正疯的娃们忘了周茂，没有了娃们的搅扰，周茂的面吃得消停。大一点的小子上了香椿树，石鼓上的树影，慢坡和土路，都一起晃动起来。

村东头是扬麦场，趁着天儿好把麦扬好就可以磨面了。平时吃的磨得粗，掺着麸子，磨的细面留给过年蒸白馍。

吃水要去二里地外的水库。灶火门前有个大水缸，隔一段去水库拉一次把水缸蓄满，盖个木盖，放个水瓢。吃水用水都在水缸。后来扬麦场前打了口水井。再后来通了自来水——这是多年以后的事。

后院的茅坑要起粪，猪圈也要起粪，三爸穿上黑胶鞋，操着铁锨起粪。起的粪拉到地里上肥，天然的肥料养地也养庄稼，结出的瓜特别甜。

三爸是农事好把式，二爸是能工巧匠。农村盖房讲究盘炕，二爸是盘炕的一把好手。村里谁家盖房，第一个要请的就是二爸，不仅盘炕，盖房的那一套流程二爸也门儿清。二爸热心肠，谁家叫都去。都知道二爸好酒，少不了二爸的酒，二爸这炕就盘成了事业。

二爸好酒好热闹，操持村里的社火也是二爸的事儿。分家后二爸把自己的院子盖得很倭也。去看二爸的新家，处处透着新气象。相比之下，拆掉西厦房的老院子萧条了许多。周茂在分家前去世，又减了二爸一家几口，院子一下冷清起来。婆过世后许多旧物件堆在了上房，两边的偏房也堆满了杂物，上房变成了仓库。

八

三爸三娘的化肥营生搞得很红火，镇上有个门面，家里放着囤货，二人经常两头跑。成果显著，尿素袋拼接成一个巨幅广告挂在院中，其他大小不一的编织袋也随处张挂，充当门帘，空调外机也包了一个遮灰。

院子里的老树单剩了两棵梧桐。门前香椿伐了，后院的梨树化做梨木案板和劈柴。梧桐有了新问题，凋谢的果实分泌出某种汁液，一经踩踏，粘黏得到处都是。提起此事，三爸不胜烦恼的样子。

乡村日新月异地变化着。水泥路砖路代替了土路，一下雨就泥泞不堪的土路变成了回忆。村东头的扬麦场变成了苹果园，透过一片芦苇，远处的高铁架桥隐约可见。婆一辈的人几乎都谢了世，傻狗女也做了古。村里的新媳妇大多不认得。大队部的小学撤了，再小一辈的娃娃都到镇里或者县里上学，有条件的甚至让娃娃们去渭南市念书。

儿时上学的情景在脑海闪现。我家的门房就是我的课堂。门房是先做了合作社还是先做了小学教室，已经不复记得，但是在青石板搭成的课桌前上课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儿。桌子腿儿是两撂垒好的砖，人人自带小板凳。隔着小轩窗，传来院子里婆召唤鸡吃食的声音，“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咕......”，但即使家在隔壁，也是不允许回去的，午休必须趴在青石板上睡觉。

二爸还是好酒，只是不再盘炕，年轻人时兴用新式家具，新式床，盘炕的人越来越少，二爸的事业就荒废了。二爸家的大门改了方位，还加了车库，小平弟弟的农用机车可以很方便地开进开出。有了闲暇的二爸偶尔拉拉二胡，那曲子是信手拈来的，我于二爸的二胡里感受着淡淡的乡愁。

九

记忆停留在那个脚麻的午后，那个被我称为婆的人温柔地揉着我的脚，一遍又一遍地教我念那首童谣。

记忆中的雨模糊得不知季节。蝙蝠檐下，雨水滴滴答答落着，青砖上苍苔湿滑。记忆中的格子窗，每年过年都要撕去旧纸，裱糊新的，婆打好浆子，刷到格子窗的木框上，再细心地糊上新纸。婆盘腿坐在炕上剪窗花，剪好了贴到纸窗上。雪白的纸大红的窗花，这年就好看，这年就喜庆起来。

婆收拾好蒲篮，从炕沿上偎下来，炕沿下的猫被踩着了尾巴，“嗷呜”一声蹿到院子去了。

阳光舒缓地，从支起的格子窗下透进来，从搭起的门帘下透进来，古朴的陈设静静地沐浴在阳光里。

满院的苹果树哪一棵才是“脚麻”的“老外婆家”呢？上房门前的两棵梧桐，已经高过了房顶，笔直的树干插到了天上。梧桐籽儿落下来，好像天上飘下的小船儿，褐色的小圆籽儿附着在小船边儿，这样奇异的籽儿还是第一次见；上房门前还有个浆水缸，浆水缸里漂着一些小飞虫；猫儿穿过上房，上了后院的梨树，蹿到邻家去了。

公鸡带着母鸡们觅食，苹果树下，砖缝里，寻着了，“咕咕咕”一阵急促的召唤，将小虫子叨起放下叨起放下，母鸡们奔过来，叼了虫子；“咕咕咕”、“咕咕咕咕”，母鸡们又奔过来，如此这般发现了公鸡的秘密——它自己并不吃呢！这个发现给了我深深的感动。被公鸡喂饱的母鸡勤奋地下着蛋，下好了就“哥哥大、哥哥大”地叫个不停。婆去鸡窝里收了鸡蛋，没有送到灶火，而是拿给我焐眼睛，刚下好的鸡蛋真的热乎乎的，焐凉了才送到灶火去。

灶火门前的地窖里藏着一只蝎子，有一回伸手进去被狠狠蛰了一下。公鸡是吃蝎子的，想捉了蝎子喂公鸡，却寻不着了，让公鸡替我报一箭之仇的想法落了空。找不到蝎子，轻易不去地窖了。

十

我盼望着黄昏的来临。黄昏的院子总是散发着迷人的气息。大门上了闩，天色暗淡下来，然而并不点灯，烧饭烧炕都趁着点灯前的一点天光。灶火里拉起风箱，我知道婆又要烧炕了，格子窗已经放下，婆去灶火抓了麦秸杆，抽掉炕门，引着火将柴添进去。

我欣喜的目光追随着她娴熟的动作，那蒙在头上的帕子在火光中轻轻地一荡。

多年后，我在邓丽君的歌里体会着“又见炊烟升起，暮色照大地”的浪漫，但无法找寻的，是我的小脚婆燃起的炊烟铭刻在心里的关于乡村的记忆。

注释：

1. 合作社：过去农村小卖部的简称，类似现在的便利店。

2. 炕：农村用土坯和砖建筑的床。

3. 鸡架：农村饲养鸡为防黄鼠狼偷袭，通常搭木架，供鸡夜间休栖，一般离地两三米。

4. 灶火：北方农村对厨房的称呼。

5. 风箱：北方农村做饭烧火用具。

6. 上房：北方农村院落中的主要建筑，人字形屋顶。基本是堂屋带两边卧室的结构。

7. 小脚：旧时妇女多缠足，俗称小脚。

8. 洋火：过去物资匮乏，洋火即火柴，表示稀有之物。

9. 包谷榛子：碾压碎了的玉米粒，通常熬粥，或者做饲料。

10. 麸子：小麦磨成面筛过后剩下的麦皮和碎屑。

11. 炕沿：长木板的炕边。

12. 咥：方言吃的意思。

13. 鸡叫头遍：公鸡第一次打鸣的时间，大约凌晨四、五点左右。

14. 炕围子：北方农村炕墙周边的一种绘画装饰图案。

15. 洋糖：同洋火。洋多表稀罕之物。

16. 三娘：农村对三婶的称呼。

17. 厦房：北方农村盖在上房两边的房屋。通常单面房顶，和邻家共用一堵院墙。

18. 老碗：北方农村的粗瓷大碗。

19. 行门户：指带上礼物走亲戚的行为。

20. 抹：农村方言玩儿的意思。

21. 花牌：流行于北方农村的一种纸牌。

22. 席：农村待客的宴席。

23. 品：家乡待客中的一道传统拼盘，通常是煮熟的大肉切片，配以其他凉菜，另调配蘸汁辅味。

24. 西洋：好看精巧的意思。

25. 显赫：炫耀的意思

26. 老舅：北方农村对舅爷的称呼。

27. 干渠：过去农村水利设施。

28. 圪蹴：农村方言蹲的意思。

29. 扬麦：人工将麦子和麸皮脱离的农事。

30. 社火：民间庆祝春节的集体娱乐活动，形式多种多样，表达民众喜庆欢快的情绪。

31. 倭也：方言舒服妥贴的意思。

32. 做古：去世。

33. 浆子：农村用面自制的浆糊。

34. 蒲篮：放针线、剪刀一类的小筐。

35. 头上的帕子：家乡年岁大的妇女的一种习惯，将方巾蒙在头上，起遮风遮尘以及装饰的作用。

后记。

为了不影响文章结构，特将父亲提供的真实情况在此另述：

1、关于“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大字问题，父亲认为应该将事件交待清楚。关于家族更久远的记忆有另文记述，但鉴于父亲的坚持，还是在这里做一赘述：土改时我家成分是上中农，“文革”时左倾运动，搞所谓清理阶级队伍，我家被认为是“漏划地主”。“文革”后期得到纠正恢复上中农成分。

2、冬月农闲时的情况。娱乐形式多种多样，年轻时的母亲还扮演过《白蛇传》里的许仙。因为文中此处主要记叙过年，故而有所省略。

3、关于周茂爷。因为父母离世早，周茂爷娶妻后即住在我家。后来九婆家要管，去了九婆家。之后媳妇回了娘家河南，说是精神上出了问题，自此再无音讯。没有子嗣的周茂爷成了孤家寡人，在我家一直到去世，去世的时间实际在分家之后，分家后二爸家也管过一段时间，但不久就去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