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中国,一部由意大利导演安东尼奥尼于1972年拍摄的纪录片,耗时22天,片长220分钟。</h3><h3>这个周末,我第一次完整地看完这部片子,其时,我蜷在摇椅上,炙热的阳光透过米色的窗帘照射着已经定格的画面,我拿起手机发出一条微信:表情。刚看完安东尼奥尼的中国,去看,然后来找我~</h3><h3>来找我,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表情,来找我,我想告诉你我看到了什么表情。</h3> <h3>那是什么样的一种表情啊,孩子的脸上看不到天真,青年的脸上看不到朝气,中年的脸上看不到收获。老年的脸上看不到安详,镜头摇过的脸无一例外地无知、愚钝、麻木混合着自卑和猥琐,从那些眉眼里很容易看到小字,让人不由自主想起当年那个让鲁迅先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阿Q。这个表情来自一个特殊年代,是一个外国人眼里的中国表情,当40年后通过大师的眼睛去回望的时候,我惊讶地发现安东走过的北京,河南林县、苏州、南京、上海的这五个城市,记录的成千上万个普通百姓的脸上竟然只有这样一种没有表情的表情,麻木的,没有感受能力的,几乎令人难堪,不忍再睹的。片子里有人在唱歌跳舞,有人站在天安门前拍照,有人在读书,有人在吃饭,有人在骑车,有人在散步,有人在劳动,有人在看演出,还有的在躲避安东的镜头,镜头里不同的人在做不同的事情,但奇怪的是他们竟然有着同样的表情,当涂着红脸蛋的孩子们蹦蹦跳跳地唱着心中升起红太阳的时候,他们面无表情;但红小兵们拿着红缨枪整齐划一铿锵有力地向前刺去的时候,他们面无表情,面无表情的母亲牵着面无表情的孩子走在街头巷角,面无表情的服务员给面无表情的茶客端茶送水,他们没有喜怒没有悲伤,有的只是麻木和懵懂无知,似乎是对生活的这个世界缺少了感知或者表达能力。</h3> <h3>可没有表情的又岂止是他们的表情,所有的女人,无论是孩童还是老妇,除了齐耳短发,就是两条辫子,头发短些的是垂肩的辫子,头发稍长些的,是及背的辫子,再长些的就是及腰的辫子,这些辫子步调一致地朴素,没有蝴蝶结,也没有布林布林的珠珠串串。男人们穿着灰蓝或者黑色的中山装,女人穿得看不出性别,无论男人和女人的裤子一律吊在半空,类似于现在的七分或者九分裤,但裤管里却都空荡荡的,感觉随时会掉在地上瘫做一团。是他们不爱美,是他们缺少想象力,抑或是他们缺少的只是一种反抗的能力?又或许是一种无声的妥协,一种生活的智慧?</h3><h3>片子拍到一群幼儿园的孩子的时候,安东这样表达自己的感受:安静听话,没有人性。因为拍摄的全过程都处于监控状态下,所以安东没拍到举报父亲的儿子,没拍到打死老师的学生,安东是幸运的,他没有亲眼看见人性的背面,而他又是不幸的,如果他能被允许看见这部分人性,也许他会选择放弃或者用另外一种更安全的语言去记录他的感受,他就不会被10多亿人群殴,就不会带着委屈长眠在波河河畔。在河南林县,他拍摄到一群在田间地头作业的农民,男男女女一群农民肩锄担禾,扁担是弯的,腰也是弯的,劳动号子也是压抑的,如果不是片子用的同期录音,我几乎无法相信几乎很有理由怀疑安东的险恶用心,我印象中的号子都是激越嘹亮的,劳动人民在高亢地号子声中宣泄饱满的革命斗志,可林县的这些农民喊出的是怎样的一声号子啊,不是喊,准确地说是哼,低沉的,压抑的,克制的,隐忍的一声声实在憋不住才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哎哟,哼;哎呦,哼。。。。。。,男农民的哼声如一头无奈的家畜,间杂在其中的女人们的号子声更接近于呻吟,是的,呻吟,病了痛了但又没人管没人疼不招人待见的呻吟。这样的呻吟有人性吗?安东不会懂,其时他踏入的是一个匪夷所思的年代,所有的人梳着一样的辫子,穿着一样的衣服,唱着同一首歌,读着同一本书,哼着同样的号子,他们没有也没办法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意志,他们开心着领袖的开心,悲伤着时代的悲伤,他们不需要有自己,他们需要做的就是成为一个完整的木偶,在需要演出的时候被无形的手指引着向前退后,指引着甩袖提腿。可身在其中的大多数人并没有因此而感到悲哀,反而以无比的热情投身到这样的政治潮流中,被裹挟着以让人心痛的表情一路向前。</h3> <h3>其实,他们就是我,我是那个年代千万个孩子中的一个,读过红语录,唱过东方红,也拿过红缨枪掷地有声嫉恶如仇地吼过:红小兵冲冲冲,批林批孔当先锋。只是当时的我没有现在回望时的心痛,也许,当一个人没有思考不会思考或者不需要思考的时候,当一个人没有自己的意识的时候,他是不会心痛,也不可能有自己的表情的。现在的我为四十年前的我心痛,那么,如果现在有第二个安东来记录我现在的表情,记录现在这个时代的表情,将来的某一天当我再次回望的时候又会是什么样的心境?</h3> <h3>在拍摄《中国》之前,安东尼奥尼就鲜明地表达了他自己的态度:"</h3><h3>我不想拍一部政治影片。因为我不是一个政治家,我是一个导演"。这个来自意大利的导演对中国这个遥远的国度有着异乎寻常的憧憬,在没来中国之前,他以为这个大陆上的海是黄色的沙漠是蓝色的,房子是白色的,农民们都穿着童话里的衣服。当踏入这片土地后,他的憧憬遭遇到了骨感的现实,他和他的团队被在宾馆里封闭了四天,这四天中他有了自己的思考和决定,作为一个大师,他有自己的拍摄理念,他不想拍风景和成就,不想把中国记录成一个风光片,他关注人,觉得人是最生动的风景(嘿,英雄所见略同,深以为然),所以,这之后的22天里,他把镜头对准了生活在这片大陆上的普通百姓,冷静客观地记录了他看到的一切(可以看到的一切),并有选择地剪辑完成了这部后来引起全中国疯狂暴怒同时也惊动世界的长达220分钟的纪录片《中国》。</h3><h3>可最为滑稽的却是疯狂暴怒的十多亿人没有也根本不被允许去观看这部长达3小时的纪录片,他们暴怒是因为江青暴怒了,是因为高层政治暴怒了,是因为人民日报暴怒了,如他们习惯的那样,他们需要做的就是指东不打西的执行,就是象扩音器一样放大暴怒同仇敌忾地同声高唱气死安东尼奥尼五洲四海红旗飘。</h3><h3>被十几亿人仇视的大师安东在这之后的五年里没有出产一部电影。</h3><h3>只在中国工作了22天的安东根本法真正弄懂,就在当年那表面纯朴的没有表情的中国社会生活背后,除了他刻意剪辑掉的流着鼻涕的孩子、污秽不堪的厕所之外又隐藏着多少不准向人展示的东西。</h3> <h3>客观地说安东的记录也许是片面的,但肯定是真实的,他没有象文革时期其它纪录片一样因了各种各样的考量去编写去策划去记录表演出來的生活,因为他置身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政治洪流和生活洪流之外,反而能冷静地以旁观者的态度去记录生活的某个或者某些侧面,他熟练地运用他的镜头语言,远景近景群体的个体的全身的半身的面部的眼神的,慢慢地推进,有条不紊地展示,平铺直叙,不抒情也不克制,如果非要给这样的记录贴上标签的话,无表情或者无态度这三个字都很恰当,可分明地,我们又能从他的片子里看到他的表情,看到他的态度。</h3><h3>也许,有的时候,没有表情就是最深刻的表情 ,没有态度就是最坚定的态度。</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