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爷爷】——— 你终于变成了一个孩子

寒夜孤灯

爷爷已半年多没晒过太阳了。

记得去年寒假回家，我还能勉强将他搀扶到门前的院坝晒一晒。一般我都是在爷爷吃过早饭后才将他搀扶出去，正午太阳照到顶上的时候，我就把爷爷搀到屋檐下阴凉的地方，太阳落山了又追逐着光影一段一段移动，直至光影消失在太阳升起的地方。

一次我搀着爷爷在院坝里来回走动，也许是我太过贪心，我问爷爷想不想去更远一点的地方，他可能都没听清我说什么，只是半张着嘴，用那种神志不清的老年人特有的憨声告诉我:“好嘛”。

我想带爷爷到村口下面公路边一个拐弯处的小草坪上去坐一坐。当我搀扶着爷爷踉踉跄跄走到中途的时候，爷爷连脚都迈不出去，依着我就要往地上坐，我吃力地拥着他坐到了路边的一块石头上。

只有二三十米就到那里了，我还在固执地想带爷爷去那里，我在心里想只要休息一下，把他搀扶到那里，呆上一会，爷爷若真不能再走，我再将他背回去。也许是我太天真了，爷爷说什么也站不起来，爷爷一点气力都没有了，在我三四次试图搀扶他继续前行无望后，我放弃了。

我突然意识到，如何把爷爷弄回去竟成为了眼下最困难的一件事，因为我根本就不能背动爷爷。我不知道有没有人尝试过，背一个一百七十多斤重的老人，而且那个老人四肢麻木，连勾搂的能力都没有。

幸好的是那天二爸就在附近干活，后来我与二爸竟架着爷爷生生地把他拖了回去。就在我与二爸架着爷爷回来的途中，二爸的一个举动让我动容，我看见爷爷唾沫口水流了一嘴，正准备用纸去擦拭，二爸伸出手就把爷爷擦了，然后用衣袖又擦了擦。

就在那一瞬间，我鼻子一酸眼泪差点夺眶而出。是的，眼前的这个老人是我的爷爷，更是二爸的父亲。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我一下子意识到，在爷爷面前，在父辈面前，我没有资格也没有权利去对任何人指手画脚，评头论足。关于孝顺，关于赡养，我能要求的就是自己。在生活面前，我们不能只看到别人过得有多容易，其实很多人，太多的人，过得真不容易。

爷爷现在已经彻底不能走路了，用一个我不愿提及的词就是爷爷瘫痪了。昨天奶奶见我放假回家，便对我说改天她要去一趟集市，要我照看一下爷爷。奶奶因为要照看爷爷，已经好长时间没去过集市了。今天早上我一起床奶奶便对我说，她吃过饭就去。我同意了。我只是告诉她先吃饭，我拔一篓猪草回来她再去。

奶奶走后，我想带爷爷出来晒晒太阳。我搬出了我平时写字坐的那把椅子，先放在院坝，又才去背爷爷。我没有背爷爷，我竟一把就将他抱了起来，在我抱起他的那一瞬间，我犹豫了一下，又把他放下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算了。

爷爷已经不能认人了，这是奶奶说的。每次我回家奶奶总会指着我问爷爷，“你给认得这个是哪个？”爷爷总是回答:“咋个会认不得。”然后奶奶又问:“你说是哪个？”爷爷张着嘴露出唯一的一颗门牙说:“是黑老俊。”

有时我会对母亲埋怨，说奶奶总是把爷爷当成个傻瓜，每次来个人都要问爷爷，“你给认得这个是哪个？”

只是这一回，爷爷真的认不出我啦，他再也不会叫我一声“黑老俊”，再也不会递他的茶水给我喝了。

今天我在爷爷的床头为爷爷剪了一次头发。当我摘了他的帽子，他的头发还是那样的松软，只是相比上次好像少了许多。我用手指在爷爷的头顶一挠，爷爷的头皮就像干玉米骨头上的粉尘，随处飞扬，耳根有些地方的污垢像是擦了锅底。

爷爷不喜欢留胡子，以前我总是用自己的剃须刀帮他刮，只是这一次爷爷的胡子太长，剃须刀竟然派不上用场，我只得用推剪先修一下，再用剃须刀帮他刮。我最喜欢爷爷用舌头抵着牙根，或是鼓起腮帮让我刮，这时的爷爷就像一个孩子。

给爷爷洗头的时候，我不敢用水淋着为他搓洗，而只是用毛巾沾了温水和洗发液给他揉了揉，但又担心擦不干净，爷爷戴上帽子后出汗瘙痒，我倒了四盆水擦了十多次后，才把帽子给他戴上。

我连续给爷爷倒了两杯茶水，都被爷爷弄翻了，第三杯我一直握在手里，直到感觉差不多凉了，我尝了一口才送到爷爷嘴边，爷爷喝了几口，然后侧过脸看着我。我知道爷爷是在示意我也喝一口。爷爷，我的爷爷还记得我。我没有喝，只是握着茶杯默默地看着他，他的眼角溢出了老年人才有的那种似泪非泪的分泌物，就如同我眼角的泪水，我不忍心去擦拭。

和爷爷默默地坐了一会，我扶爷爷躺下，爷爷的双腿弓着不能伸直，我微微用力想将其拉伸，却发现爷爷的脸上露出疼痛的表情，才只得作罢。

扶爷爷躺下后，我来到了前次想领爷爷来，却又没来成的，那个村口下面公路边拐弯处的小草坪。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就像我不知道前次为什么想领爷爷来这里一样。或许我只是想领爷爷，来这里坐一坐，看一看，就如同现在的我，一坐就坐到太阳落山。

孙学俊

2018年2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