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说

安斋

<h3></h3><h3 style="text-align: left;"> <b>娘 说 </b></h3><h3> 杨彦萍</h3><h3></h3><h3> </h3><h3> 一想起娘,心便一惊。不知接下来要做什么。</h3><h3> </h3><h3> 1、娘说:鸟是有灵性的。</h3><h3> 今年开春,无意间在娘院子里的桂花树上发现了一个鸟窝,小碗那么大,隐藏在交错的树桠里,我连忙指给八十四岁的娘看,娘望见了,欣喜不已,连摆手示意我说话小点声儿莫把鸟儿给吓跑了。</h3><h3> 后来,听娘说:鸟是有灵性的,能飞到咱家树上做窝是个好兆头。</h3><h3> 自从院子的树第一次有鸟来做窝,让娘心里有说不出的欢喜。经常见她站在院子里抬头望着桂树,有一搭没一搭地对着树上的鸟儿说着话。</h3><h3> 2、娘说:不懂鸟语,但我知道花香。</h3><h3> 夏天最热的时候,娘却走了。</h3><h3> 娘在的时候,最爱把自家小院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然后轻轻拍掉身上的灰,搬个凳子坐在屋檐下,脚踝处露出白色的袜子,娘是一个非常讲究的人。望着院子里自己亲手种下的石榴树和桂花树长得比屋檐子还高,娘的神情自在又满足。特别是每天清早,太阳刚升起来,树上的鸟就开始叽叽喳喳个不停。娘说它们吵得像开会似的,就赶紧抓一把米撒在地上,然后退到远处满怀慈爱的望着鸟纷纷从树上俯冲下来抢食。有时,鸟吃完后也不急着飞离,偏着头望着娘,好像随时会开口说话。</h3><h3> 一到秋天,中秋节前后,树上的石榴都渐渐裂开了嘴,金灿灿的桂花也开了,经过门口的巷道老远都能闻到浓郁的桂香。娘笑着说她虽不懂鸟语,但知道花香。眼瞅着花要开罢了要落了,娘就在树下放个竹筛子,风一吹,花瓣纷纷落一层,娘都收集好,晒干后装进袋子里。问我们要不要带回去装枕头里,或者泡水喝。</h3><h3> 娘喜欢在小院里利用些盆盆罐罐种上花草和青菜,月季花、指甲花、大丽花等,红彤彤的。小葱、蒜苗、芹菜等绿油油的,娘总是解释说:院子里种点小青菜下面条时可以掐几根,方便些。小院里红与绿错落相间,特别生机。</h3><h3> 我知道娘最爱红色,主要是认为吉祥喜气。要是哪天我穿了件红衣服,娘就会一边伸手过来摸摸布料一边直夸:我妞还是穿这身好看 自娘走后,再也无心把自己穿成红色。这几天,天空真蓝。大冬天里能有这么通透的天真是少有,明媚得甚至有些刺眼。午后的暖阳,正好斜照进大半个卧室。我低着头坐在窗前,无人打扰,懒懒地啥也不想动。偶尔无意识地从衣兜里抽出手来,望着深深浅浅的掌纹定定地发呆。太阳照在掌心里,手心明显感到微烫,舒服。像是轻轻托住了什么。而此时,我娘已离开人世快半年了。</h3><h3> 3、娘说:会认得字儿,多好。</h3><h3> 记忆里,我娘也爱这样寂静地坐着。有时手捧着一本我们随手丢弃的书,一页一页认真地翻。她习惯左手扶着书,右手指着上面一行行的小声地读,遇到没见过或着拿不准的字,需停顿很久反复试读,所以迟疑中总拖着长长尾音。有次我偷偷蹲在娘身后也没被发现。直到她一下子把抽屉念成了抽屁,我才忍不住“噗嗤”一笑,把娘吓了一跳。娘说:瞧你们认得字儿,多好。</h3><h3> 尽管娘没上过学,但她戴着老花镜看书的样子总是定格在我的脑海里,挥之不去。娘说她现在能识得几个字,幸亏了年轻时农村扫盲那阵子她拖儿带女地也上过几次夜校。说完这些,她发出重重的一声叹息。</h3><h3> 自此不论什么时候,只要见到不识的字娘就爱问。还好父亲是念过书的人,尽管问得父亲常常烦得不得了,一遍遍大声地回答她。父亲最不爱与娘一起看电视,娘总是搬个凳子靠近屏幕不到一米的地方坐,望着屏幕下端的字,她就开始目不转睛地跟着念,还没念到一半屏幕上又切换到下一条,她又开始从头念,乐此不疲。有时把字念错得离谱让旁边的人再也无法坐视不管一定要给纠正过来,搞得一起看电视的人总因为心思分散听不清播音员的声音。所以常听父亲不满地嚷她,到底是听你的还是听人家电视的。</h3><h3> 娘的心里,文字都是有感情的。记忆里娘唯一一次冲我女儿发脾气,是因为女儿顺手把一本书坐在屁股底下,娘认为是大不敬,厉声喝止。娘曾经说,书是有字的,干干净净的,怎么能坐在屁股下呢。</h3><h3> 4、娘说:我的幺妞来了!</h3><h3> 立冬了,一天天的冷了。往年一到这个时候,我总会急着要去看看娘,哪怕仅仅是陪她说说话,心里才踏实。在距娘住的屋不到三百米的地方,就有一家卖炒货的店铺,我会走进去秤一些瓜子、花生。再到相距没多远的另一家手工水饺店买几袋馅不辣的冻水饺,给娘一并送去。</h3><h3> 在娘的九个子女中我最小,从小到大我在娘身边的日子似乎最多。在瘫痪八年的父亲离世之后,娘仍执意守着几间老房子哪也不愿去。一踏进门,娘不是在厨房里,就是在院子里忙活。听到脚步声,扭头见是我,娘立即眉开眼笑地停下手里的活迎上来:我的幺妞来了,兴奋地问这问那,问我吃饭了没,喝水不。娘怕我冷,进屋后赶紧把电暖器拧开,屋子里瞬间亮堂起来,我和娘把才买的瓜子花生都摊开在凳子上,围着火紧挨着坐下。</h3><h3> 娘开始絮絮叨叨向我讲些最近发生的事和邻里见闻,我只管听着。因怕冷,烤火时我总是把十个手指伸直直地,娘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断断续续地说着话,目光不时停在我的一双干鸡爪般的手上,忍不住攥握在手里,瞧我儿的手多瘦哟,语气里满是心疼。娘有时说着说着还会信口吟唱一些小调,我若再进一步夸她唱得好,她会干脆起身站起来,越发声情并茂地唱,甚至还边唱边扭,那一刻,我才发现苍老又臃肿的娘原来竟如此灵巧,但我还是本能地张开手臂护挡着,怕她因幅度过大而摔倒。听她聊天,有时我也会装着没听懂,示意她描叙得再细致一些,她便来劲了。其实都是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很久远的事,从小到大都听了无数遍了,有些时候我也只是故意迎合一下显得我很爱听,让娘高兴而已。虽说一直在听,心里却时常想着一些自己其它的事走神儿,娘也不介意,偶尔与她互动几句,通常她也总是听岔了,所以话题总是不固定,越扯越远,直到后来厨房炉子里的水烧滚了直响,才又把话题拉回来。 </h3><h3> 5、娘说:我的钥匙呢,我的手机呢。</h3><h3> 现在想娘的时候,总会默默地去娘的老房子那儿坐坐,院子里那棵月季长得好高,为了利于攀爬,娘在枝桠间绕七拐八地绑的小红绳儿还在,娘种的小青菜还在,娘种的花花草草们盆盆罐罐的都还在,就是不见娘的影子,心里一阵揪疼。进屋躺在娘睡过的床上,偏头望着后墙上高高的那扇小窗,想象着娘平时入睡前目光所及的所有事物,一切恍如昨日。娘活着时,家里的每样东西都珍贵都是好的,哪怕门后的一截竹棍都舍不得扔,都有用。她躺在医院病床上时,有几次会猛然惊醒,不停念叨:我的钥匙呢。我的手机是不是响了。还盘算着等出院回去后要买五百个煤球,家里的煤球也快烧完了。</h3><h3> 因为我最小,娘总偏爱我多一些。家里孩子多,记忆中,娘像个机器总是在辛劳和忙碌中无穷地循环着,神情里也常是疲惫和焦灼,我们与娘之间在感情表达上也习惯了粗糙。</h3><h3> 印象里我似乎从没亲吻过娘。直到娘突然重病在床我陪护在身边,才猛地意识到我对娘是那么依恋,才想到要亲一亲我的娘,她的额头和脸颊。在给娘按摩双脚时,看着娘那因年幼时裹脚明显有些畸形的脚,我又把脸紧贴在娘那瘦削的脚板上不愿移开。当娘在弥留之际,我强忍着泪亲亲娘不断冒着虚汗的额头。感觉娘快不行了,还最后一次把娘的手指甲、脚趾甲都剪得干干净净的,因为我知道娘无论去到哪里,都是一个讲究的人。后来,我看到娘的眼角缓缓流出了一滴泪,千言万语,纵万般不舍,娘都已说不出了啊。</h3><h3> 后来我想,要是娘在身体好好的时候,我跑去亲亲她,她肯定会难为情。</h3><h3> 记得那天,娘躺在病床上,我在一边故意对娘描绘说等过几年我女儿上大学时,一定要请姥姥坐上席,到时姥姥你可得准备好大红包哈,娘抿嘴一笑。见娘笑了,我心里踏实了。感觉未来里,娘一定都在。</h3><h3> 6、娘说:世界就像搁在手背上的鸡蛋,是晃动的。</h3><h3> 难免会磕磕碰碰,一个家庭也是这样。这话是娘十年前信口说的,我们都夸娘说得好。直到现在,我还有事没事地常常反复品味这句话。记忆里,这是娘第一次用文学的语言表达了她的发现。</h3><h3>娘最爱看新闻,知道一些国家大事,逢人说话时也总是习总书记不容易什么什么的,仿佛与国家领导人是邻居似的。娘常说:还是世界和平好哇,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啥事都要相互体谅。一家人和和美美的比啥子都强,你们兄妹九个可都要好好的啊。</h3><h3> 娘走了之后,每到过节,就特别想念爹娘都在的时光。那时父亲爱喝酒,一见有好菜,就早早地准备好酒杯。我喜欢父亲喝酒的时候,因为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一改平日里的威严,变得笑容可掬。总是毛手毛脚的我也不用再惧怕他。并且此时的父亲说话总是特别生动风趣,常引得我们一家人哈哈大笑。只要娘的老胃病没犯,娘就会主动要求喝两杯,三四两白酒对于娘来说不成问题。直到酒越喝越少,话越说越多。我发现没有读过书的娘只有在喝完酒之后,才显得特别自信,没有了平时唯唯诺诺的样子,口才也超常发挥,几乎是侃侃而谈,甚至还敢红着脸反驳父亲。话题从钓鱼岛争端到家里最近买的液化气还能用两个星期等等。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笑语喧哗。那一刻,两位老人的表情都可爱极了。仿佛什么困难都不在话下,豁达开朗的不像样子。特别是娘,一兴奋还信口哼唱,时不时眯着眼随着抑扬顿挫的调子陶醉其中,没唱几句,又突然想起还会背诵毛主席语录又立刻跳转。娘可能是有些醉了,整个脸红扑扑的,望着围坐在身边的儿女们,掩饰不住的高兴。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的最像个小孩儿。一听到我们笑出声,娘好像更来劲了,直到我们一遍遍催她去休息。</h3><h3> 7、娘说:幺子,天冷了,你可穿暖和些呀儿。</h3><h3>要下雪了,早上骑车在上班的路上,迎着呼啸的北风,耳边突然出现幻听,是娘的声音:幺子,天冷了,你可穿暖和些呀儿。想起以往娘最爱叮嘱的一句话,想起最疼爱自己的娘,想起有娘时的一幕一幕,再想起这个没了娘的冬天,顿时泪流。再也听不到娘打来的电话了,那熟悉的一声幺。</h3><h3> 妞,幺,乖、、、、世上只有娘才是这样叫我。有时又换为两个字的幺子、乖乖或者儿哪。现在一个人的时候,常会忍不住地喊娘。然后不自觉地依着娘的声调喊自己:幺子,儿哪、、、、停不下来。</h3><h3> 那天傍晚,回到乡下给娘坟前送了寒衣,经过小时候住过的老屋门前,我们都停了下来。走到塘埂上,看天空上好多的云都聚集倒映在池塘里,塘里的水与西边的天色连成广阔的一片。天色渐晚,水里的云好像在撤退要重新回到天空的样子,夕阳的余晖让山村里的一切都多了些许暖意。只是我始终不敢回头,因为娘的新坟正面对着夕阳,隆起在老屋后。当感觉到身后有娘目光的那一刻,心里顿时涌起一股久违的暖流。</h3><h3> </h3><h3> 已经好久没有梦见娘了。我知道,娘这次是真的走远了。</h3><h3> 一修佛的朋友说,佛教里有往生后轮回中变成鸟又托梦给后人的故事。我才想到,娘一辈子守着她的小院她的家,不曾离开,娘院子树上的那个鸟窝是不是一种宿命中的安排。我相信一生向善又信佛的娘离开人世之后,从此她的灵魂会在另一个世界里化成一只自由的鸟,想我们了会飞回栖在自家的树上看看曾经的家。 </h3><h3> 然后,继续飞翔。飞向那不可知的远方。</h3><h3> </h3><h3> (谨以此文献给2017离我而去的——我的亲娘。)</h3><h3><br></h3><h3>娘去了最向往的北京天安门。</h3><h3></h3><h3><br></h3> <h3>娘在庙仙乡看油菜花。</h3> <h3></h3><h3></h3><h3>娘院子里的石榴树和桂树。</h3> <h3>娘看书的时候。</h3> <h3>娘在厨房为幺妞洗才买的黄瓜。</h3> <h3>娘和幺妞在县城北一农家饭馆门前。</h3> <h3>娘走在门前的巷道里。</h3> <h3>娘住了大半辈子的乡下老屋。</h3> <h3>乡下老屋门前的池塘。</h3> <h3>娘种的花花草草都还在。</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