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 进 理 发 店

张春霖

那是早春二月。清晨，霜冷风寒。

柏油马路铺着一层薄薄的白毡，似雪似霜。

农村送肥的马车，叮铃的自行车，零星早班的行人，从城郊军工厂的马路碾过，路上斑驳的车辙和杂乱的脚印，像是一幅抽象加写意画。

杨大脑袋匆匆走在前边，宁可缩脖端腔嘶嘶哈哈抓耳挠腮两手交替捂耳朵，也不肯把羊剪绒帽耳放下来，谁知道他咋想的。

比他矮半头的贾二，低头猫腰，趟着疑似地上霜，紧随其后。

"吭哧瘪肚地，就不能快点啊？磨叽！”

杨大脑袋不时回头，使劲狠叨边走边用脚印码车辙的贾二。

贾二身后，长长的痕迹，像刚刚被履带式拖拉机轧过。

到了，到了！前面就是––理(沙)发(家)店(浜)！

理发店颓败低矮，挤在路边，跟后边一幢幢红楼相比，像庙里威武金刚脚下蹲着黑衣素袄的老妪。

平日旋转上升的红蓝白灯柱没了灵动，闭目养神，表情呆滞。

门前的雪人化了一半儿，黑突突的癞狗一样趴在门口，东流西淌的雪水，八爪鱼似的向马路牙子挣扎。

理发店名字挺要强，"前进理发店"！

旁边，"红卫照相馆"，"东风下杂铺"，"曙光小吃店"，“一心配锁室”，“准时修表屋”，“勤俭缝纫点”，一排红砖破房东倒西歪，离拉歪斜，哥几个脸上不修边幅，身下衣衫褴褛，像一个偷渡船过来的难民。

杨大脑袋和贾二推门进店，没等掩门，“咣当”一声！车内胎门弓子巨大的弹力，几乎把他俩一个趔趄推进屋。

屋里一片黢黑，烟气戆戆。“妈，在哪呢？”杨妈妈正哈腰透地炉子，炉钩火铲叮当三响，杨妈妈呛得一阵咳嗽，转身对杨大脑袋说，

“去，把炉灰渣子倒了。”

杨大脑袋端起盛满炉灰的破铝盆，欠开门缝儿，一脚门里一脚门外，扬在门口雪堆上。癞狗一样黑乎乎的雪堆，又披上了灰色的“貂皮”。

理发店不大，挤得满满蹬蹬，南北两面墙上，贴着几片乌突突镜子，镜片魂画魂儿的，像江河湖泊山水画，不找准角度，都看不清自己是张三李四。镜子下面，贴墙搪着一排尺把宽的胶合板儿，板上，摆着竹批暖瓶，搪瓷茶缸，军用水壶和塑料肥皂盒，肥皂盒里栽楞着两把秃毛小刷。板下，耷拉一个黑不溜秋的皮囊，里边儿塞满长短兵器，有剪刀，推子和梳子。

对着镜子，是几个简易理发椅，临窗，一个可以摇动升降仰卧起坐的真皮座椅，磨得油光锃亮，黑不溜秋，像从威虎山缴获的战利品。听说，这样的太师理发椅已经绝迹了，这是公私合营时留下来的。

最里头，冷眼儿看像个葡萄架子，提溜算挂吊着几串烫头的卡子，卡子长短不齐，大小不一，姥姥辈孙子辈都有。架子下边茶几上，摆着巴掌大的领袖半身像，烟熏火撩，落满灰尘，看不出是石膏还是陶瓷的。

这功夫，一直在地当腰点炉子的杨妈妈，已经直起了腰，从人造革兜里，摸出两个黄澄澄苞米面饼子，放在炉台边，又掏出牛腰饭盒立炉盖热上。转身拍拍手，在衣襟上擦两把，顺手从头上铁线扯过蓝碎花围裙，给杨大脑袋围住脖子。

“过来吧，儿子！”杨妈妈喜盈盈说，

“都这么磨叽。”

杨大脑袋不乐意的嘟囔着，“噗嗤”一声，一屁股扎进能升降的皮沙发里。

理发店炉火正旺，干锅炖萝卜煮白菜香飘四溢，飘逸弥漫的菜香，把炉灰渣子味儿驱赶的没了踪迹。

杨大脑袋头发浓密茂盛，像不羁的原始森林。他安静老实的坐在沙发里，母亲满眼慈祥，左右端详着给他理发。一束早晨柔和的光柱，投射到杨大脑袋脸上，他眯缝着眼睛快睡着了。屋里静谧安详，好像除了呼吸声，只有“嘎嘎”理发推子声和墙上“滴答，滴答”三五挂钟摆动的声音。

“拖拉机，滴滴滴，开进一片黑土地，南山坡，北洼地，一边耕来一边犁，小朋友，爱清洁，讲卫生，有出息。”

杨妈妈轻轻哼唱起了歌谣，杨大脑袋小时候护头，特别不爱理发，杨妈妈为了哄孩子，自己顺嘴编的。

“快点儿吧，都啥时候了，还唱上啦！”

杨大脑袋撇嗤辣嘴，别楞着脑袋，一脸的不耐烦。

“儿子，快好了，马上就妥了”。

给杨大脑袋理完发，杨妈妈转身亲切地，

“过来，二子，婶给你剪头”。

贾二坐在杨大脑袋刚才的位置上。

杨妈妈个儿不高，微胖，双眼薄皮。最早在“五七大队”干力工，后来学了理发手艺，精通了洗、剪，吹、拉、烫、染，先在三号澡堂子，又作为骨干，调到了前进理发店。杨妈妈拿手活儿是剃刀刮脸，据说厂里的干部宁可排号，也要等着让杨妈妈理发。

贾二是没妈的孩子，他特别爱让杨妈妈剪头，抚摸头顶给他理发时，好像是小时候妈妈的手摩挲着他，那温暖的手指，像电极似的充满全身，感觉那么温馨，甜蜜。

还没有享受够，也就是打个盹的功夫，就听杨妈妈说，“妥了，俩小球头，咱这小伙儿，光溜水滑的，别说去区里，去市内相对象都行”。

杨大脑袋和贾二扑棱扑棱头茬儿，推门跑出理发店，把妈妈“吃块大饼子吧，热乎焦黄带嘎嘎呢”喊声隔在屋里。

晨曦之中，马路上人车混杂，无数自行车裹挟着匆匆的行人，波浪似的朝着厂门方向涌动，他俩左突右闪穿越马路，贴着小八栋房山头，直奔六路车站。

耀眼的旭日下，蓝白相间的无轨电车修长婀娜，两条大辫子伸向天空，像羞涩的少女等候约会。

健步如飞登上六路无轨电车，赶紧去皇姑区工人俱乐部，参加区教育局会议，每个学校才选几个学生，对号入座，晚了可不行。

杨大脑袋和贾二，是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五好学生”，又是楼上楼下的邻居，除了吃饭睡觉各回各家，平时形影不离。两个人在学校摽着劲学习，还都有特长，一个能说会唱一个能写会画。

杨大脑袋脑形不咋正，属于南北对不上东西，天庭错开了地阁。据说杨爸爸是南方支援军工建设过来的，具体哪个南方不知道，只知道那个地方敢吃耗子。

因为脑型不正还特殊大，大院孩子们看见他，就喊起那段顺口溜儿，“喯喽儿喯喽儿头，下雨不发愁，别人打雨伞，他打喯喽儿头。”气得杨大脑袋五冬六夏都戴帽子，可脑袋太大，戴六零帽子都紧。好不容易戴上了，又不好摘，帽子都勒肉里去了，大脑袋一圈紫红色紧箍咒，以为跟唐僧同志取经才回来呢。

杨大脑袋下雨愁不愁不知道，反正理发是不用愁了，他妈就是理发店的，平日经常到他妈妈的前进理发店剪头。有时候，杨妈妈把推子剪子带回家，左邻右居孩子们的脑袋都包了，一到剪头的时候，一个个小脑瓜排着长队，最后连头发茬儿都装了一铲子。

赶上天儿好了，杨妈妈换休，在大院支个板凳，旁边立个小桌儿，男女老少一律免费剪头。

“剃头挑子一头热”，是指大院里走街串巷剃头匠挑的扁担。剃头匠扛个细窄的长板凳，板凳巴掌宽，一人高，放下是板凳，挑起来是扁担，前头挂着剃头刮脸的刀剪梳刷，后边是压着火的铁炉子，炉子很小，一般是铁罐头盒子改装的，还配个微型风箱，“嗤嗤”拉两下风箱，炉子上边水热了，熥上热乎手巾，开始刮脸，那会儿理发没有使推子的，更别说电动推子了。

后来听说刮脸也是“封，资，修”，剃头匠改背黄书包，书包上边印着红字儿，“为人民服务”，左手里拿个音叉，右手拿个铁棍，铁棍从两片音叉中间往上一弹，“嗡嗡”传的挺远。

这时候，要遇上磨剪子戗菜刀的，再来个敲镲吆喝收破烂儿的，好喽，大院儿里像做了全堂水陆道场，吆喝声此起彼伏，磬儿、钹儿、铙儿一齐响，经久不息，余音绕梁。

一转眼，中学快毕业了，杨妈妈经常跟两个孩子叨咕，“理发也是一门手艺，学学吧，以后没准下乡干啥的能用上。

杨大脑袋脑袋摇得像拨浪鼓，“学那玩意儿呢”，贾二倒是愿意学，可没有杨大脑袋陪着，绊绊磕磕学了几天，新鲜劲儿一过也撂下了。

杨大脑袋毕业之前，每天除了翻跟头折把式，就是爬音阶，练共鸣，头腔共鸣，胸腔共鸣，腹腔共鸣，每天魔怔似的“啊啊啊，咦咦咦”，“灿烂的朝霞，升起在金色的北京，，，京！北京！啊，咦！”

上山下乡，必由之路，别无选择。都是一个厂子弟，杨大脑袋和贾二，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又分在一个青年点儿。天当房，地当床，野菜野果当干粮，农村艰苦条件无法想象。

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行风下雨，各显其能。聪明伶俐的杨大脑袋艺多不压身，很快适应了农村的生活。那时候，学大寨，学小靳庄，能说会唱，能歌善舞的特别吃香，杨大脑袋不但样板戏唱的溜，还偷摸跟社员学会了二人转，单出头，什么“杨二姐思夫”，“马寡妇开店”，“洪月娥做梦”，都会两段儿，甚至还会哼几句十八摸，四大调。活泛的杨大脑袋雅俗共赏，老少通吃，春风得意，如鱼得水，根本不用干农活儿，还三天两头到县里演出。

要说杨大脑袋真有才，凭嘴皮子“酱酱酱”，就能“酱”出《运动员进行曲》，大嘴一撅吹口哨，能吹出电影《平原游击队》“悄悄的进村”，闭嘴用鼻音，就能把舞剧《沂蒙颂》“我为亲人熬鸡汤”，模仿的惟妙惟肖，而且揉弦颤音加混响，人说，杨大脑袋破瓶子长个好嘴，狗掀门帘子全凭一张嘴。

贾二眼角常年鼓个麦粒肿，都说起“针眼”点子不正，大苦大累的活儿一个也落不下，夜战收麦子，连轴修梯田，起早插稻子，雪山打柴火，脏活苦活干遍了，杨大脑袋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狠叨他，“一扁担压不出个屁来，吃屎也赶不上热乎的”。

虽然能写会画，有时候在生产队出个黑板报啥的，架不住贾二为人死性，累活儿没少干，人没少得罪。幸好贾二跟杨妈妈学会了理发的手艺，经常给同学们理发，还挨家挨户给老农理发，赢得了社员的赞扬。

杨大脑袋损他，“纯属没卵子找茄子提溜，腰脱都犯了吧？累成王八犊子样了，还装大尾巴狼，欠他们啊，真是古代兵器，(剑)贱？” “我挺愿意享受这过程的”，贾二一脸的平静。

贾二除了一年到头给杨大脑袋理几次发，平时两人说话越来越少了。一天晚上，皓月如银，夜深人不静，贾二正在给杨大脑袋理发，不知想起了什么，鼻子一酸，轻声哼唱起杨妈妈唱的小曲儿，“拖拉机，滴滴滴，开进一片黑土地，南山坡，北洼地，一边耕来一边犁，，，，”

没等唱完，几个同学哈哈一阵哄笑，杨大脑袋脸上挂不住了，“老鸹堡子来的啊？纯属精神有病”。气的扯下围脖子的报纸，一甩记子走了，以后，再也不让贾二剪头了。

后来，杨大脑袋提前抽回工厂，贾二还在农村，傻小子睡凉炕，全凭火力壮，一直熬到兜底回城。

回城之后，杨大脑袋和贾二，一个在国营工厂，一个在集体企业，一个在院里，一个在院外，高墙电网把国营和集体分开，两人距离越来越大，来往越来越少了。

杨大脑袋很快从基层抽到了上级工会，负责基层单位劳动竞赛，管发枕巾洗脸盆毛巾被，采购奖品，有权有势，在饭店吃饭都记帐，签个字就能报销。有的饭店不情愿签字，杨大脑袋眼珠一楞楞，立刻露出一副“别说吃你个破西瓜，老子城里下馆子都不要钱”的嘴脸。

贾二在建筑公司生产预制板车间，起早贪黑，风吹日晒，眼角的麦粒肿此消彼长，成了长驻单位，以至于成了贾二的标配。不认识的到工地找，一比划“哪谁？就是眼角，有一个哪啥那个”？ “啊！知道了，贾二”！

杨大脑袋早就不让妈妈剪头了，嫌那发型太土，社会上时兴啥来啥，从平头，中分，沙奔，波浪，板寸，一直追到三胖的两边秃中间分。

贾二还经常去杨妈那儿剪头，感觉杨妈妈摩挲脑袋的感觉温馨而甜蜜。他还坚持义务给别人理发，有一个瘫痪老汉还给他送来了锦旗。

杨大脑袋调到分厂当了工会主席，官升脾气长，加上嘴茬子厉害，在单位十分霸道。什么事儿让他逮着理了，咬住不撒口，摇晃着罗汉头，瞪着大眼珠，后牙槽喷吐沫星子跟你吼，没理辩三分，连厂长都让着他。据说一次在宾馆吃早餐，煮鸡蛋皮没剥开，气得他把鸡蛋摔地下，翘着脚尖狠狠抿三圈，好像让鸡蛋永世不得超生。

风雨飘摇的前进理发店，像是趿拉腰的乌篷船，萎缩在人流熙攘的岸边。站在马路牙子上，都能看见低矮潮湿房顶残存的几块青瓦，理发店灯柱不转了，门斗上的幌也没了，前进理发店，五个字丢了仨，就剩下“进”“店”了。

基本没人进店，除了结婚起早烫个离子烫，小姑娘烫个刘海，偶尔几个老头，老太太扒窗户往里看看。杨大脑袋可没那闲功夫，每次路过，都懒得瞅一眼。

杨大脑袋忙，每天革命生产两不误，忙的是不亦乐乎，吃的是脑满肠肥，大肚咧歇。后脖颈添了三条子肥肉，远看像驮个“王”字，浓密的头发妻离子散走死逃亡，地方使劲向中央靠拢，也覆盖不住锃亮的高地了。

话说有一天，江山无限，山高路远，“乌篷船”可能被双辕车拉走了，前进理发店消失的无影无踪。原址戳一起一座小楼，高台阶，高门脸，黑色的大理石罩面儿，台阶铺一条猩红的腈纶地毯，两边摆一溜花篮，门斗上明晃晃五个烫金大字，“懒猫莫妮卡”，“懒猫”两个字夸张变形，一个大尾巴黑猫眼珠鼓出来，俩眼睛一红一蓝，晚上发出幽幽的紫光，让人不寒而栗。

贾二每次路过都驻足观看，心想，懒猫？肯定是宠物店啊，宠物店？又不像，不至于这么豪华啊。饭店？也不像，烟囱都没了，也不能是理发店啊！直到有一天，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贾二把自行车立在对面体育场墙根儿，站了好半天，听懒猫莫妮卡叮咣山响的音乐，音乐让人莫名其妙，听不出个四五大六，从缠绵的“何日君再来”，跳到京剧“站立宫门叫小番”，从“拉德斯基进行曲”，切换到蝈蝈鸣蛤蟆叫。

不行，非得看个究竟。贾二抻抻衣襟，运足底气，迈上了台阶，推开不锈钢框玻璃转门。迎面是一个吧台，台上摆个大瓷盘，盘上趴个鸡粑粑色儿癞蛤蟆，瞪着眼珠叼着“开元天宝”大钱儿，嘴边还哗哗淌着水。屋里边黑咕隆咚，靠墙有点亮光，好像点着香火，仔细一瞅，是一座塑像 ，看眉目清晰，面容威严，一绺长须，青龙偃月刀，认得，这是关老爷。

环顾四周，靠墙一排栗色皮沙发，沙发上射着幽暗的筒灯，墙上对角吊着四面红木镶框镜子，镜前有四个黑紫色的真皮转椅，每个座椅旁立个硬木角柜，角柜上整齐摆放着几件理发用具。墙上没有死角空地儿，都挂着彩色招贴画，有施瓦辛格的肌肉，蒙娜丽莎的微笑，梅兰芳的低吟浅唱，林黛玉的忧伤惆怅，还有瞟着媚眼日本女优白花花的大“票股”。天棚顶上，黑黢黢的烟道暖气管道，张牙舞爪五横八竖裸露着。

贾二目瞪口呆，神不守舍，不知自己在哪，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突然，像是遥远外太空飘来的声音，“官人，这一向可好？”贾二吓一跳，仔细琢磨，是人的动静，沙哑的声音油腻酥软，只是感觉舌头下边连线有点紧。回头一看，一个黄头发女子，烈焰红唇，爆炸脑袋像刺猬，外罩一个粉貂坎肩，里边长毛羊绒黑衫，下面收腰提档短裤，看衣着，感觉是西游记花果山猕猴小妖还魂，看脑袋，又穿越到三国，肯定是“草船借箭”稻草人现世。

别看“草船借箭”软绵绵的声音吐字不清，分明是兵不刃血的软刀子，差点把贾二半拉膀子卸下来，贾二原地定住，气守丹田，稳住神，运住气，接二连三从嘴里吐出五个“不”字，出来的动静就像“嘟嘟嘟”似的。

冲出大门，穿过马路，飞也似的跑到体育场墙根，惊魂未定喘着粗气，旁边扫马路的大嫂告诉他，“不知道吧，是新开的发廊”，“发廊 ，发廊不就是理发店吗”？贾二眼眶差点又鼓出个麦粒肿，赶紧落荒而逃。

边蹬车边合计，“懒猫”，“莫妮卡”，“宠物店”，“发廊”，”前进理发店”，脑袋乱成一锅浆子了，得了吧，赶紧走，工地预制板，该养生了。

杨大脑袋还是金樽美酒，夜夜笙歌，听说还有红袖添香，莺歌燕舞。

一天晚上，贾二骑着二八大踹自行车，给住院的老爹送饭，路过懒猫莫妮卡，无意扭头瞥一眼，咦？杨大脑袋叼着牙签打着饱嗝，从幽暗的台阶下来，“草船借箭”紧贴着扬大脑袋身后耳鬓厮磨，绊绊磕磕用连线不畅的舌头，“哥”，“拜”。小声娇滴滴，含糖量起码八个加号，贾二打个冷颤，鸡皮痱子洒了一地。

好久不见，杨大脑袋头发更少了，脖子更粗了，脑袋更大了，“怎么半夜三更跑到这剪头来了？”贾二刚想喊，杨大脑袋也看见他了，摆摆手，制止了他，

“喊啥，指名道姓，大惊小怪的！”

“你给我过来，过来！”杨大脑袋告诉他，这叫懒猫莫妮卡养生休闲娱乐中心，不光剪头，有洗脚，松腿，泡浴，还有豪华KTV和两个高档餐厅。

贾二疑惑不解，懒猫？鼓捣猫呢？

“原来那个理发店，放个屁都能崩三个来回儿，哪有这么大地方啊？”

“说你傻吧，后边儿不是有个废弃车库吗？早就打通连成一体了，这叫整合资源，你个土老冒儿，还那么单纯可爱。怎么样，领你到里边儿见识见识？没事儿，这地方我盘下来了。”

“嘟嘟嘟”，贾二上回让“草船借箭”吓出毛病来了，不会连贯说“不”，一连着说，出来的动静就是“嘟嘟嘟”。

两年之后，杨大脑袋出事儿了，一个黑色星期五，后半夜，救护车把杨大脑袋从懒猫莫妮卡拉到了医院，又连相转到了省医院。

到医院，杨大脑袋彻底没脾气了，你脾气大，医院脾气更大，那地方可不惯鸽子。医生护士一律微笑服务，笑呵呵告诉他，“别以为吓唬你，我们是对患者负责，像你这情况，属于身体透支消费，要是治疗不及时，基本就告别自行车了。”躺在病床上，杨大脑袋回首往事，夜不能寐，想起妈妈的话，“本分老实学门手艺，规规矩矩凭本事吃饭，别呼呼哒哒嘚瑟，人这一辈子，多少福报是有数的。”杨大脑袋在医院呆了半年，闭门思过，谁也不见。

转眼到了腊月二十三小年儿，贾二接到了电话，说杨大脑袋想让他去医院理发。接到圣旨一样，贾二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医院，见到瘦骨嶙峋，形容枯槁的杨大脑袋，禁不住心里一阵发酸。

临走才想起来，杨大脑袋是让他理发，可摘帽子一看，光秃秃也没有几根儿毛哇？杨大脑袋叹了口气，恳请道，“是啊，发小，没有头发了，你就作比成样，看着给我剪吧，就想找一找，小时候，前进理发店的感觉，那时候，真好哇！”

贾二翻出理发的家什儿，杨大脑袋没法动弹，栽楞半拉身子，支棱起脑袋，贾二一腿跪在床边，一腿站在地上。人们都屏住呼吸，鸦雀无声看着贾二给光秃秃的杨大脑袋理发，屋里，只有电动推子的嗡嗡声和灯管镇流器的嘶嘶声，静静的，慢慢的，贾二一根儿一根儿给杨大脑袋理着发。

“拖拉机，滴滴滴，开进一片黑土地，南山坡，北洼地，一边耕来一边犁，小朋友，爱清洁，讲卫生，有出息。”

不知谁起的头，屋里，哼唱起这首童年的歌谣，贾二，眼帘湿润了，杨大脑袋，一滴浑浊的泪水，落在了贾二的手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