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前 言</h3><div><br></div><div> 近日去东湖闲走，寒风瑟瑟，枯枝和落叶铺满小径。虽说满目尽是凄凉，可那树下的落叶却引起我无数的联想。</div><div> 树叶是顽强的，从春天发芽、长大变绿，经过夏天的日晒雨淋，秋天的冷露霜冻，它凋落了，在树下铺了厚厚一层。日久天长，腐烂成泥，依然守护着大树，并供应着营养。这是我对“叶落归根”的理解和信奉，我本长白山上一片叶，飘落成泥入凡尘。</div><div> 凡间之人，就要做点凡人之事。我也要把我的四散飘落的叶子收集一下，尽管没啥大用，即便不能化作肥料和营养，自己欣赏回味一下，还是有点欣慰和乐趣的。于是，我把我曾经发表在各处报刊杂志上的小说和散文搜寻出来，整理成集，在这《美篇》上过一把，然后印成书，也便于保存。</div><div> 在收集和整理过程中，我也对自己有了一个重新认识。这些作品都是三十多年前写的，那之后，基本上没写什么东西。也就是说，我在喧嚣和浮躁中，竟然庸庸碌碌地过了三十多年。一个人的一生，差不多就快走到头了！这样想着，禁不住后背冷汗涔涔。</div><div> 且不说我对国家和人民的贡献，就是对我自己也实在是说不过去。因为在找这些旧日的报刊杂志时，好些都没有了。当时没有好好保管，随手一扔，现在就无处可寻。最不应该的，是我发表的第一篇小说《沼泽》，也遍寻不见。这是让我最难过的，因为这里还有一个令人难忘的故事——</div><div> 那是我的第一篇短篇小说，写好后，寄给了市文联编辑部。可是，迟迟没有消息。一直到我失去信心时，接到一个电话，约我去谈稿。在编辑部里，我见到一个高高瘦瘦的老编辑——王阁安，就是我曾在《天堂上的阁老》里写到的那位阁老。我的第一篇小说经他编排发印，得以发表。好多年以后，我才听说，我的那篇稿子是他从纸篓里捡回来的。原来，当初接到我稿子的那位编辑，因年龄快到站了，没多久就要退休了，心思也不在稿子上了。我的小说稿连信封都没拆，就随手扔进了纸篓。阁老是看到信封上的钢笔字不错，等下班那位编辑走后，他捡回来，放到了自己的抽屉里。一直到那位编辑退休，他才拿出我的稿子来看。而且，看了就给我打电话。</div><div> 就这样，我开始了业余写作；而且，一发而不可收。 现在，想起来，像是昨天的事，挺有意思。</div><div> 不过，我后来写小说还有一层主要原因，现在可以明说了，就是为了挣稿费。那时，工资太少，每月开四十二元，生活的确拮据。一篇小说的稿费比我一个月的工资还多，再加上平时在报纸副刊发表的散文，还有通讯报道，那是相当可观的。后来好多年不动笔了，也是不缺钱了的原因。我这人真是没啥出息。不过，在那当时，我们一家人都要感谢这些稿费的。而我更要感谢我写出的这些文字，是它们帮我养家糊口的。我是不应该忘记的!因此，便有了今天的动议。我把它们收集整理，在这里再走一遍，然后打印成册。除了找不到的，还有一些不合时宜而去掉的，共有小说五篇，散文七篇。因为都是旧作，朋友们也不必在这里浪费宝贵时间。有看到的，瞄一眼就是了，在此致以谢意!</div><div> 因为是从我这棵老树上掉下来的叶子，尽管枯萎丑陋，不堪入目，我还是不应该忘记的。所以，我给它命名为《落叶集》。</div><div><br></div><div> 2018 . 2 . 3</div><div><br></div><div> </div> <h3> 艾大嫂</h3><div><br></div><div> 艾大嫂是个寡妇，十几年前死了丈夫。</div><div> 艾大嫂的丈夫叫艾祥发，原籍是人称海南家的山东日照。那些年，那儿是个穷得叮当乱响的地方。活不下去了，艾祥发也学了别人的样，扔下刚订婚的未婚妻，跑到东山里伐大树。临别时，他对她说:“多则三、五年，少则一、二年，赚够了钱就回来娶你过门。”</div><div> 那时，人们特别是海南人都把进东山里伐木看作是求生之路。其实，木把子这碗饭也不是那么好吃的。夏天，木场子上的男人都脱得只剩下一条裤衩，躺到泥沼里打个滚儿，从头到脚都糊上一层稀泥，为的是防蚊叮虫咬。冬天，上工前都要端一碗凉水，含一口噗噗地喷在裹着绑腿的腿上，让它结起一层薄薄的冰，为的是趟在没膝深的积雪里不至于很快化湿了棉裤；即使这样，收工回来，棉鞋棉裤也仍然免不了湿漉漉的。一个寒暑交替，哪一个木把子的肩头，都会被小杠压出一个馒头样的硬邦邦的肉块。更何况砸伤胳膊碰断腿的事，几乎天天有；就连砸死个把人，也算不得稀奇。</div><div> 艾祥发在海南家饿就了一副瘦骨棱棱的身架，吃这碗饭便越觉苦得难捱。幸好他结识了一个名叫吴贵的拖拉机手。吴贵长得高高大大，且又为人仗义时常特别地照顾照顾艾祥发。天长日久，两人感情越见笃厚，虽然没举行过磕头换帖子的仪式，倒也情同手足。吴贵小艾祥发两岁，便唤他作“艾大哥”。</div><div> 艾祥发苦熬了两年，积蓄是有了一点，可离回家娶媳妇还远远不够。艾祥发越发咬着牙下力地干，却偏偏又摊上了倒霉的事。那日，放倒一棵大树，一根回头棒飞回来打折了腿。治好时，已成了瘸子，眼见得回家娶媳妇更是难以办到。艾祥发绝望了，几次寻死上吊，都被吴贵死说活劝给拦住了。艾祥发虽说打消了寻死的念头，却又不忍心连累未婚妻，便含着泪给她写了一封退亲信。</div><div> 过了些日子，一个红袄绿裤满口海南腔的姑娘找了来。这姑娘就是艾祥发的未婚妻，后来的艾大嫂。</div><div> 她骂祥发狠心，骂祥发糊涂。她哭着说:“别说你瘸腿还能走路，就是瘫了，炕上吃，炕上拉，俺也伺候你一辈子!”</div><div> 艾祥发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是把头拱在被窝里呜呜地哭。</div><div> 他们简简单单办了喜事。吴贵自然出了不少的力气。</div><div> 艾祥发的腿落下了残疾，干不得重活，便自己抠摸着务上了木匠。艾大嫂过日子是把好手，家里家外都吃得苦、下得力，极是勤谨。</div><div> 吴贵闲下来就到艾大哥家坐坐，弟兄俩喝上两杯，且喝且谈，更见得亲热。</div><div> 晚上躺在被窝里，艾祥发把吴贵对他如何好的事，一桩桩地讲给媳妇听。艾祥发讲得动了感情，艾大嫂也听得眼泪汪汪。又见吴贵果然一副庄重正经的好人品，自然也以亲嫂子一般的感情待他。</div><div> 艾家的一些粗重活，都叫吴贵包下了。吴贵是个光棍汉，浆浆洗洗、缝缝补补的事，艾大嫂也时常记在心上。还忘不了抽空做上两双鞋，一双给男人，另一双给吴贵。</div><div> 艾大嫂也曾问过吴贵:快三十岁的人了，为啥不寻个老婆呢？吴贵微微低了头，良久，抬起头凄然一笑，也不作答。慢慢地艾大嫂品摸出，吴贵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一般的女子他看不上，合适的又不多见；况且深山老林里女人本来就稀贵，这事越发难成。艾大嫂便不再催他，只在暗里留意，生活上对他更加关切。</div><div> 艾大哥和艾大嫂，两口子原想恩恩爱爱、白头到老。谁知那年艾祥发给人盖房子，上梁时，竟然连人带梁一起从屋顶上摔下来；人字梁砸在胸口上，当时就没了气。</div><div> 艾大嫂闻讯赶来，扑在丈夫身上哭得死去活来。众人边劝也边陪着落泪。</div><div> 一个老者说:“人死不能复生，哭也无济于事。哭伤了身子，反倒更为不妙。他艾家嫂子，还是节哀给祥发打点后事吧！”</div><div> 吴贵挑头，众人相帮，埋葬了艾祥发。只几日，艾大嫂活脱脱变了另一个人。脸上的红润和光泽全不见了，人也瘦得脱了相。</div><div> 艾大哥死后，吴贵便不再登艾家的门。他倒满心想拉扯这娘俩一把，可一想到寡妇门前易惹是非，又缩手缩脚起来。</div><div> 艾大嫂是个刚强人，咬着牙忍悲含泪撑起这个家，拉扯着儿子金锁过日子。</div><div> 那年，金锁才五岁。</div><div> 老林子里好活人。开春，屋前屋后挠巴挠巴，撒上种子，秋后打的粮食就足够娘俩吃上一年了。艾大嫂先前修下了好人缘，所以常有人帮点这、帮点那。艾大嫂推辞不过，受下了，也记在心上，赶上机会就一定还了这份人情。日子虽说凄苦一点，总还算过得去。</div><div> 转眼又过去了三年，金锁八岁，到山下林场的小学校里上了学。</div><div> 山脚下有一条河，水不甚宽，也不甚深，但流得很急。隔着老远，就能听得见河水拍打着河中的石头，发出“轰啪轰啪”的响声。艾大嫂放心不下，每天都要把金锁送过河，到了下午放学时再去接回来。</div><div> 金锁很懂事。中午，在学校里吃饭，别人家的孩子都互相比谁带的饭菜好，金锁却一个人躲在一旁，吃着娘给他带的煎饼卷咸菜。煎饼摊的焦黄，咸菜切成细细的丝，用油炒过。金锁大口大口地咬，吃得好香。吃着吃着，猛然想起，他带来的咸菜是炒得油汪汪的，娘在家里吃的是没有炒过的。于是便不吃了，剩下的又用那块白麻布包好。放了学，带回去让娘吃。</div><div> 艾大嫂问他:“你为什么没吃完？”</div><div> 金锁不会说谎，照直说:“俺看娘老也不吃油炒的咸菜……”</div><div> 艾大嫂一把搂住金锁，眼泪扑簌簌地落下来。金锁见娘落泪，吓坏了，忙问:“娘，是俺做了错事吗？”</div><div> 艾大嫂说:“傻孩子，娘难过，是因为娘没有更好的东西给你吃。往后不要再给娘留了，要吃饱，啊！你正是长个的时候哇！”</div><div> 金锁不愿让娘再伤心，点头答应了。</div><div> 这一日，金锁回来，打开干粮包，带去的东西一点没动。艾大嫂奇怪了。</div><div> 金锁说:“中午吃饭时，同学笑话俺总吃煎饼卷咸菜。他们还抢去煎饼，把娘炒的咸菜抖掉给卷上树棍。俺和他们打起来，林场开拖拉机的吴叔叔从那儿过，喝住了他们，把俺带到食堂去了。他给俺买了馒头，还有肉炒的菜，让俺吃。俺不吃，他就骂俺，还说他和俺爹是好朋友。俺吃了，他就笑了。”</div><div> 艾大嫂知道这是吴贵。金锁那时还小，记不得许多了。</div><div> 艾大嫂想找点东西让金锁送给吴贵，表示酬谢。一想自己是个寡妇，吴贵仍是个光棍汉，便放下这个念头，只嘱咐金锁再不要跟他去食堂吃饭。</div><div> 第二天，艾大嫂特意给金锁炒了两个鸡蛋，卷在煎饼里。</div><div> 下午金锁放学，又照样带了回来。还告诉娘:“吴叔叔让俺告诉娘，往后不用带饭了，他天天带俺到食堂吃。”</div><div> 艾大嫂楞住了。她要强了这么些年，从来不接受别人的施舍和怜悯。她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同时，也多少有点把这看作是对她的藐视。</div><div> 这如何是好？谢绝吧，他是祥发的好朋友，怕伤了情义；答应吧，且不说违背了自己作人的初衷，若引出点闲话来，岂不是连累了他!</div><div> 这真使她作难。思来想去，一夜没得好睡。</div><div> 早起，她仍然给金锁带上干粮包，照旧去送他过河。</div><div> 拐过山脚，远远地望见河边立着一个人。她暗想，谁呢？一大早跑到这儿来站着干啥？</div><div> 走近了，认出来原来是吴贵。</div><div> 面对面地站住。她想对他说几句感谢的话，心里却慌慌地跳，竟一句也说不出来。僵了一会儿，还是吴贵先开了口。</div><div> “大嫂，让你们娘俩苦了这么些年，真对不起你，也对不起我艾大哥。不是我不讲情义，是……我……唉!”</div><div> 艾大嫂是个聪明人，明白了他想说的是什么，脸儿红红的埋了下来。</div><div> 吴贵又说:“好嫂子，给我个赎过的机会吧！让金锁天天晌午跟我去吃，不要给他带饭了。他……都瘦了呢。我到学校里问过老师，金锁这孩子聪明，又肯用功。好好培养他，日后有了出息，也能对得起艾大哥了。还有，你也不用天天来送他、接他过河了，你屋里还有一大堆活要做。让我来接他、送他，反正我闲着也没事。”</div><div> 艾大嫂默默地低着头，一句话也说不出。想想吴贵的话，又叫人心热，又叫人心酸。慌乱中，不知是点了头，还是摇了头。</div><div> 只听金锁一声欢叫，让吴贵驮着过了河，一溜小跑地没了影。</div><div> 艾大嫂望着空空的河对岸，两行热泪止不住地流下来。</div><div>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金锁每天回来，都要给娘讲讲他跟吴叔叔在一起的开心事。他长高了，也胖了；爱说爱笑，同以前相比，像换了一个孩子。</div><div> 艾大嫂也高兴，也有点愧疚，总像有一种欠了债般的感觉。她抽空给吴贵做了双鞋，又纳了几副鞋垫，让金锁给送过去……</div><div> “你吴叔叔穿了那鞋、垫了那鞋垫没？”</div><div>她问金锁。</div><div> “没。我见他欢喜了一阵，就锁进了箱子里。”金锁说，脸上也有几分遗憾的神情。</div><div> 艾大嫂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只是不知是赞叹还是感叹。</div><div> 忽然有一日，两位年岁大一点的人，想起来要给两个人往一块撮合撮合。可不，艾大嫂和吴贵，都刚刚四十傍边，正是好年华。两人商定，便分头去说。</div><div> 一位去找吴贵，开门见山，直截了当。</div><div> 吴贵嬉笑的脸一下子绷起来，正正经经地说:“这事万万不可。我与艾大哥是朋友，帮衬一把是理所应当的。如果做了这事，九泉之下叫我如何去见他!”</div><div> 另一位去找艾大嫂，先是柴米油盐闲扯一通，然后才拐弯抹角说到正题。</div><div> 艾大嫂沉吟半晌，方说:“有两点都让俺不能答应。第一，俺不能做对不起祥发的事；第二，吴贵兄弟是个好人，俺不能拖累他。你老若有这番热心肠，烦你老给他找个更合适的好女人! ”</div><div> 两位牵线人一碰头，好一阵摇头叹气，无奈只得作罢。</div><div> 原先，艾大嫂和吴贵见了面，还唠上几句。自从有了这话之后，两人便远远地躲着走，心情上倒显得疙疙瘩瘩的。</div><div>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也料不到，吴贵这么好的人也会遭上那样的厄运。</div><div> 小学校新开了一块操场。场地收拾得平平展展，只是当中还有一个合抱粗的树桩。挖一阵，刨一阵，怎么也弄不出。校长请吴贵开来拖拉机，拴上钢丝绳朝外拽。钢丝绳是根用乏了的，吃不得重力，“嘎嘣”一声脆响，齐刷刷地断成两截。连着拖拉机的那一截，像根棍子似的朝车头猛甩过去。吴贵探出头来朝后张望，正正地打在太阳穴上，登时一个窝倒，鼻口都窜出血来。</div><div> 吴贵死了。</div><div> 林场给他料理后事，正在为他没有亲人犯难时，艾大嫂领着金锁来了。艾大嫂显然刚刚哭过，两只眼睛红红的。她一口应承下所有死者亲属应该做的事。</div><div> 出殡那天，金锁身穿重孝，跪在棺前，哀哀地哭着喊“躲钉”。起灵前，他捧起一个泥盆，高举过头，猛地摔下。泥盆的碎片数不过来，人群中喊出一片“好”来。（有人记得，他亲爹死时，他才把泥盆摔裂几道纹。那时，他太小了。）</div><div> 出灵了，金锁打着灵幡走在前面。艾大嫂跟在灵后，身上也穿了孝。</div><div> 吴贵的坟修在了他艾大哥的坟旁。两座坟紧挨着。</div><div> 几年后，金锁考上了省城里的一所大学。小小的林场里一片轰动——这是深山老林里的第一个大学生啊！人们对艾大嫂由钦佩又添上了敬仰。</div><div> 金锁进省城上学去了。艾大嫂一个人在家里。</div><div> 人们常常看见她一个人到林边那一小块空地去，在艾祥发的坟前烧上几张纸，又到吴贵的坟前烧上几张纸。然后便在两座坟中间坐下来，自言自语地说些什么。</div><div> 有人听见过她的话，说的是:“俺这辈子遇到了你们两个好人，知足啦！”</div><div><br></div> <h3> 噪 音</h3><div> </div><div> ——一个环保干部的日记</div><div> </div><div> </div><div> 4月11日</div><div><br></div><div> 早晨刚上班，有人来了电话，责问他们那儿的下水道坏了将近两年，为什么还不给修？更气人的是，他操着一副教训人的口气说:“《环管法》都公布两年了，你们为什么不执行？”</div><div> 你听听，他把《环保法》说成了《环管法》，说明他连环境保护是怎么回事都没弄明白，却张嘴就训人。下水道坏了找我，赶明儿，厕所堵了还得我去给掏呢！真可气。</div><div> 放下电话，我不由得又生我们科长的气。叫我干什么不好，偏偏让我处理关于环境污染的人民来信来访。还给我讲了一通它的重要意义，什么维护人民群众的利益呀，对人民负责呀……可是，谁来理解我呢？每天来上访的人和他（她）们反应的事，五花八门，千奇百怪。像修下水道这类风马牛不相及的事，多得是。而且几乎每一个来上访的人，都是那样理直气壮地冲我发脾气，似乎那些坏事都是我干的。这真让我哭笑不得。</div><div> 将近中午的时候，又有人敲门。</div><div> 来人是位年近五十的女同志，穿着朴素大方，举止庄重文雅；落座之后，简要几句就说明了来意。她，也是一个上访者。她家隔壁是一座机器修配厂，噪音和震动扰得她不得休息……</div><div> 她慢慢地、很有条理地诉说着，清癯的、刻满纹路的面容和斑白的鬓发，显露出过早的衰老和无精打采的神色。她仿佛在隐隐地承受着一种病痛的折磨。与别的上访者不同的是，她口气和缓，没有指责，也没有训斥。</div><div> 她走了。《来访登记簿》上面有她写下的几行清秀而又颇见功力的字——</div><div> 姓名:秦慧珍</div><div> 职务:教师</div><div> 单位:第八中学</div><div> 住址:福安街104号</div><div><br></div><div> 4月18日</div><div><br></div><div> 正当一伙上访的人与我纠缠不休的时候，秦老师又来了，这是第二次。她仍是那样庄重文雅，只是精神似乎更为不佳。</div><div> “秦老师，请喝水！”好不容易打发走了那伙人，我倒杯水放在她面前。内疚使我有些慌乱。怎么说呢？她反映的问题，我还没有来得及去调查。</div><div> 沉吟了一下，我说:“实在对不起，这些天事情多，上访的人也多，天天都推不开门。您看见了，方才……”</div><div> “啊，不要紧，有时间时，你到我们那儿看一看。什么时候都行，我每天都在家的。谢谢你了，唉！”</div><div> 她走了，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或者像根本就没有来过。然而，那一声长叹，却在我的心里久久地轰鸣着。</div><div> 人可真怪，日子久了，我有了一套办法应付那些大喊大叫的人；而秦老师这样的上访者，却让我深深感到惭愧和不安。</div><div> 明天！</div><div> 是的，明天，我一定去，再也不能拖了。</div><div><br></div><div> 4月19日</div><div><br></div><div> 福安街104号——这就是秦老师的家。</div><div> 两间红砖平房，门窗紧闭。一个不大的院子，收拾得整齐干净，但一道污水却从东面的高墙下穿出来，显得十分不和谐。墙的那一边显然就是机器修配厂了，震耳欲聋的汽锤声，正不断地传过来。</div><div> 敲了好一阵门，秦老师才出来。一见我便不好意思地说:“真抱歉，噪音太大，听不见。快请进！”</div><div> 走到屋里，我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体验:随着汽锤每一下沉重的锤击，屋顶便有一些细碎的灰土窸窸窣窣地落下来；而那沉闷的声音，则像一只有力的手在狠狠地揪扯着你的心。</div><div> “你没有和他们交涉过吗？”我有些不平了。</div><div> 秦老师说:“他们也难哪！这厂早先是街道办的，为了解决一部分妇女和社会上的闲散人员就业，后来归了区里，两年前又被市机械局收了上去。自从归了市局，厂子就扩大了规模，添了汽锤，二十四小时连轴转。我们一家就……唉，有啥办法呢，总不能让他们停产呀！别说为我一家不值得，要是真关了厂，厂里那些工人怎么办？国家的损失不是更大吗？”</div><div> “那你找我们……？”我不解地问。</div><div> “你们是搞环境保护的，我想是会有个妥善解决的办法的。我请你来，主要是想让你看看，了解一下情况。我看过了《环境保护法》，能圆满解决，当然更好；一时解决不了，我就再克服一下。你们不是也可以作为一个典型事例总结一下经验教训，免得今后有更多的人受害吗？”</div><div> 秦老师的话，深深地感动了我。我接待过那么多的上访者，一提起给他们造成危害的那些工厂，他们就咬牙切齿地痛骂一番，恨不能把它砸得稀烂碎才解恨。遇到这样的人，我就得耐着性子给他们解释。有些事情一时解决不了或者根本就无法解决的，我也得给他们一点美好的希望。可是，秦老师——这是一个多么通情达理、胸襟开阔的人啊！</div><div> 为了抑制一下情绪，我岔开话头，说:“您今天休息？”</div><div> “啊，我休息，已经快一年了。”她回答我，脸上流露出一丝苦笑，“我身体不大好，坚持不了了。”</div><div> 她看看表，转身去倒水吃药。借这个机会，我打量一下屋里的陈设。这房间，就同她本人一样，朴素、大方，略透出几分文雅。最显眼的是墙壁上挂着的那些像框和奖状。像框里镶着一张张她和学生们的合影，奖状上几乎都写着“模范班主任”、“优秀教师” 一类字眼。不用说，她显然是受人尊敬的。靠墙的桌上，放着几本翻开的书，上面划着密密麻麻的红杠，还有一摞写满字迹的稿纸。</div><div> “您身体不好还在写文章？” 我忍不住问道。</div><div> “我是教语文课的，抽时间研究一下教学方面的理论问题，对自己也是个提高，不然怎么能对得起学生们呢！再说，一闲下来，病好像就更重一些。” 她淡淡地一笑。</div><div> 我不仅肃然起敬。然而又生出几分感叹:她是个正直的有事业心的人，可命运对她却有点不太公正。</div><div> 我告辞了，还得到隔壁工厂里去一下。</div><div> </div><div> 这难道也能算是一个工厂吗？</div><div> 一座陈旧失修的四合院，到处是长满锈斑的铁块、齿轮和破旧的机器架子，加上嘈杂的声音，使人感到压抑。</div><div> 我找到了厂长。这是一个和秦老师年纪相仿的女同志，但她显得丰腴，精神饱满，红光满面。听我说明身份，她不紧不慢地说:“你有证明吗？”</div><div> 我掏出工作证递给她。她接过去，仔细地与我本人对照着，那游移的目光，说不清是怀疑还是轻视。</div><div> “你到我们厂里来，是想检查卫生？”还给我工作证时，她这样说。</div><div> 我敢断定，她是那种无知而又自大一类的人。我克制着，说明来意；又讲了一番环境保护的基础知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div><div> 她一边听着，一边用剪刀把指甲修剪得更加光滑圆润；偶尔抬起头来，朝我投过来一瞥。</div><div> 待我说完，她收起剪刀，站起身，抖掉身上的指甲屑，眼珠一转，胖胖的脸上突然挤出一堆笑容，说:“好，好。这件事，我了解一下，好办！”</div><div> 那深情分明是在让我快点离开这儿，我只好起身告辞。走到门口，她又说:“咱们公是公，私是私，难得你到我们这小厂来一趟，你看，我们这儿虽然做不了什么精巧玩意儿，但你个人需要点什么，给你随便加工一下，还是可以的。”</div><div> 我连忙谢绝。她又赶上一步说:“不必客气，有事找我就行。我叫王佳凤。”</div><div> 她说得轻松、自如，眉眼中洋溢着许多得意。</div><div> 看样子，这个人也算得上是个人物:不是女中豪杰，就是女中霸王。</div><div><br></div><div> 4月23日</div><div><br></div><div> 王厂长打来电话，说他们给秦老师买了一所房子，准备让她搬走，想听听我的意见。</div><div> 我没有想到她会办得这样快。其实，把秦老师动迁走，并不是个根本的解决办法。秦老师搬走了，别的家呢？我到秦老师家的那天，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尽管他们比秦老师的处境稍好，可仍在受危害的范围之内，早晚还会发生些纠葛的。最好的办法，就是工厂搬走，《环保法》已经有明确规定。或者起码也应该把锻造车间搬走，减掉汽锤，噪音和震动都会大大减轻。</div><div> 不过，我们的国家现在还不十分富裕。所以，只要秦老师同意，我也不会提出别的意见。那样，无论是谁都会省去许多麻烦。至于以后怎样，那只好以后再说了。目前，能做到这一点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换一个别的厂长，也许连买房的这点钱也是不肯出的。</div><div><br></div><div> 4月27日</div><div><br></div><div> 下午，王厂长又来了电话。这一次，她怨气十足。说是和秦老师说过了给她买房迁走，开始她同意了，可是过了两天，她又不同意了。她再没有别的办法，只好不管了。</div><div> 看来，事情真得要费一番周折了。</div><div><br></div><div> 5月4日</div><div><br></div><div> 秦老师来了。她尚未脱去棉衣，还是一副病恹恹的样子。</div><div> 我问她:“听说王厂长给你买了一所房子？”</div><div> 她说:“是的，有这回事。”</div><div> “那你为什么不同意搬走呢？”</div><div> “这里面还有另外一层关系……”</div><div> “嗨，你还管那么多干啥，那噪音你没听够？”</div><div> 我心里不耐烦，口气很冲。她楞住了。我也自觉不妥。</div><div> 沉默了一会儿，她说:“你不清楚……我，反正我不能要她买的那所房子。那样的话，我宁肯忍受着了。”</div><div> 她心里似乎还有别的事，可她又不说出来，这真让我糊涂。我承认，现在有些事，我实在弄不清楚。</div><div><br></div><div> </div><div><br></div><div> </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 <h3> 5月5日</h3><div><br></div><div> 我等不下去了，去找王厂长，这究竟是怎么回事？</div><div> 走进她的办公室，寒暄几句，她朝我伏过身来低声说:“小同志，我看得出来，你参加工作年头不多，跟你说句实在的，可不能什么人的话都随便听信。现在虽说是不讲阶级斗争了，可这社会上的事复杂着呢！就说那院姓秦的吧，不好好当老师，净在家里泡病号，光我知道就快有一年没上班了。再说他那当家的，当过右派呢！”</div><div> “王厂长，题外的话咱们还是少说为佳。”我不想听闲话，便截住她，说:“秦老师不肯搬迁，到底是为什么？”</div><div> “她想捞点便宜呗！我们给她买的那两大间房子，比她现在住的宽敞多了，可她还不满意。咋的，还得让我给她买座楼哇！想的倒美。这个人，表面上文诌诌、老实巴交的，其实，哼，又刁又滑。她们学校都不得意她，不信你去问问她们教导处的王主任！”</div><div> 我不知道怎样同她道别，怎样离开的修配厂。我只觉得头发胀，胸口堵得慌，那里面仿佛塞满了沾着鱼腥的乱麻。</div><div> 唉！夜深了，日记也写不下去了。早点睡吧！</div><div><br></div><div> 5月9日</div><div><br></div><div> 整整三天了，我躲着所有的来访的人，谁也不想见。</div><div> 秦老师也没有再来。我害怕她来，我不知道该怎样对她说。</div><div> 我把事情的原委向科长做了汇报。他听后对我说:“做什么事情都要搞调查研究，古语说得好，‘偏听则暗，兼听则明嘛！'不管怎么样，工厂对环境造成了污染和危害，都是不能容许的。即使被危害的是个落后的人，也不能借此开脱工厂的责任。不过，全面地了解一下情况，也是有好处的，也许这里面还有点别的什么名堂呢！”</div><div> 仔细一想，有理。我应该到八中去一趟。</div><div><br></div><div> 5月10日</div><div><br></div><div> 在校门口，我对传达室的老师傅说明来意。我想，这是用不着隐讳的。谁知他拉住我悄悄地说:“可不能去找那个王主任，能小子说不出人话的。他嫉妒秦老师，经常打击排斥她。再说……，唉，我干脆都告诉你吧。王主任就是王厂长的叔伯弟弟，修配厂要花五千元的高价把他的房子买下，让秦老师去住。然后人家再买个好的。他那两间房，顶多只值两千。一下子多捞了三千，还不就像翻了一下巴掌！没成想秦老师是个明白人，不上圈套。他正为捞不到这笔大钱气得骂天嚎地呢！现在的事儿，也真难说。说一千，道一万，秦老师摊着了。我老头子今年六十多了，一辈子没说过假话，你要是信得过我这把岁数，你同志就凭良心按规定办！政府不是管这事吗？管就好。”</div><div> 老师傅的话叫我心里发热，可也提醒了我。我直接找到校党支部。党支部书记向我介绍了秦慧珍老师的许多感人事迹。</div><div> 她从师范大学毕业二十多年来，一直是勤勤恳恳、兢兢业业，有一套成功的教学经验，多次被评为优秀教师和受到市里的表彰。自从去年，她患了严重的高血压和神经官能症，几次昏倒在课堂上。她爱人在地质部门工作，长年在外。她的困难太多啦！可她咬牙挺着，直到实在坚持不住才躺下，快一年了。学校里需要她，学生们需要她呀！</div><div> 临别时，书记拉着我的手说:“秦老师家的情况，我们也清楚，可是无能为力呀！这回你们出面，太好了。我代表全校一千多名师生感谢你们！”</div><div> 离开八中，我直奔秦老师家。</div><div> 没想到时隔几天，事情变化得令人吃惊。一股又黑又臭的污水不断地从东墙下的水沟里流过来，漫出了一大片。院子里扔着许多碎砖破瓦和铁渣块，还有两个半拉长着绿毛的馒头。汽锤的声音也似乎更高更急……</div><div> 一见我，秦老师布满血丝的眼里，两行泪水无声地流下来。但只是短短的一会儿，很快她擦去泪水，刚强地说:“我真不相信今天还会出现这样的事。不过，越是这样，我越拿定主意，哪儿也不去了。要震就震，要吵就吵，有什么招法就让她使吧！我一个人忍受，总比殃及更多的人要好！”</div><div> 停了停，喘口气，她又接着说:“房子的事，那天我没给你说清楚，你不会生气吧？开始我是同意了，换个环境，恢复一下身体，好早点上班。我心里着急呀！可我知道了房子是我们学校王主任的，还要花那么多钱，我怎么能同意呢！房子好坏我倒不在意，我是不忍心看着他们用我当砝码去捞取国家的钱！”</div><div>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心中充满了对秦老师的敬佩和对王厂长、王主任的气愤。</div><div> 高尚和无私，使一个美好的心灵发出照人的光彩；而愚昧和私欲，却把另一种灵魂扭曲得变了形。</div><div> 我来到修配厂，找到王厂长，指出她这样对待秦老师是不对的。她冷冷地说:“你打算怎么办？”</div><div> “《环保法》规定了，谁污染，谁治理。你应该采取措施解决！”我也冷冷地说。</div><div> “我没有办法。我的工厂连工资都开出去，哪有心思管这个。”</div><div> “你这是不负责任！办企业和照顾人民群众的利益是不矛盾的，关键是你……”</div><div> “行了，我没功夫陪你闲磨牙。说痛快话，你到底想怎么样？姓秦的怕震，动迁她又不干，难道我还能停产不成？”</div><div> “停不停产，那就要看情况了。该停的时候，必须得停。”</div><div> 我拿出《环保法》，把有关的章节读给她听。不料她跳起来，大喊大叫道:“好哇，你是大衙门口的，你有法，那就罚吧！关吧！停吧！你要是真能把这个厂子给弄黄了，我带着这一百多口子去给你磕头，道谢！”</div><div> 我不想把事情搞得太僵，于是缓和一下口气，说:“王厂长，不必动这么大的肝火。生产停不停，厂子关不关，这不是哪个人能决定的。但问题是一定要解决的。这样吧，你再考虑考虑，这本《环保法》留在你这儿，有时间看一看。过两天我再来。”</div><div> 我走出门外，她追出来，把《环保法》摔给我，说:“你有能耐就使吧！想吓唬我，没门儿！上法院，我也不怕！”</div><div> 我真想像不出，这样的人当领导，会把工厂搞成什么样呢？</div><div><br></div><div> 外面下起雨来，雨点打得窗子啪啦啪啦响。我不禁想到了秦老师，在这样一个风雨之夜，在巨大的噪音裹挟之下，她会做一个什么样的梦呢？</div><div><br></div><div> 5月11日</div><div><br></div><div> 我把这些情况又向科长做了详细汇报，足足谈了一上午。最后，科长说:“你写个材料给我，详细一点。”</div><div> 他脸色冷峻，没有一丝笑容。</div><div><br></div><div> 5月14日</div><div><br></div><div> 材料还没来得及写完，然而我已经成了被告。</div><div> 上午，科长把我叫到他的办公室，递给我一份材料。看罢，我像掉进了冰窟窿，又像被关在一个烟熏火燎的铁桶里。</div><div> 王佳凤竟然写了一封上告信，说我有意制造矛盾，挑动群众扰乱工厂生产……虽然信中并未提到我的名字，可那些话实在让人难以接受。后面还附着机械局的意见，说如果这个问题市里不解决，生产任务完不成，他们将不负责任云云。更令人难以理解的是，开头还赫然批着几个大字:如果属实，严肃处理。一个政府机关干部，屁股坐到哪里去了？后面龙飞凤舞地签着一个名字——乔文兴。</div><div> 我说不出话来。过去只是听说过“恶人先告状”，而今我却品尝到了滋味。</div><div> “这是市政府的乔秘书长批来的，”科长又补充说:“我向他解释了这件事，可他听不进去，坚持说是我们做得不对。也难怪，他是分管工业的嘛！”</div><div> 我忽地站起来，只觉得满腔的热血一下子都涌到头上。“我也要写封信，给市长，把这一切都捅明。不管他是谁，我都陪着把官司打到底。我不相信共产党会容忍官僚主义！”我大声地说。</div><div> 科长也激动了。他扶住我的肩膀，用力拍了两下，说:“好，写吧！把我的名字也签上。”</div><div> “嗬，你们俩在搞什么阴谋哪！”门一开，局长走进来，看了我们一眼，收起笑容，说:“这件事很有典型意义。我们的某些领导干部，缺乏科学知识，有法不依，置人民群众利益于不顾的官僚主义和不正之风，应该受到揭发和批评。这也是正常的工作嘛，为什么要签你们两个人的名字？谁的也不用，写好之后交给我，盖上环保局的大印，连同这封信，我亲自去交给市长。”</div><div> 局长慢慢走到我面前，又说:“你思想上不要有负担，也不要太动感情。这件事也恰恰说明我们的工作有成绩，起码是碰到了某些人的痛处。他们受不了，就要跳起来。这是好事嘛！遗憾的是，我们有些领导干部倒很容易上这种‘八分钱'的当！”</div><div><br></div><div> 5月16日</div><div><br></div><div> 局长带着几份材料见市长去了。结果会怎样，还预料不出。</div><div> 不过，就像对我所接待过的那些上访者一样，我也给了自己一点很美好的希望。</div><div><br></div><div><br></div> <h3> 小说二题</h3> <h3> 蹊 跷</h3><div><br></div><div> 我们村里，有一怪人。他叫沈仲德，是一个胖胖的，须发都有些花白的老头。 从我母亲那边论起来，我得叫他舅姥爷。</div><div> 早些年，他爱说爱动，是村里数得着的活跃人物。遇上年节假日，人们难得有几日闲功夫，却又都围在他身边，听他胡编乱扯。我也常爱挤在大人们中间，去听他讲。</div><div> 他口才极好，讲《三国》、讲《水浒》，也讲《三侠五义》和《小八义》什么的。但讲得最多的，也是他最喜欢讲的，还是他的亲身经历。众人也爱听，觉得这来得真切。</div><div> 我就喜欢听他讲他当胡子的那一段。</div><div> 那时他还年轻，也就二十几岁吧。平素他喜欢上山打猎，枪法练得极准。我们这一带有一伙胡子，头儿叫巴海，相中了他的一手好枪法，捎信来让他入伙。</div><div> 他不干。</div><div> 巴海就说:不干，就先把他的老娘杀了，再杀他。</div><div> 沈仲德是个孝子，怕连累老娘，只得答应了。</div><div> 他是正月十三入的伙。正月十五晚上他们就同另一伙胡子交上了火。那天，巴海的人都兴高采烈地过节，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料不到另一伙——巴海的仇人——悄悄地把村子围上了。</div><div> 那村子叫头道沟，离我们这儿五十多里地，是个大村子，有二、三百户人家。</div><div> 那天多亏了沈仲德。他因为惦记老娘，心情烦闷，没有喝酒，便一个人到村外遛达。就这样，发现村子已经被围。他一边朝回跑，一边高声喊叫。</div><div> 巴海手下的人，个个本都是亡命之徒，只是饮得烂醉，身不由己。唯一的一个机枪手，醉得连枪都抱不住了。沈仲德抢过机枪，一阵猛扫，打得对方人仰马翻，狼哭鬼嚎。巴海带着人，借着这股冲劲，发声喊，一起冲了上去。</div><div> 巴海奖赏沈仲德，封了他个小头头。沈仲德却瞧着那些被他打死的人，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div><div> 秋天，家里捎来信，他娘病了，要死要活的。他去跟巴海请假，巴海不准，说他们村里驻了八路。</div><div> 八月十五是个月黑夜。待胡子们都睡了，沈仲德偷出那挺日本鬼子留下的歪把子机枪，从马棚里牵出一匹马，绕到村外上马就跑。巴海发觉了，带人来追。半路上，沈仲德勒住马，抱着机枪朝马蹄声响处来了两个点射。巴海身边便有两个家伙噗通从马上栽下去。远远地听见沈仲德的喊声:妈了巴子，若是再追，就一块儿收拾了！</div><div> 巴海说:仲德，我平日待你不薄，为何要背叛我？</div><div> 沈仲德答道:天下的路，由各人去走，从今后，你我井水不犯河水。</div><div> 巴海深知沈仲德的厉害，只得咬牙切齿的回去了。</div><div> 沈仲德回到村里，见果真驻了八路，便把枪和马都交给他们。那支八路队伍的番号叫长江支队，队长姓程。程队长早已从村长嘴里知道了沈仲德的一切，非但没有计较过去的事，反倒夸他弃暗投明做得对，又问了问巴海的人员及驻守情况。</div><div> 后来长江支队便消灭了巴海一伙。巴海被活捉，区政府宣判他死刑。刑场就在头道沟村外的河滩上。</div><div> 枪毙巴海那天，十里八村的人都赶去看。沈仲德也去了。枪响的时候，他背过身子蹲在地上，把头夹在裤裆里。毙完了，他借把锹挖坑把巴海埋了。</div><div> 巴海死了，沈仲德却出了名，他的经历成了家喻户晓的传奇故事。这些都是后话了。</div><div> 那两年，八路军和国民党常在那一带拉锯。今天你来他走，明天你走他来。</div><div> 有一天，程队长只带着几个人回来。天刚擦黑，就发现后山上又来了一拨队伍，老远的看架势，就知道是国民党的队伍，黑压压的一片。</div><div> 村长急坏了，也吓坏了。程队长带着人要走，说不能连累了村里的百姓。沈仲德拦住他，说不能走，一走，他们发现了，准完。他跟程队长和村长耳语一阵，大伙觉得也只能这么办了。</div><div> 沈仲德找了一副带铃铛的牲口笼头，和一个老头朝后山走去。程队长和战士们隐蔽在屋子里。村长让各家各户点上灯，又在村中央烧起几堆火，让人们都出来，在街上遛达，故意高声说笑，推得磨盘碾子一齐响。</div><div> 沈仲德两个人在后山坡上遇到了那一拨队伍。那是国民党通化守军的一个团，走错了路，从山后沿江绕过来的。</div><div> 一个被叫作团长的人问:山下的村子是什么地方？</div><div> 沈仲德说:是金家屯。</div><div> ——为什么点那么多灯火？</div><div> ——哎呀，长官您不知道？村里驻满了八路哇！这不，把俺的牲口都惊毛了，俺出来找，也不知道跑哪儿去了。</div><div> 沈仲德说着，把手里的笼头一摇，哗啷哗啷一阵铃铛响。</div><div> ——嗯？八路？有多少人？</div><div> ——那可海了，屋里住不下，连街上都住满了。听说东面的马蹄沟，西面的金场沟，也都住满了。</div><div> ——噢。那，去于家店怎么走？</div><div> ——朝回走，过山，再朝西拐，四十里就是。</div><div> 那团长下令，向后转，队伍翻过山走了。</div><div> 沈仲德和那老头紧张得出一身冷汗，一屁股坐在地下，半天不能动弹。</div><div> 过后，程队长把这事汇报上去，上边给沈仲德还记了一功。</div><div> 没过多久，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东北境内的国民党军队被全部消灭，长江支队奉命南下。程队长有心让沈仲德参军一起走，他喜欢他的机智胆大。可沈仲德放心不下病恹恹的老娘，就没跟队伍走。</div><div> 再以后，沈仲德的老娘死了，他也娶妻生子，把家调理得有里有外，着实过了几年安稳日子。他还不时地挂块荣誉牌子，到公社和县上出席个会什么的。</div><div> 不料到了“大乱”的那几年，他却倒了霉。不知怎么的，就有人说他不仅当过土匪，有血债，而且还是奸细，曾经勾引国民党军企图消灭长江支队。</div><div> 沈仲德被“专了政”，关在小号里反省交待。他想不通:当过胡子不假，也的确杀过人，可那些也不是好人呀！至于长江支队，俺明明是救他们，怎么说是要害他们呢？</div><div> 这事本来那个老头和村长可以作证，可那老头早就死了；村长倒还活着，却也跟他一样，一个罪名。两人一块被吊起来，让人用腊木条子猛抽。村长心眼小，经不起折磨，自己想个法死了。这一下，沈仲德再也说不清了。忽然就想起了程队长，却不知他现在何处。心里就有些懊悔:早知有今日，当初不如跟他去了。即便死了，也比这人不人，鬼不鬼地活着强。</div><div> 沈仲德气迷心窍，精神就有些不大对头，两眼直勾勾地看人，说出的话也神神道道的。</div><div> 其实，那帮人只是要夺村长的权，对沈仲德不过借来当把刀用。再加上他平时人缘不错，目的达到，也就不怎么管他了，但“四类分子”的帽子是摘不下来了。</div><div> 沈仲德便整日抱着把大扫帚，在大队“革委会”门前刷拉刷拉地扫。扫过来，扫过去，口里一边自言自语，谁也不知他说些啥。</div><div> 一日，他从何老甸家门前走过，听得屋里一片嘈乱，便蹒跚着踅进去。</div><div> 何老甸的儿媳妇正连哭带叫地折腾着，头发滚得像一蓬乱草，衣襟也撕开了，几个人按也按不住。</div><div> 沈仲德进屋，咳嗽一声。那媳妇立时坐起，呆呆地瞅了他一眼，又去看别人，继而再低头瞧自己，脸蓦地红了，便用手拢着头发，掩上衣襟。</div><div> 问起来，她羞怯怯地说出缘由。她早起去厕所解手，正蹲着，却见柴垛后边一只黄皮子朝她搔首弄姿。她一惊，不待尿完，便提着裤子跑回屋里，功夫不大，就折腾开了。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老辈人就说，这是冲撞了黄仙。</div><div> 我们那里把黄鼠狼叫黄皮子，尊为黄仙。黄皮子迷人的事，时有所闻。可这沈仲德怎地竟有如此神通，连黄仙也惧他？</div><div> 从那之后，沈仲德能降服黄仙便不胫而走。远远近近，谁家里再出了这等事，便立时来请他去镇服。说也怪，他一去便成，满天乌云立时化为乌有。连“革委会”主任的老婆被迷，也把他请去镇过。</div><div> 沈仲德一下子又成了特殊人物，村里上上下下，人人敬重。逢年过节，总有人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来串门。那身份，看着竟比大队的干部还要尊贵。及至拨乱反正的年月，上边要给他落实政策，县上和公社几次传话，让他去办理一下手续。他却摇摇头，淡淡地说:落实个屌，就这样吧！</div><div> 我们那村子在大山里，偏僻得很，许多的事，便不能被人弄得明白清楚。</div><div> 沈仲德的死，就简直像一个谜。</div><div> 那是多年以后的事了。他已经七十几岁，须眉皆白，像一个寿星老。突然一天就病了。人都不信，说昨天还好好的呢，怎么会呢？</div><div> 他病得急，也忒怪。</div><div> 我的舅姥娘问他哪里难受，他脱掉裤子，蹶起屁股，说:腚疼。</div><div> 舅姥娘去看，那肛门张开如小碗口般粗。舅姥娘骇然，禁不住浑身乱抖。</div><div> 他却杀猪般叫起来:快拿东西给我堵上，黄皮子都钻进去啦！哎呀，疼死我了！</div><div> 一日数次如此这般，谁都束手无策。</div><div> 三日后，沈仲德方咽下最后一口气，人已折腾得脱了相，令人不忍瞩目。</div><div> 以后人们议论起来，都说:沈仲德这人，真怪。</div><div><br></div><div><br></div><div> </div> <h3> 山 溪</h3><div><br></div><div> 故乡的老屋门前，有一条小溪。</div><div> 溪水是从山里流来的。隔几步望去，幽幽如一绿带。附身水面，水底的卵事和蹦跳浮游的鱼虾，便极清晰地显现在眼底。</div><div> 离开水边三两步，挖一及腰深的坑，四周用石头砌起，顷刻间，里面就渗满清水——这便是我家的井。</div><div> 我爱这溪水，因为它还会唱歌。一个小小的转弯，或者一个小小的跌宕，都能使它奏出叮叮咚咚欢快而又美妙无比的乐章来。</div><div> 我的童年几乎是不可与这条小溪分割开的。倒不尽因为我是喝这溪水长大的（其实，这等哺育之恩，早已刻骨铭心），成人后常常念及的，倒是它曾给过我的无数的欢乐和无尽的痛苦。因为和这小溪同样令我难忘的，还有一个童年伙伴小胜。</div><div> 夏日，阳光仿佛凝固了一样般，到处是灼人的热浪。大人们都在阴凉处躲起来，我却和于老叔的儿子小胜去溪里抓鱼。</div><div> 小胜小我两岁，却极精灵能干，胆量便也胜我十分。浑身上下，几乎没有不令我羡慕的地方。</div><div> 他挎一只粪筐——这是我们抓鱼最得力的工具；我拎着一个柳条编的篓子，用来装鱼。</div><div> 我们朝远处的溪水走去。小胜说那儿鱼厚。河滩上的卵石，都被阳光烤得烙人，我们赤着脚，歪歪扭扭地蹦跳着。</div><div> 小胜选的地方，多是水草厚密、树根盘错之处。小胜下到水里，安放好粪筐，探出脚去树根或草丛里踹一阵。待浑浊的泥水翻上来，便乘势将粪筐提起。水沥尽，可见到大大小小、各色各类的鱼儿虾儿们在筐底窜跃着。小胜将它们扣在我脚边的岸上，我便一一地拣进篓子里。我们永远是这样。我不敢去那水草与树根厚密的地方。我怕。</div><div> 有一回，我曾经像小胜那样干过一次。当我把粪筐提出水面时，筐底不见多少鱼虾，却蠕动着一条七星子水蛇。</div><div> 我吓得窜上岸，扔掉筐，身子瑟瑟地抖个不住。小胜却抓住蛇尾，提起来，看那急遽地伸缩着的蛇信子。那蛇盘过身，探起头，要去咬他的手。小胜把手臂上下顿了顿，便抡着胳膊绕起了圈。绕着，绕着，猛地一松手，那蛇便飞出去，无力地在空中扭动着，像一截烂麻绳，软绵绵地落进河里。</div><div> 我说:这不好，应该把它打死。</div><div> 他说:那何必。</div><div> 再说，他就笑笑，不再作声。</div><div> 自那以后，我们虽然仍旧一道去抓鱼，我却总觉得小胜有点愚。</div><div> 后来，我到县里、省里去读书。小胜一直在村子里。他读书本来也是极聪明的，不知为什么就是不肯读，早早地便成了生产队里一个好活计把式。</div><div> 那年，我在省城的大学里读书，暑假回了一趟家。几年未归，不料我家老屋门前不见了那条小溪，心里好生纳闷。问了人，才知队里学什么地方，在村东开了一片水田，从上游另辟了河道，将溪水引过去了。</div><div> 不见了那条活泼的小溪，也听不到那美妙的乐曲了，心头陡地一阵空旷。去水田边张望一番，却看出了小溪被宰割被扭曲的万般难过的样子。心头又一阵堵闷。</div><div> 小胜跑来看我。</div><div> 他刚从水田里出来，裤腿高高地挽起，两只赤脚和腿杆上糊着泥巴，连身上也星星点点地溅了许多泥水。</div><div> 相视许久，仍是陌生。他健壮了一些，却老相得很。他望着我，只是摇头，也不作声。</div><div> 我不知该跟他说些什么。其实，我们该有许多话说的。譬如说抓鱼……只是如今提起，倒真成了一个实实在在的“童话”。</div><div> 沉默得难耐，我才想起掏出带回的香烟给他抽。他轻轻推开我的手，说:那东西不过瘾，还挺贵的。他从后腰上扯出烟袋，挖满一锅子，吧嗒吧嗒地抽，喷出又辣又呛的烟来。</div><div> 我终于不知该说什么和做什么了。慢慢地体味出，书上写着的“尴尬”二字，该做如何解释。</div><div> 这一来，弄得我心情极坏，甚至白天连屋子都不愿出了。一个人躲起来看书，看得烦了便倒头去睡，直睡得迷迷瞪瞪，分不清是早晨还是晚上。</div><div> 后几日，偏偏又遇上连雨天。那年，雨水特大，连着两个昼夜，便下得沟满壕平。山上下来的水，全灌进了那条小溪，使那小溪失去了往日的温柔训顺，变得狂暴可怕。在水田上方，人们强迫它拐弯的地方，它反抗起来，力图伸直腰身。它用它那看不见的利齿啃噬着堤岸。大块大块的田地被它咬下来，拖走了，带着一片片已近成熟的稻禾。这样下去，用不多久，整个村子都会被它吞没。</div><div> 队长急惶惶地敲着一面铜锣，吆喊人们到河边去。</div><div> 村里的男人几乎全出动了，披着白色的塑料薄膜。然而人们蹲在河边束手无措，眼睁睁地望着田地哗啦哗啦地垮下去。</div><div> 我也去了，说不清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div><div> 队长让我赶紧帮助出个主意。老于叔，还有那许许多多的乡亲们，都盯盯地望着我。那表情，是极信任，极虔诚的。然而，我读过的那些书，却没有一本写过这种事该怎么处理。</div><div> 我惶恐，羞愧，几欲去投了泛着泡沫的浑黄的水。这时我才知道，我到这儿来，是个天大的错误。</div><div> 还是小胜挤过来说:打桩，挂棵子吧！</div><div> 我连忙说:对对，这样可以减轻水的冲力……</div><div> 这种时候，我的理论是苍白的，多余的。没有人在听。人们都跃起身，去就近寻找可以砍伐的树木。</div><div> 近处山脚下，有一片树木葱茏的墓地，是老金头家的祖茔。老金头是地主成份。</div><div> 人们忧郁着，不知该不该去砍。队长狂怒地大骂，人们便涌进了坟地。</div><div> 老金头跪在队长脚下哀求着。队长狠狠把他踢倒，红了眼，说:去你妈的！这种时候，连活的都顾不上，还管什么死的。砍吧，统统砍光，一棵也别留。砍完再去我家坟茔里砍！</div><div> 第一根桩刚打下去，树棵子尚未来得及挂好，脚下的泥土便开始松动。人们惊叫着朝后退。只有小胜死死地拉住树棵子，不让水把它冲走。人们喊着让他松手，快跑。他不肯，拼力地朝后拽。他那瘦小的身躯被拖得向河水中滑去，两眼瞪得大大的，一副义无反顾的神情。然而，似乎只在一瞬间，便轰然一声，连人带树一起陷落到河里。</div><div> 翻腾的河水里，小胜终于冒出了头。他已被河水冲出好远，两手仍死死地抓住那棵树。人们喊叫着追过去。老于叔拦住众人，不让去追，让大伙赶紧打桩。我看出，他的目光里，有期望也有绝望，有哀怜也有麻木。</div><div> 人们便下死命地打桩，奔跑着去扛树。仿佛除了这些，便一切都不存在。</div><div> 第一排桩打好，树棵子挂上了；第二排挂完，显见田地和村子是保住了。</div><div> 人们想起了小胜，沿河去找，哪里还有踪影。</div><div> 直到第三天，雨停水消，人们才在几十里外的下游河口，找到了小胜布满青紫伤痕的尸身……</div><div> 事后有人统计，那一天共有十三户人家的坟地被剃成了光头。有人告到县里，队长因此被弄去办了三个月的“班”。</div><div> 第二年，人们又挖通了旧河道，那条小溪又回归了旧位。原因是割下的稻子瘪瞎瞎的如狗尾草，县上来人说那块地是漏沙地，不适宜做水田。</div><div> 小溪又淙淙地从我家老屋门前流过。水流依旧清澈，水声依旧悦耳。可它再也引不起我的半点好感了。</div><div> 直到事隔十多年后的今年，我重回故里，原以为这么多年过去，感情会有所变化呢。岂料一走近它，心头便紧缩，便想起小胜。</div><div> 于是，洗漱饮用，宁肯去用院子里别人并不用的压水井，压出带着铁锈味的水，也不再去沾一滴小溪里的水。</div><div> 我便常想:感情这东西，是个什么怪玩意儿呢？</div><div> 每每自思，却终不得悟。</div><div><br></div><div> </div> <h3> 世 面</h3><h3><br></h3><h3> 那一年，我十八岁。</h3><div> 自以为是条汉子了。就想:应该出去闯荡闯荡，见见世面。</div><div> 我们村里有许多人都是这样做的。当然，他们中有人回来了，也有人一去杳无音信。回来的，带回许多的荣耀；未归者，留下了许多的神秘。</div><div> 不论哪种结局，对我都有着极大的诱惑。</div><div> 我终于踏上了许多人走过和许多人未曾走过的路。</div><div> 我不知走了有多远，反正很久，才来到那个叫作江口的小镇。</div><div> 江口比我们那个村子繁华多了，论地盘也足有它几十个大。一踏上江口，我就想起我们村里那些在外面闯荡过的人经常挂在嘴边上的“大码头”。我想:就是这里吧！</div><div> 我显得非常激动，非常自豪。不过，眼下还顾不上这些。我得赶紧去找我的亲戚，那个远房舅舅沈老四。前年他回村时，说他在这儿的贮木场里当什么长，似乎很有些权力的。他曾经拍着我的脑袋对我说:“鳖羔子，啥时候在窝里趴腻了，就去江口找我！”我记住了。</div><div> 我找到了贮木场。它就铺展在江边上，老大一片地方，堆满了小山一样的木垛，让人看了眼晕。只是空气中弥漫着臭哄哄的气味。后来我才知道，那是树皮在泥水里沤烂了发出来的。</div><div> 我问了许多人，才打听到沈老四的消息。人们告诉我，他死了。去年夏季的一天，他在江边的木排上，砍断捆扎着木排的藤条时，失脚落到江里，被后面涌上的木排盖了顶。人都说他刚喝了不少酒，东倒西歪的，是自己找死。</div><div> 他们在告诉我这些事的时候，就像是述说很遥远的地方一个陌生人的故事。不过，我倒是听明白了:沈老四根本不是什么长，即便不死，也绝对帮不上我什么忙。</div><div> 我怏怏告退，心里诅咒着沈老四。他把我拖到这样的境地里，教我如何是好？</div><div> 我离开江边，任凭两脚茫无目的地走着。右手却在口袋里清点着我剩下的全部盘缠:一张贰元的，一张壹元的，还有几张不是壹角就是贰角的纸币；另外还有几枚不值得计数的钢镚。</div><div> 手指触摸着它们，心里最强烈的欲望，就是饱饱地吃上一顿。我记得好像有两天没吃过什么东西了。</div><div> 在街上我遇到的第一个饭馆里，我把它们全都他妈的打发了。一瓶白酒，一碗刷锅水样的白菜汤，两碗米饭。我把它们全都划拉进肚里，然后便烂醉如泥。</div><div> 我清醒过来时，是在一家小客栈里。一个人正脸对脸地瞄着我。这张脸很生动，很有趣。一脸乱糟糟的大胡子像一蓬茅草，只有一只眼睛盯着我，另一只是瞎的，眼窝瘪瘪的凹了进去。</div><div> 他见我睁开眼，就说:“你这个家伙还活着！妈了个巴子，你要是死了，俺还得跟你吃场冤枉官司呢。”</div><div> 他告诉我，他姓满。那天晚上，是他看见我像狗一样蜷缩在饭馆外面的墙根底下，就把我背到了这里。我已经睡了两天两夜了。我听了，很是吃惊。我怎么会睡这么久呢？我从来也没睡过这么长的觉呀！</div><div> 我挣扎着爬起来，对老满说:“我现在身无分文，也无家可归，你的情只好待日后再报答了！”</div><div> 老满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笑够了，才说:“我老满要是等你的报答，就得成猴精了。”</div><div> 接着，他又打听我的身世。我告诉了他。他听了，半晌不语。良久，他才说道:“如果你愿意，就跟着我干吧！”</div><div> “干什么？”我问。</div><div> “跑山，挖山货。”</div><div> 这个我懂。我们那里都把山参叫山货。我常听人说，在东山里，淘金和挖山货，是两个最能发大财的行当，但也最苦。</div><div> 我思量一番，除此，也没有别的路好走。也罢，就跟他去吧！我在家时，常听我爹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这句话。看来，我命里该着如此，也就只能如此。</div><div> 老满说:“你先将息几日，养养身子。我再等两个人，来了，咱就进山。”</div><div> 隔两日，来了两个人。一个叫高长海，年岁跟老满差不多，五十来岁。一个叫高松，是高长海的侄子，三十来岁，细高挑，精瘦，像个痨病鬼。</div><div> 这叔侄俩催着老满动身。老满说不急，他还要等一个人。是谁，他不说。</div><div> 又等两天，来了一个大肚子女人。看样子挺年轻，只是气色不好，显得老相，让人猜不准她究竟有多大年纪。</div><div> 第二天，我们就动身了，坐着小船过江，朝大山里走去。我怎么也弄不明白，老满干嘛要带个大肚子女人呢？这女人又是他的什么人呢？</div><div> 高家叔侄对此并不关心，从不多言，只是勾着头一路默默地前行。</div><div> 傍晚，山谷里显露出一个小小的村落，三五座茅屋散布在坡坡坎坎上。烟囱里飘散出淡蓝色的炊烟，几声断断续续的狗吠，使人感到分外亲切。</div><div> 老满似乎对这里很熟，径直带我们走进一户人家。夜里，我们就宿在这家西屋的土炕上。</div><div> 我躺着，见老满和那女人在东屋里跟房东嘀嘀咕咕。炕烧得热，倦意涌起，一会儿我就沉沉睡去。</div><div> 第二天，老满唤醒我时，天已大亮。匆匆吃过早饭，大家便收拾起身。那女人靠着门框张望。我回头去看，见她两眼枯涩无光，只有一丝哀怨浅浅流出。</div><div> 我低声问老满:“你把她留在这儿啦？”</div><div> 老满看了我一眼，没有回答，却轻轻地叹出一口气来。</div><div> 此后，便一路无话，一路寂寞，一路无聊。</div><div> 说实在的，若不是后来发生了那场变故，此行真没有什么好说的。就挖参这件事本事来说，除了苦和累，实在没有多大意思。挖到山货时的欢欣、喜悦，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憧憬和幻想，也不过放个屁的功夫，就会被疲乏所淹没。</div><div> 我最讨厌这种时候。</div><div> 每当老满用细薄的骨签，一点一点剔去泥土，双手捧出一苗白白的如人一般身首俱全的山货时，我都会瞧见他们三个人的五只眼睛全被欲火烧得发红。他们轮流发出变了调的喊声:“大山货啊！”</div><div> “啊……”</div><div> 喊声在林子里挤着，钻着，碰撞着，越发变得厉害，使人感到凄厉可怖。</div><div> 老满从背上卸下那只用椴树皮编成的背筐，用新鲜的青苔把刚挖到的山货一层一层包好，轻轻放到筐里，重新背上。高家叔侄曾几次要替他背，他总是不肯。这使得那两个人极为不满，便时时盯着老满背上的筐，眼里露出狼一样贪婪和凶残的光。</div><div> 我们进山一个多月了，大大小小的山货也挖到了几苗，都在老满背着的筐里。</div><div> 高家叔侄催老满下山，卖参分钱。他们大老远的从关里家跑到这东山里吃这份苦，为的就是这个。分得了钱，爷俩各有各的用处。</div><div> 可老满不允，说是尚未挖到大山货。他临进山时，曾请人算过一卦，卦上说这趟能得一稀世之宝。</div><div> 高家叔侄便同他争执起来。两下里脖红筋胀，话语中掺进了许多污秽。日日龃龉，增添了诸多不快。</div><div> 我装聋作哑，只当不知。其实，我那时的确有许多的事弄不明白，倒也落得心静。然而，几个人的关系却也在发生着微妙的变化。</div><div> 先是高家叔侄与我日见疏远。我们本来还是可以的，大概由于同受雇于老满，对他有着本能的敌意吧。如今生隙，的确不知何故。反过来，老满却显见与我亲热起来。且老满那人，对人或爱或恨，都是教你无法拒绝的。现在，越发令我不知所措。</div><div> 一日黄昏，吃过干粮，高家叔侄相约离去，远远的不知做些什么。老满就与我坐在火堆边上，借着余烬燃起蒿草驱赶蚊虫，一边就讲起他的经历。</div><div> 那都是我闻所未闻的生动故事。不过，我却总不大相信，怀疑他在吹牛。我想知道点实实在在的事情。于是，我就问起那个大肚子女人。老满瞪着一只独眼看我，恶道道地说:“你个小玩意儿，打听这个干什么？”</div><div> 见他变脸，我有些害怕，便不做声，低下头去拨火。</div><div> 老满生了一阵闷气，低声说:“其实，我告诉你也没啥。只是想着咱们总算是两辈子人啦，说出来有点羞口。人这一辈子，谁能保证不做点错事呢？你说，是不？”</div><div> 想不到，老满这家伙讲起那个女人，竟一失往日吹牛时的骄横，也会细声细语柔肠百转。</div><div> 他说那女人叫淑花。尽管他在东北闯荡了几十年，但口音里仍保留着浓厚的关里味。我辩不清那女人的名子，究竟是叫淑花还是淑华。凭直觉我猜一定是前者，所以姑且就写作淑花吧。</div><div> 他说淑花是他相好的，今年才二十五岁。</div><div> 他在东山里挖了几十年山货，按理早该发大财了，可他至今一个钱也没攒下。他的钱都花在女人身上了。他的相好记不清有多少个。他说除了淑花，他从未真心爱过她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只是他需要她们的身子，她们需要他的钱。玩够了，钱也花光了，抬起腿拍拍屁股就走。想不到，老了老了，他的心却叫淑花给拽住了。</div><div> </div> <h3> （下面，还是用他自己的话说吧——）</h3><div> 说起来，俺和淑花的爹本来是从小光着腚一块长大的，两人的交情多年一直不赖。去年，俺回关里家——干啥？唉，还不是腰里有俩钱，烧的呗！关里家俺一个亲人也没有，就是想回去瞧瞧。</div><div> 可倒好，回去就听说淑花她爹病了老也治不好，还欠了一腚眼子债。见了俺，哭得鼻涕眼泪的老长。俺也心软，撒手扔下五百块，让他治病，还债，养家活口。</div><div> 谁能想到淑花这妮子情恁重呢。他总跑到俺屋里来看俺，千恩万谢地说不够。一天夜里就在俺屋里住下了。也怪俺那天多喝了几杯酒，就做了那糊涂事。</div><div> 事后，俺也后悔，骂自己不是人，是牲口。可事已做了，想收也收不回。俺想干脆就娶了她吧。若不，她一个闺女家，往后怎么作人呢？俺就去她家言明了。淑花的两个哥哥觉得丢人，把俺饱打一顿。这不，这只眼就是那回打冒的。俺没脸再在关里家呆了，就又回了这东山里。</div><div> 俺回来刚几个月，花妮子也老远地寻来了。她说她哥打坏了俺的眼睛，她就伺候俺一辈子。你说，这样的女子，俺还能把她扔下不管吗？唉，这档子事，你还不懂啊！</div><div> 老满一气说完，从柴灰中拨出一个火炭，凑上去点烟。微亮的火光中，竟然有两大滴泪珠落下。</div><div> 那时，对于男女之事，我不甚了了。然而老满的故事，却教我怦然心动。细又一想，老满是个该杀的王八蛋，淑花也未必就值得赞叹。恨吧，又恨不起来。不恨呢，又如同吞下一只苍蝇。心绪烦乱，一时竟也无语。</div><div> 高家叔侄回来，神情鬼祟莫测。老满便道:“别他娘的像鬼魂似的瞎转悠了，都早些睡觉。明日早起上老桦顶。”</div><div> 我正待要睡，老满捅捅我，嘿嘿一阵冷笑:“哎，俺还有个故事，你听不听？二十年前，老子在老桦顶子上和人种大烟，后来起了内讧，俺还亲手杀过两个人呢！”随即压低嗓音说，“今儿夜里警醒点儿！”然后，又放大如先前的嗓门，“算了，算了，睡吧！明日再讲。”</div><div> 老满翻身去睡。似乎极快，极熟，须臾，便鼾声大作。高家叔侄那边，却窸窸窣窣响个不住。</div><div> 这气氛，教我万难安睡。浑身禁不住寒噤迭起。去摸两臂，麻棱棱的，想必尽是鸡皮疙瘩。</div><div> 暗夜如漆。冥冥中，只听得清露如泪，噗噗跌落。</div><div>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耐不住困倦，竟不知不觉睡去。这觉，酣实，无梦，了却诸多烦恼。然而，却终于又被一阵厮打和叫骂声惊醒。</div><div> 惊悸着抬眼去望，天刚蒙蒙亮，那三人正扭打成一团，骂声不绝。</div><div> “你这个老混蛋，净干丧良心的事。前天你挖的那个大货，为什么私自藏起来？”</div><div> “你这条老狗，撺掇你侄子下我的黑手，以为俺一只眼就瞧不见？”</div><div> 老满揪住高长海的脖领，挥拳去他脸上猛打。高松搂住老满的头。三人一齐用力，便一同跌倒。老满仍把高长海压在身下，两手已掐住他的脖颈。高长海挣扎着，从喉头挤出一丝细细声音: “刀！刀！”</div><div> 高松便放开老满的头，从腰带上抽出匕首来，却犹豫着不知从哪儿下手。</div><div> 老满干这个也不愧为行家里手，手下丝毫不肯懈怠。高长海踢蹬一阵，眼白上翻，喉头咕咕一声响，撒开两手便不再动。这时，高松才发疯般扑上去，照准老满后胸狠狠一刀。老满朝前一扑，两肩颤抖起来。高松拔出刀，向后倒退几步。老满慢慢站起来，转过身，独眼里射出异样光彩。他嘿嘿冷笑着，脚步缓慢却毫不摇晃，一步一步逼向高松。高松只是呆楞楞的立着，手中仍握着被老满的血染红的匕首。</div><div> 我不敢再看，也不敢推测接下去的情景，只好闭上眼睛。</div><div> 听得一声惨叫，慌悚地睁眼，高松像一截烂木头似的颓然倒下。老满扬头狂笑，继而又似哭嚎；慢慢地松开五指，那把不知何时到了他手中的刀飘然落下。老满也缓缓地倒下。</div><div> 林子里归于一片死寂。</div><div> 我机械地走过去，挨个看着，喊叫每个人的名子。高家叔侄都无声息。喊到老满时，他竟然睁开那只独眼，定定地望着我。那眼神竟是从未有过的善良。</div><div> 他向我伸出手。我跪下去，用肘弯托住他的头。他凄然一笑，说:“我真不该带你来！”</div><div> 我说:“满大叔，你还能走吗？”</div><div> 他微微晃晃头:“我不行了，这是罪有应得。托你一件事，把这个，捎给淑花。”</div><div>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小包已被血水浸透。我接过来。他又说:“背筐里的山货，都归你了。还有，到河边去找找，他爷俩也藏了一些，你一块儿带走。到山外卖了，够你一辈子用了。淑花的也够了。记住，往后千万别再进这老林子。这不是……人来的……地方。”</div><div> 他的表情是那样平静，那样安详。喘了喘，他用尽最后力气说:“走吧！天亮了。顺着山沟走，见着……白桦……林子……朝……朝……右拐……”</div><div> 我把他们三人拖到一起，捡些树枝盖上。活着，不能相容，死了，到一块亲近亲近吧！我想，这是我对他们的最好的祭奠了。</div><div> 我没拿那只背筐，也没有去河边找高家叔侄俩藏下的山货。我只把那个血染的小包揣进怀里。那里面是一苗其大无比的大山货。我答应了老满临死前的请求，我就应当履行诺言。</div><div> 我朝那座用树枝搭成的坟墓望了最后一眼，然后朝着老满指给我的路，朝山外走去。</div><div> 我踉跄着，有些失魂落魄。我不知道我能否走出这密密重重的山林。</div><div> 后来我想，倘若老满临死前不是告诉我顺着山沟走，而是爬山梁的话，我肯定走不出来。因为我当时几乎已经失去了意识，只是随着山势和惯性向下连滚带爬。</div><div> 我总觉得后面有四只手死命地拉住我，还有两只手拼命地推着我。有时，我觉得我应该同老满和高家叔侄一起留在这大森林里。有时，我又觉得应该尽快走出去，找到那个山谷里的小村子；找到淑花，把老满所托之事办完。然后，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那样，再去闯荡世界。</div><div> 饥饿、疲乏和恐惧同时袭来，我躺在厚厚的敗枝腐叶上，像躺在松软的墓穴里。我呼唤着老满他们，渴望与他们的灵魂相聚。当我清醒时，我又爬起来，向前走，生的欲望是那样强烈。</div><div><br></div><div> 好多天以后，我终于走出了那片布满死亡诱惑的深山老林。</div><div> 我回到那个山谷里的小村落时，天上正落着雪。我隔着木柈子夹成的栅栏喊着。房东走出来，惊愕地打量我。我说出老满和淑花的名子，他连忙把我扶进屋里。</div><div> 我坐在我先前曾住过的西屋炕上，面前有一个炭火盆，暖暖的，催人欲睡。房东却不让我睡，催问老满为什么没有回来。我把一切都告诉了他。他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生怕漏掉哪一个微小的细节。</div><div> 当他听我说老满他们都死了，我把那只装着山货的背筐也和他们的尸首一起留下的时候，他两眼里充满了绝望。他抓住我的肩头一阵乱晃。</div><div> “你们，你们这些背时鬼！我瞎了眼哪！老满，你这个驴日的！”</div><div> 他狂怒地嚎叫着，两手撕扯着我，从炕上滚到地下。我没有半点力气抵抗，听凭他摆布。</div><div> 他累了，松开我，气喘着说:“你，你带着那个娘们儿，赶紧给我滚！”</div><div> 淑花在东屋里已经听到了一切，腆着大肚子走过来，吃力地扶起我:“好兄弟，我们走！”她说着，泪水已滚落满腮。我们俩互相搀扶着走出来。</div><div> 外面，雪下得更大了。大片大片的雪花，把天地间搅得一片混沌迷朦。</div><div> 淑花说:“村头上有一个看场院的小土屋，空着，先去避避风雪吧！”</div><div> 看场的小屋里有一铺小炕，灶台还完整。我找了些茅草堵住门窗上的破洞，生起火来，总算有了些暖意。</div><div> 我把淑花扶到炕上，让她躺在干草上。她面色灰白，没有一丝血色。我对她说“老满临死前，唯一惦念的人就是你。看，这是他让我捎给你的！”</div><div> 我从怀里掏出那个染着血迹的小包。她摇着头推开我的手，半开半合的眼里流露着述说不尽却又不愿去触及的哀怨。</div><div> 小包掉在她身边的干草上。我也无力地贴着炕墙瘫坐下去，眼前虚幻着无尽的迷离色彩。</div><div> 朦胧中，我听到了淑花的呻唤。</div><div> 她在干草上挣扎着，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嘴唇上布满牙齿咬出的印痕。</div><div> 我慌忙去喊房东的老婆。我踹着木柈子栅栏，大骂他们没长人心。我说我要放火烧了他们的狗窝。</div><div> 房东老婆颠着小脚跑出来，随我来到小屋。她看着淑花，说:“哎呀，真是造孽，她要生了！”</div><div> 她叫我去她家里提来一桶水和一只小铁锅，然后让我在灶坑里多加柴火。在时，房东在外面呵骂着，让她回去。她惊慌地扔下一切，匆忙走了。</div><div> 我想冲出去同他拼了，淑花凄切地叫住我:“好兄弟，不要走！别离开俺！”</div><div> 她似乎极痛苦，不停地抓起干草塞进嘴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嘶叫。</div><div> 她叫我:“快来，帮帮我！”</div><div> 我走过去。她身下的干草已被血水浸湿。我踌躇一阵，终于咬牙褪下她的裤子。我不敢看她隆起的肚子和血糊糊的下身。我也不知道接下去该怎样帮助她。我只能祈求上苍保佑她。</div><div> 她的声音越来越弱。天黑了，屋子里的光线也暗下来，渐渐地什么也看不见。我往灶坑里填进几块干柴，火光把我的影子摇曳在墙上，我觉得那是老满的鬼魂。他来了，我可以放心了。迷迷朦朦，我又睡了过去。</div><div> 天亮了，灶坑里火已熄灭，屋子里奇冷。去看淑花，不知何时已停止了呼吸，整个身子都泡在凝固的血水里。那孩子，终于没有生下来。不过，我想是老满把她们接走了。</div><div> 外面，风稍停，雪下的更大。</div><div> 我推倒那座看场的小土屋，把淑花——不，是花妮子，还有老满让我捎给她的那个小包，埋在里面。</div><div> 我能做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div><div> 我躺在素白的雪地上，歇息片刻。再一次跃身而起时，我忽然觉得全身一阵轻松，仿佛得到了一次新生。</div><div> 我顶着风雪，又开始去闯荡世界。</div><div><br></div><div> 这是我的师傅——老满的徒弟——给我讲的他的经历。我们坐在贮木场的链子机房的火炉边，外面漫天风雪，下得正紧。</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div> </div> <h3> 丁字街口</h3><h3><br></h3><h3> B镇最热闹的是鼓楼街。最冷清的是丁字街。不过，晚饭以后，丁字街口也常常有三五个人坐在矮凳上闲聊。那话题，多集中在城里人时兴的风尚上。</h3><div> 话说得最多的，是马三伯。他年轻时在哈尔滨住买卖地儿，见过大世面。</div><div> “要说散步，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件事。也要讲究仪表和衣着的。”马三伯有板有眼地说，“就说两夫妻吧，挎胳膊就有学问，只能男挎女，不能女挎男。挎得要轻松自然，不能硬拉硬拽。男的脚步要缓而实，女的则要轻而急，如同踏着浮萍一般。”</div><div> 马三伯说得高兴，当众表演起来。只可惜他那肚皮太肥，厚甸甸地垂下来，显得腿脚格外的短；腰肢扭动了几下，竟不像身姿苗条的少妇，倒像摇摇摆摆的鸭子。惹得众人哧哧地笑起来。</div><div> “马三伯，您年轻时也这样走过吗？”</div><div> “当然走过。哈尔滨嘛，那地方……”</div><div> “穿什么衣服？”</div><div> “洋服，脖颈上还套一根花带带。”</div><div> 众人又笑将起来。</div><div> “您老也挎了马三娘么？”</div><div> “可不！一个人背着手，岂不像倒拉驴？不过，那时我们宝儿他妈可苗条多了。哪像现在粗得像个地缸，拉她出去走，还不如自己扛着麻袋舒服！”</div><div> 正说着，“啪”的一声响，脖颈上猛地吃了一记蒲扇。马三伯回头，宝儿他妈不知何时立在了身后。只听她嗔怒道:“瞎说乱道！你几时挽着我去走过？还穿洋装呢，那件破长衫有几个洞也不晓得？”</div><div> 众人越发笑得凶，鼻涕眼泪一齐流。</div><div> 正笑着，人们忽然看见马三伯两眼直呆呆地望着前面，便都转了脸去看。</div><div> 有两个人，从“丁”那一横起笔的方向迤逦而来。那男的，着西装，系领带，头光且亮；那女的，月白色西服套裙，长筒丝袜，脚上穿一双小巧的高跟皮凉鞋，“哒哒”地敲在油渣路面上。</div><div> “哟，是中学的谢老师！”何二婶眼尖，嚷到。</div><div> “不会的，谢老师哪会有这般精神。”</div><div> “错不了，他教过我家小顺儿，我认得的！”</div><div> “啊哟！快五十岁的人，怎地就打扮得像三十几岁的一般？”</div><div> “啧啧，人是衣裳马是鞍。”</div><div> “我这胃总是胀饱，发酸作呕，若也走一走，怕会好的呢！”</div><div> 众人七言八语，发表一通各自的体会，</div><div> 那以后，马三伯家门前，很少有人来聊天了。连何二婶也同她那穿了西服的当家的，穿过那条短短的胡同，走到鼓楼街去了。只是那西服的做工不甚精细，后片弯弯地向上翘着。</div><div> 马三伯受了冷落，忿忿地骂了一句:“假洋鬼子！”</div><div> 忽然，一个踢皮球玩的孩子跑过来，行了个举手礼，说:“老爷爷，骂人是不文明的！”</div><div> 马三伯忽地红了脸，怏怏地回了屋里。</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 <h3> 五里营子闲话</h3><div><br></div><div> 五里营子，现在是有前五里、中五里和后五里之分了。我小的时候，是没有这许多麻烦的。一条深深的脏水沟，上面一座带栏杆的木桥，桥西便是横贯市内的解放路的终端；桥东则是郊区了，一片灰蒙蒙的不知年代有几多久远的房舍，连接着一片春夏碧绿、秋冬枯黄的菜田。沿着菜田向南，一直到最南边，是一片虽不茂密却也葱茏的小树林。</div><div> 那时，这一带都称为五里营子。</div><div> 我五、六岁时便住在这里。那古旧的木桥、宽阔的菜田、迷宫般的树林，是我童年时的乐园；就连那条大人们向来不肯光顾的脏水沟——我们亲昵地称它为河，也有许多属于我们的乐趣呢。</div><div> 春风起了的时候，那菜田的上空便飞翔着无数的风筝，一双双皴裂的小手牵住了一个个美好的憧憬和幻想。天气渐渐地转暖，用秫秸隔起来的地里，打出了一排排整齐的菜畦。我们便相约着涉过那条我们的河，钻进那片树林里，拉开弹弓瞄准了在枝头啁啾的小鸟。当把它从地上拾起，小心地拂去它美丽的羽毛上的尘土与血迹时，虽然尚不懂得“惋惜”这两个字作如何解释，心儿也紧缩起来。可是，用不了一会功夫，又拉开弹弓瞄准了另一只……说不清儿时的心理是怎样一种状态。</div><div> 夏天，我们多半伏在那灰蒙蒙的房舍墙根下扇“啪叽”。从《封神演义》里的土行孙到水泊梁山上的李逵等各路好汉们，最初都是从这小小的“啪叽”上面认识的。我们常喜欢在一位王姓老者的后窗下玩，吵吵嚷嚷地，惹得他从窗口探出头来呵斥。我们呼哨着散去，复又呼哨着聚来。久了，他也无奈，便由了我们胡闹，那后窗便终日地紧闭着。其实，这王老伯是一位极宽厚的长者。整整一个夏天，他总是背着一个用厚棉垫子裹起来的冰棍箱子。我们都爱听他那沙哑却又悠长的吆喝声，从家里极费力讨来的零钱，也就极快地送到他手里。于是，各得其所，皆大欢喜。他们老两口有一个女儿，那时听说正在搞什么“恋爱”。常见他和一个小伙子一起从家里出来，却又不在一起走，一个路南，一个路北，过了贵州路，又和到一起。远远地望着，又见两条手臂在一起厮缠着，真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名堂。</div><div> 秋凉时节，桥头那一块宽且平的空地，又成了我们的另一个战场:弹玻璃球，玩“打瓦”……</div><div> 冬天呢，则是滑冰车，抽冰猴……仿佛好玩的、开心的事情，随时随地都会找得到，永远也不会枯竭。难怪我的爸爸老是对我说:“你们呀，可真是享福透了！要吃的有吃的，要穿的有穿的，要玩的有玩的。哼，我小时候，给地主家放牛，数九寒冬连鞋都没有；牛拉屎了，赶紧把脚插进去……”这话，我相信，但不爱听。可不，那是什么时候！</div><div> 然而，直到我也作了爸爸，看到我那也贪玩的儿子变着花样，而且满内行地玩着各种各样的电动玩具，我也像我爸爸当初说我那样地对他说:“你这小子，可真享福！我小时候……”这时，我才品味出那一股又酸又甜的味道来。我童年的乐趣比我爸爸的要好得多、多得多；而我儿子的乐趣比我却又不知高雅、文明了多少倍！</div><div> 时代在前进，现在胜过了过去，将来准比现在还要好！</div><div> 如今，五里营子这名称，除了在公共汽车的站牌子上还写成“前、中、后”，已经很少被人们提及。说起那地方来，人们总是说“八一公园”或者“热电厂”什么的。的确，就像这一代人和上一代人不同的童年乐趣一样，这块土地上的内容也变换了许多。</div><div> 那一片菜田上建起了一座规模宏伟的热电厂；脏水沟上的木桥早已不见，一条宽阔的柏油马路无阻无挡地向东伸开；水沟也让解放军战士给盖上了盖子，成了又长又宽一条空地，路南的一段竟修起一座美丽的带状公园；路北的一段是一座颇大的农贸市场，每天都在为城里人们的生活增添着甜和美；一栋栋漂亮的高楼住宅，取代了那些陈旧的灰蒙蒙的房舍；那一片小树林倒是还在，但是没有孩子们再去打鸟，他们都懂得要爱护鸟类、保护自然生态。</div><div> 傍晚，人们喜欢聚在八一公园里，或纳凉，或闲聊。但更多的是跑来跑去的孩子们。当然，他们不玩“啪叽”和玻璃球，或歌、或舞、或游戏，活泼而又文明，常有许多智力的启迪在里面。每每见到他们，我就躲到角落里，在一条石凳上坐下来，静静地想。</div><div> 我想到我小的时候，干过的那些现在想起来禁不住脸红的把戏，想到那片菜田和树林。想起那座早已不存在的开着后窗的老屋，自然也要想起王老伯。他们老两口已是作古，可他们的女儿和那个当年的小伙子已经住进了楼房，出出进进的总见他们脸上透着喜气。</div><div> 想着，想着，总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似乎少了点什么。是啊，不见了那条曾经属于我们的河。也许，这些年它变得太肮脏了，污染环境，才被人们深深地埋在了脚下。一切该埋葬的埋葬，该升华的升华，世界本该如此。</div><div> 还有呢？我想不起来了。</div><div> 或许我还不到该回忆往事的时候，不然，何以那许许多多的往事，都如同绵绵春雨中一个迷迷濛濛的梦？</div><div><br></div> <div> 难断的情丝</div><div> </div><div> 早过了而立之年，按说该有点丈夫气了。然而，我总觉得底气不足:天生一副文弱骨相，又时时孩子般地好动感情。有高人指点我说:“你该多思索，尤其是耻辱。”</div><div> 这话的确使我茅塞顿开。可不，常常想起以往所受的耻辱，会使人生出发愤的心理，那般火烧火燎般的男子汉大丈夫气概，便也油然而生。只是我这人秉性使然，当年看确是奇耻大辱，而今也轻如烟淡如水。而那些对于我有恩有情之事，印象则颇深，心头惶惶然地跳。</div><div> 今年春天，得知我将被派到绥中城郊工作的消息时，心中一忧一喜。忧的是自觉身单力薄，怕担不起担子；喜的是这地方并不陌生，且与我有恩有情。一九六八年我下乡当知青时，就在城南的一个村子里。虽说只住了一年就回了吉林老家，可我的房东及队里的乡亲们给我的照顾，却是我没齿难忘的。</div><div> 我准备行装，从柜子里找出春节时留下的好酒，用绳儿细细地捆。众人问:“做什么？”我答:“去绥中串门。”人多以为我这举动为孩子气，我却相信我的直觉:十七年来，它一直在内心里支撑着我。</div><div> 我去了，顶着辽西走廊里春天特有的大风，裹着满身的尘土。</div><div> 村里全没了往日的破败，人们指给了我一个精壮的小伙子:那是房东大伯家的老五。</div><div> 我叫他，他不认得我。我自报了家门。这个当年整天缠着我讲故事的小五头楞了一刹，便扑上来抓住我的手:“你是栾力大哥？”</div><div> 然后我们便再无言语。两手却在用力，眼里闪着异样的光。咳，男子汉表达激情也这般粗犷憨直。</div><div> 见到他大哥、三哥时，也是这般模样。房东大伯则不然，老人话多，絮絮地讲过去的那些事。我们就一个劲儿地点头，跟着他重温往日那尽管苦涩却也有几分甜滋滋的旧梦。</div><div> 晚上，又有许多人来看我——当年的生产队长，我跟过车的老板儿，小保管和那时正同他偷偷热恋如今已成了恩爱夫妻的妇女队长，还有那时同我一般大又一般不懂事曾口角且还交过手的小伙伴……人们细细地端量着我，我也细细地端量着他们，各自都在记忆中挖掘着。然而，都摇头。他们说:“走到大街上碰了头，也不敢认。可你这名子都记着呢！”</div><div> 我像喝了一杯醇酒一样，浑身都醉透了。</div><div> 夜静更深，言犹未尽，情亦未尽，惹得大伯梦中仍在喃喃絮语。</div><div> 第二天早晨告辞，众人送我上大路。大伯说:“孩子，星期天休息，你不回锦州就回这儿来。这儿也是你的家！”</div><div> 我答应一声，连忙转过脸骑上车就走。再晚一会儿，泪水就流下来了。我总是这般地没出息。老远，我回过头去望，人们还站在那儿望着我呢。啊，这一片暖人的热土！这一股浓浓的故人情意！教我如何消受得了！</div><div> 我忽然觉得:或许高人的见解不见得都高明，或许也是因人而异？不管怎样，反正我今后思索还是要的，只是对“感情”二字，恐怕还是要格外地看重。即便少点丈夫气，也全不顾了。</div><div><br></div> <h3> 晨昏三省</h3><div> </div><div> 我住的是座厢房楼，四层；东、西各一扇窗，可以远望。</div><div> 人都说厢房楼不好，暗且冷。我住了几年，觉得的确如此。最初，心中倒是有过一点小小的不快。然而，明白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就不再去多想。</div><div> 由于屋里暗，便格外向往窗口那一片光明。不料，天长日久，却领略出另外一番妙趣来。</div><div> 东面那扇窗隔着一排厂房，遥遥地对着紫荆山。清晨醒来，拖着一个懒懒的身子立在窗前，望着那一团濛濛雾气，雾气裹挟下的厂房，以及远处朦朦胧胧的山影，夜里那梦便寻着了寄托处。轻柔与凝重，缥缈与深沉，永久的不变与时刻的更新，皆在眼前。</div><div> 须臾，那雾气如薄薄的纱翼，轻轻地荡开来，远天渐有了丝丝缕缕的金红。惊讶着，未及眨眼，一轮鲜红鲜红的太阳，跳跃着升腾起来。越来越高，色彩渐淡，光线却越烈。那厂房以及厂房里机器的轰鸣，大路上与小巷里的行人以及行人的喧闹，都交织在这万千辉煌的光线里。紫荆山也显得越加青碧如黛，秀丽无比。哦，怪不得人们将此列为一景，美名曰“紫荆朝旭”！</div><div> 每当这时，我都觉得胸中有一股巨大的热流在冲动着，不禁想推开窗，去拥抱那一轮红日，与那窗外的生动景象融为一体。于是，一切的烦恼和庸怠尽释，换作了无限的爱……这股力量足以使我一天的工作和创造，总是那样的精神饱满和生气勃勃。</div><div> 傍晚，我则喜欢伫立在西窗前，任一抹流霞在身上涂抹着。远处，两座楼房之间露出一座古塔的剪影——这是最吸引我目光的去处。</div><div> 俄尔，那霞辉却向远处收拢了，似乎有些吝啬，只独独照着那座古塔。古塔仿佛受了恩宠，便分外地炫耀着。人便呆呆地望着，竟不知不觉进入了如痴如梦的境地。然而，并不久长，那霞辉在一分一毫地减少着。天地间便呈现出一种古朴的美。这使人从刚发生的一切想到久远的过去，心境里不免带着几分苍凉和忏悔。</div><div> 我这人很笨，常常想不得那么远，只有几件当日或近日的事在眼前转着:工作中的失误，学习上的懈怠，以及对待同志和朋友的不到之处……如此，苍凉和忏悔自然也要有几分了。于是，便又想:那古塔立于人世间已有几百年了，人，能如此么？</div><div> 这题目似乎有些深奥了，有些过宽了，不是一日半日能想得透的。是哩，尽管那太阳每日照旧地升起，古塔每日兀地自立，生活却在每时每刻地变换着，增添着新的内容。人啊，怎能不想呢！</div><div> </div> <div><br></div><div> 九门口途次</div><div> </div><div> 九门口是我久已向往之地。据说全部修复之后，那长城的气势要比北京八达岭还壮观呢。这就越发诱得人心里痒痒的。</div><div> 汽车从沈山公路拐向李家乡的土路，眼里便全是乡村景色。两旁的庄稼，绿油油茁壮得可爱；且时时穿过一片片结满肥硕果实的果林，扑鼻清香盈盈而来。</div><div> 经过几座大小不一的村庄，名字是记不住了。然而，那数不清的新盖成的“北京平”，葡萄架遮下浓密绿荫的院落，一张张庄户人的笑脸，却如同刻印在了心上。那惊诧，那新奇，那喜悦，至今仍在。</div><div> 车至九门口，停在平坦的河滩旁。最先入目的，是那条清澈的小河。河边几位洗衣的村姑，红红绿绿的衣裤搅动着绿幽幽的水；几个顽皮的孩子在水中嬉戏，扑腾起一片片如珠似玉的水花。那一刹那给人的感觉，原来整个世界竟如此恬静、安宁，如此幸福、欢乐！</div><div> 尽管长城修复工程刚刚动工，只西面的城墙初具雏形，朝山坡上迤逦而去，便已叫人动了万般情怀。城门遗址也刚刚清理出来。城门两侧各有一座呈方形深可丈余的水牢；推想几百年前时的情景，身上禁不住有些作冷。</div><div> 东面的一段，才砌起墙基，像一座石台，恰可登临远望。墙外是河北抚宁境地，那村落格局及农舍的尖顶瓦屋，皆与南面的灰顶平房大异。再向北望，但见重重叠叠青山万里，使人越觉深远辽阔。</div><div> 也许是我偏重于今吧，在秦汉遗址和碣石前，面对千年历史遗迹和浩瀚碧海，怎么也生不出一丝激情和半点诗意。任怎样努力，也想象不出当年曹孟德横槊赋诗会是什么样子。</div><div> 想着，想着，不觉又好笑起来。想那阿瞒不过一代枭雄，偶尔作出几句诗文，也只是抒发他那一点心胸罢了。我辈今人，何处不胜过他千百倍！</div><div> 这思绪使我振奋，激情油然而生。归途上，就这样颠颠倒倒、痴痴迷迷地想开去。忽然悟出县委安排此行的寓意:看看吧，我们绥中的土地上，既有千年不朽的文明历史，更有光辉灿烂的未来！每一个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哪，能不为她的繁荣昌盛去努力奋斗吗！</div><div> 回过头，已望不见九门口长城，望不见大海中矗立的碣石，一切都在苍茫的穹隆下渐渐隐没。眼前只剩下一片灼人的热土。</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 <h3><br></h3><div> 笔架情</div><div><br></div><div> 我有一个小小的笔架，放在带玻璃拉门的书橱里，从不轻易用它。这在我，自然别有缘故。</div><div> 我喜欢篆刻已经很久了。不过，真正拿起刀来，弄一两方石头刻一刻，还是近一、二年的事。起初，只是自己刻着玩的，权当作一种打发寂寞时光的营生。又因篆字无异于天书，随便蒙混不得，还特意买了一套《说文大字典》，遇到不会写的字便翻一翻，弯弯曲曲的照描下来。好在篆字这东西正写反写都差不多，尽管刻出来的是猫，也有两三分像虎。什么布局、结构刀法，乃至变化之类，全然不通，也从未去探讨和研究过，更没有想去拜访名师。</div><div> 一日，一位相识不久的朋友来访，见我正摆弄那些五颜六色的石头，颇感兴趣，竟然也让我给他刻一方。我便同先前一样，翻出《说文大字典》，找到他姓名那几个字，照样描画下来，反摹到石头上，刻好了送给他。事情过去也就淡忘了。谁知他后来去南方出差，回来竟带给我一件礼物——一个小巧玲珑的笔架。</div><div> 这笔架甚是招人喜爱，二寸长短，高盈一寸，是山字形，红中透紫，幽幽的有些香气。我疑心这就是那种檀香木雕的吧！</div><div> 我对它爱不释手，这才是一件真正的艺术品呢。想到这是朋友为我给他刻了一方印章而回赠的，我不禁忽地面红耳赤起来。且不说那方石头如何廉价，单就我那拙劣的技法和刻时的漫不经心，如何能值？但凡艺术，皆需虔诚和刻苦。似我这般浅尝辄止，粗通即满，岂不是亵渎了她！我想，今后，我要么苦学苦练，要么干脆扔掉刻刀，万不可鱼目混珠，且又沾沾自喜。</div><div> 于是，我把这小小的笔架放进了书橱里。每每隔着玻璃望它，心头好似压着一座小山，时时教我自省。</div><div><br></div><div><br></div><div> </div> <h3><br></h3><h3> 这是当年写前面那些文字时的模样</h3> <h3> 天堂上的阁老</h3><h3><br></h3><h3> 小时候听大人讲故事，说好人死了就会变成天上的星星；坏人死了则要下地狱。于是，便常常望着夜空乱想：那满天的亮闪闪的星星都是谁呢？地狱又在哪里呢？——想不明白。</h3><div> 长大了，知道了天堂和地狱的区别；也知道了什么是好人，什么是坏人。于是，对天上的星星觉得格外亲切，繁星满天的夜晚，便常常幻想着飞上去。</div><div> 如今，却不这样想了，反倒有些怕看星光璀璨的夜空。心里似乎多了些疙疙瘩瘩的东西，好人都到天上去了，地上怎么办？而我的身旁，以往那些熟悉的好人，真的一个个的走了。</div><div> 今天阴天，看不到星光，我独独想到了阁老——这个最应该在天堂里的人。</div><div> 我与阁老相识，是在三十多年前。</div><div><br></div><div> 那时，我算是个热爱文学的青年，爱读也爱写，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给了文学。到了我认为可以把自己写的东西投出去时，便把我的第一篇小说稿寄给了市文联的文学期刊编辑部。过了些日子，我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的人说他是编辑部的编辑，收到了我的稿子，约我去面谈一下。电话里的声音苍老沙哑，还丝丝啦啦地气脉不足。我猜想，这是一个老编辑。</div><div> 见了面一看，果然是位老者。他身材很高，但瘦骨嶙峋，一件深蓝色的中山装空荡荡地挂在身上。头上梳着三七开的分头，长且蓬乱。两颊塌陷，双唇紧抿，每说一句话，喉头都要发出嘶嘶的哨音。他非常用力，非常认真，非常诚恳地说每一句话，既让你明白又不伤你自尊，让你感到亲切可信。</div><div> 终于，我的第一篇小说修改后，经他的手发表了。因为他的名子里有个阁字，熟悉后，我们就都称他阁老。但他不喜欢，他说：你们这样就把我叫老了！</div><div> 那时，他刚刚五十来岁，真的还不老。我们称他阁老，真的是尊重。你只要和他在一起，就会时时处处感受到他的长者之风，言谈举止都像一个慈父一样透着关爱。但说心里话，看他的样子，也真的是很老。那是他年轻时，受到的摧残所致。</div><div> 那时他在铁路系统工作，在工会负责文化宣传。正是青春年华意气风发之际，且又文彩飞扬，赶上大跃进的年代，领导让他写幅对联貼在大门上，以振气氛。他稍加思索便写了出来：</div><div> </div><div> 歌跃进舞跃进歌舞跃进</div><div> 诗丰收画丰收诗画丰收</div><div><br></div><div> 他认为是歌颂也是符合当时实际的，却被人认为是反动的，是污蔑大跃进的。他被戴上了‘’帽子‘’，发配到一个偏远的砂石场劳动改造。每天啃着窝头，从早到晚砸石子筛砂子。高强度的劳动和恶劣的环境，侵害了他的健康，他落下了严重的肺病。</div><div> 直到文革结束落实政策，他才被安排到文联编辑部当编辑。或许是以往的代价太过惨痛，他不再写东西，只是给我们这些年轻人看稿。他看得认真仔细，一个字一句话地琢磨，反复推敲，很怕出一点错。我们劝他不必那么费力，他说：你们年轻，不能出半点错啊！</div><div> 也许，他说这句话时，心里还在滴着血。每当看着他，把一摞稿件装进常年不离身的蓝布兜子里，摇晃着瘦削颀长的身子，慢悠悠地走回家，我都禁不住泪洒衣襟。有时不忍心他过于劳累，便不给他稿子。时间一长，他就来电话说：怎么，是忙大事去了，还是瞧不起我这家伙了？</div><div> 这老头，你能拿他怎么办！</div><div><br></div><div> 那年，市文联在兴城组织笔会。他病倒了，领导让他去医院，他不肯，就在房间里挂上吊瓶，边输液边看稿。我们每个人都有任务，白天晚上只顾忙自己的稿，忽略了他。那天，我拿着自己的稿子去给他看。推开他的房门，我吓得呆住了。才几天没见，怎么就成了这样。人瘦的有点脱相，头发蓬乱，胡子也有几天没刮了，乱糟糟的。可他仍然一手拿着稿子在看，另一只手上扎着针。</div><div> 我望着他，有点走神，半晌没说话。好久，还是他说：吓着了吧！我也知道我这模样不好看，蒙上张纸就可以哭了。可是，没办法呀，你们将就着再看几天吧！</div><div> 这话让人心里热热的，也酸酸的。他说话时，喉间呼哒一下鼓起来，又呼哒一下瘪下去，实在是太吃力了。我在心里默默地说：阁老哇，您要多多保重啊您哪！</div><div> 我那时写的都是短篇小说，他鼓励我写个中篇。我曾经和他说过一个故事梗概，是长白山里一对兄弟猎手的故事。他非常感兴趣，催我抓紧写出来。可是看到他那吃力的样子，我真的满心不忍，就一直拖着。他催了几次，很是不满。我只能应付着，也无法解释。不料，后来我的工作发生了变动，一下子拖得更没边了。</div><div> 直到现在，那个故事仍然存在我的心里，却无法再写出来。最想看的那个人，已经在二十年前病故了。斯人已去，写给谁看呢？</div><div><br></div><div> 阁老已经去了，我的眼前却时常浮现出他的身影：清瘦的身材，蓬乱的头发，蓝色的肥大的中山装，腋下夹着布兜兜……</div><div> 那一刻，我的耳畔常回响起他当年玩笑般给自己做的人生评价：一世清白，白也不白，不白也白！</div><div> 外面阴天，估计晚上也看不到星星。一根高高的信号杆子闯入眼帘，忽然一阵心酸，想给阁老说句话：阁老，您在天堂还好吧！</div><div> 能不能传到呢？</div><div><br></div><div><br></div> <h3><br></h3><div> 红 城 湖 （二篇）</div><div><br></div><div> 由龙昆南路一直向南，到与海南大道交汇处，向东北折入红城湖路。行不多久，路左又有一汪绿水，这便是红城湖。面积要比东湖大得多，但景致却没东湖秀气。红城湖的名气很大，打出租车，一说红城湖都知道。可是，在海口住久了才知道，红城湖出名并不因为湖，而是因为湖边的一条街。</div><div> 这是一条毫不起眼的小街。窄窄的街路两旁，一家挨一家地排列着各色店铺。店铺也都是小门小户的，什么发廊、面馆、水饺、小吃、日用杂货一类。不过，白天很少有人走动，整条街显得很安静。只有到了夜里，华灯初上，和那些霓虹一起闪烁的，是那些小姐们，五颜六色地充塞了整条街路。</div><div> 一天，朋友阿铁来电话，要我去喝酒，说是来了几个东北老乡。有老乡来，那自然得去。到了饭店，见过老乡，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姑娘。阿铁说：先喝酒，人慢慢再介绍！当然，几杯酒后，不用介绍也都认识了——那是几个来自红城湖畔的小姐。阿铁说：老乡们来次海南不容易，找几个姑娘陪伴，酒喝得痛快，也便于他们全方位了解海南。阿铁的话让老乡们兴奋，姑娘们也活跃异常。阿铁心细，安排也巧妙，一人一个伴，既可共同举杯，也可单独对酌。也许是天可怜见，坐在我身边的姑娘同我一样，多数时只是看着众人闹腾，偶尔同大家碰碰杯，抿口酒。阿铁介绍她时说她的名字叫罗兰，但我知道这一定是假的。当小姐的，是不会把自己的真名字告诉别人的。但罗兰这个名字我很喜欢，她让我想到了法国那个著名的作家罗曼.罗兰——尽管那是个清瘦的留着两撇小胡子的老头。于是，我就给她讲另一个罗兰，讲《约翰.克利斯朵夫》，讲诺贝尔文学奖。总之，都是些傻子才说的话。但她似乎很喜欢听，瞪着两只秀气的眼睛听我说。</div><div> 后来，众人出了饭店又去歌厅唱歌，闹到半夜又去吃宵夜。我们俩始终在说，话题就没离开过罗曼.罗兰。在别人看来，我们是很合得来，很亲热的。到了最后分手或进行下一个程序的时候，该回酒店的，阿铁安排好车，一对对的坐车走了。剩下我和罗兰，阿铁知道我那里的情况，就说：你们俩到我的别墅去吧！我知道他住着一栋宽敞的别墅，有很多的房间。我也曾在那里住过，当然是一个人。阿铁知道我的身份和个性，这样的事，从不勉强的。</div><div> 我看见罗兰暗地里冲我摇摇手，于是我说：不了，我明天还有事要办！阿铁诡谲地挤挤眼，说：那好，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他显然误解了罗兰的意思。他钻进车里，一溜烟就没了影。我问罗兰住在哪里，她说在红城湖那边。于是，我送她回住处。我们在寂静、空旷的路上慢慢走着，一边继续讲着罗曼.罗兰。走了很久，讲了很多，走到了红城湖路，拐进了湖边那条小街，我们不停地往前走。一直走到了龙昆南路，我问她：还没到吗？她说：过了。我们又折过来向回走。分手时，她要去了我的电话号码，说以后有事找我。她说：你是好人！我说：你也是好人！</div><div> 过了两天，她打电话约我到一个咖啡馆见面。我去了，却几乎不敢认。她没有化妆，显得高挑白皙端庄大方。她问我能不能帮她联系个工作，她不想再在红城湖那边了。我立刻给阿铁打电话。我知道他的人头熟关系广，些许小事不在话下。阿铁痛快地说：没问题！她是个好姑娘，的确应该从那种地方出来。</div><div> 很快，阿铁给罗兰联系妥了，去海口很有名的南庄酒店当迎宾。罗兰也很高兴。那一身艳丽的旗袍，和大红的绶带，衬托得她越发楚楚动人。那时，她已告诉了我她的真名字，父母都是浙江一家有名的化工企业的职工，他们家就住在家属楼里。她是为逃避错误的婚姻来到海南的，误入红城湖也是没办法的事。现在好了，我们都高兴地祝福她，将来有个好的发展前景。</div><div> 谁知没过多久，阿铁来电话说，南庄酒店的人告诉他，罗兰辞职了，去了哪里不知道。阿铁说：也难怪，在南庄当迎宾，辛辛苦苦站一个月的工资，红城湖的小姐几个晚上就挣回来了。她如果不先到红城湖还好，那些认识她的小姐妹，常来撺掇她，她怎么能抵挡得住！我不相信，去那天晚上送她的地方找过她。可是，去了几次也找不到。我心中很有些怅然，一个人走到湖边。看着那不甚清澈的湖水，还有一簇簇的荷花，我突然想起了那句话：出淤泥而不染……她本已走出来了，可为什么又把她埋回去了呢？</div><div> 红城湖啊，红城湖！</div><div><br></div><div> </div><div> 东 湖</div><div><br></div><div> 海口市内有一汪绿水，面积不大，周围皆被马路围着，却叫着个好听的名字——东湖。依稀记得，似乎有道堤路或栈桥之类，通向湖中的一座亭子。湖的南面是条窄窄的路，过去路就是海口公园，那里倒是常有些游人的。如今，离开海口已有些年月了，东湖的印象早已模糊不清；但路北一家东湖狗肉店，却始终不曾忘记。</div><div> 那是我第二次去海南，和老李为着一个项目，整日跑得筋疲力尽，精神上也极为焦躁。时间久了，饭也吃不下，对什么都没有胃口。一天傍晚，老李说：晚餐不在家里吃了，我们出去走走。走到哪里，我们就到哪里去吃。老李的普通话说得不好，但意思还明白。我们就从文明路信步而行，走过大大小小的店铺，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当从一条小路走出，望见了东湖时，突然一股异香扑鼻而来。转过街头，便看见那大大的招牌——东湖狗肉店。走到近前，案板上方长长的横杆上，挂着刚出锅的大块狗肉，淋漓着汤汁，四溢着香气。</div><div> 那种自然而然焕发出来的食欲，是不可抗拒的。老李点了一条后腿，看着店家称了重量，切成小块，然后才喊我上楼寻座。二楼已然坐满了客人，只得登上三楼。三楼显见得是刚刚开辟出来的，粗糙的墙壁和地面未及整修，窗子四面通透，倒也风凉。选了一张靠窗的矮桌，抬眼就能望见湖中景色。</div><div> 很快，一只燃着炭火的泥炉端上桌，炉上的锅其实是只铝盆，锅里原汤炖着的，是我们点的已切碎的狗腿肉。火炉四周搭配着几样时令菜蔬，可点缀着入锅涮煮。炉膛中的炭火很旺，锅中很快就咕嘟出浓浓的香味，让人垂涎欲滴。顾不得礼节，顾不上谦让，迫不及待地捞出一块肉，唏嘘着热和烫，牙舌并举，不及慢品细尝，已吞入肚中。再想回味，似乎除了香和烫，更无其他。再配上一碟海南辣酱，一杯老白干，片刻之间便汗流浃背。睃巡过周围，索性脱去外衣，与其他男人一样赤膊上阵。什么斯文，什么形象，在那一刻，全部被狗肉的香气融化，变成滚落的汗滴，变成蒸腾的热气。</div><div> 我们俩喝着白酒，吃着狗肉，挥洒着热汗，也不停地诅咒着那些拿了我们的好处却不办事的混蛋。我们使劲地咬嚼着狗肉，也在发泄着心中的愤懑。不过，那狗肉真香，香得无可比拟。我们吃得酣畅淋漓，回味无穷。而且，那种豪爽的男子汉气概，此后也不曾再有过。</div><div> 当我们俩下得楼来，踉跄着拐进店后的小巷，却被一阵奇怪的响动惊住。借着昏暗的路灯去看，靠墙层层摆放着铁丝笼子，笼子里关着许多的狗们。离我最近的，是一只黄色的大狗，两只眼里发出哀怨的光，喉咙里发出的乌鲁声也透着哀怨。我忽然觉得这只狗从外形到眼神，都是那样熟悉，简直和我们在老家乡下曾养过的那只大黄狗一模一样。但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它不会在今天出现在这里的。</div><div> 尽管这样想着，给自己找寻开脱的理由，但我们家那只狗的种种好处全都涌上心头。特别是我们家搬回城里时，把它送人了。可是后来亲戚来信说，它挣脱了铁链，跑到北岭上，不吃不喝，朝着我们离去的方向，整日不停地哀鸣着。几天后，不见了踪影。</div><div> 我心里突然一阵难受，口中喃喃骂道：其实，在所有有灵性的动物里，人，是他妈最没良心的！</div><div> 老李说：你说谁？</div><div> 我说：我说我自己。</div><div><br></div> <h3><br></h3><h3> 当年在海南</h3> <h3> </h3><h3> 永远记在我心里的老师</h3><div> </div><div> 我的一生中，有过许多老师；有的印象深一些，有的印象淡一点，也有的忘得记不起姓什么叫什么了。我也时常批评自己，老师是不应该忘记的。其实，我是没有忘记的，只不过在我心里记得最牢的一位老师，我常常把他和亲人混在一起。想起他的时候，就像想到一位亲人，心中的悲戚和痛楚便不能自已。因此，每当想要写些纪念他的文字时，就像想写我的父亲一样不能卒篇，丢下笔躲到一旁泪眼婆娑。</div><div> 这次回老家，在村口路边遇到一些人，其中只有一个人我认识。他叫宝增，是我的老师的亲侄儿；我的老师是他的叔叔，他大我一岁，我应该叫他宝增大哥。</div><div> 村口的这间房子原先是供销社，现在都叫了超市。它后面的一排房子，就是最早的学校。虽然那些旧茅草房子早已不见，都焕然一新成了瓦房，我的心里依然会激动不已。五十多年前的事，一下子就涌上心头——</div><div><br></div><div> 那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文雅地说是困难时期，俗话说就是挨饿那年。老家的二大爷去了锦州，把我领了回来。用二大爷的话说:再怎么困难，也不能饿着孩子！房前屋后，刨吧刨吧，种点啥都能填饱肚子。</div><div> 我那年读小学三年级，转到老家的小学也读三年级，老师姓宋，大名长生。那时他刚刚二十出头，也就大我十来岁。人长得很清秀，说话走路都慢悠悠地透着一股轻盈。村里人都叫他宋大姑娘，那是他们对他不了解。而我和他的侄儿宝增，对他的柔中有刚却有着深深的体会。</div><div> 宝增很调皮，也可以说有点霸道，他自己觉得是因为叔叔是老师的缘故。他欺负了别的同学，被欺负的人又不敢跟老师说，他就觉得，老师不在，他就是天下第一，即便惹出了事，叔叔也会护着他。我去上学的第一天，他就又来欺负我，却偏偏让宋老师看见了。宋老师把他拽到教室角落里，用教案簿子劈头盖脑打了一顿，狠狠地训斥他:你不要以为我是你叔，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今天就是用家法管教你，你要再欺负同学，我会打得更狠！然后又把他撵到外面。正是冬天，寒风夹着清雪，冻得他直哆嗦。这情景一直到五十年后，我们都记得。他见了我就说:我因为你，让我叔好一顿揍，你记得不？</div><div> 我两手捧住他的脸蛋，故意说:有这事吗？这么厚的脸皮，揍两下也没事。</div><div> 说完，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搂在一起，热泪盖住了笑容。我相信，那一刻我们心中同时都想起来一个人——他的叔叔也是我们的宋老师。只是他已经在二十年前病逝了，我们的泪为他而流。</div><div> 双脚踏在老家的村路上，当年那些难忘的事情，便像村旁的小河水，从心头汩汩流过。</div><div> </div><div> 放寒假了，学校安排宋老师值班，我便形影不离地跟着他。白天，围着学校转几圈，检查各班教室的门窗，没有事就回到办公室。办公室里烧着火炉，还有一架脚踏的风琴。他喜欢踏着风琴唱歌，只是风琴太过破旧，踏板和连着的帆布带一起发出的吱吱呀呀声，盖过了琴箱发出的乐音。这使一一首很好听的歌，总是掺杂着刺耳的噪音。尽管如此，我还是跟他学会了唱12345音阶。那时没有歌谱，更没有音乐书籍，能见到的，只是一张巴掌大的歌片。那是用照相纸印着歌词和曲谱，尽管字迹小的如同芝麻，能得到一张也如获至宝。</div><div> 他的老母亲和他一起生活。那是一位慈祥和蔼的老太太，我叫她宋奶奶。我们俩回去了，她就想法弄些东西给我们吃。饥荒年里，似乎什么东西都好吃，可是又没什么可吃的。实在没有什么可吃的了，她就在糖罐底上刮点渣渣，倒几滴醋，用开水冲一下给我们喝。酸酸甜甜的，比今天的任何饮料都好。然后，宋老师又烧水给我洗头。那时的他，更像一个慈爱的兄长。他在桌子上铺张白纸，让我把头抵在纸上，用篦子在头发里一下一下的篦着，大大小小的虱子便噗噗簌簌地掉下来。我很惊讶也很好奇，我的头发里还会有这么多的活物。</div><div> 夜里，我和他睡在学校一间小小的值班室里。炕烧的热热的，地上的炉子也烧得旺旺的。外面风卷着雪花打在窗纸上，沙沙地响。可是，我睡不着。饿，肚子里面咕噜咕噜地叫。他听到了，轻轻叹口气，拿起脸盆走到外面。学校的一个角落里，有一个高高的粮仓。那里面放着的，是老师带着我们种的玉米和大豆。秋天时我刚来，也和大家一起上山收过秋。宋老师在囤子里抓了一把玉米，又抓了一把大豆，放到脸盆里端回屋。没有锅，就把一个秤盘放到炉盖上，用它把玉米和豆子炒熟让我吃。我那时真的很馋，吃什么都香，也不顾秤盘烫手，只顾抓着往嘴里塞。我让宋老师也吃，他看着我摇摇头，不肯吃。我看见他眼神里流露出慈祥的还有几分酸涩的光。第二天，他从自己家里拿来玉米和豆子，抓了两把放回学校的粮仓里，剩下的炒给我吃。</div><div> 直到我长大以后，想起来这一幕，才悟出他的高尚的品德和冰清玉洁的人格。</div><div> 在学校里上课时，他都教了些什么早已忘记了，只记得他让我们把字写得规规矩矩的。他说:字是一个人的脸面。他的字就写的方方正正规规矩矩。我的字能写的让人看得过去，和他的教导是分不开的。当然，让我受益一辈子的，是如何做人。</div><div> 有一阵，他显得心事重重。晚上常常一个人走出村外，沿着小河走出很远。我知道他有心事，隐约知道他在和一个姓赵的女老师恋爱。那个女老师在几十里外的村子里，那时没有电话，写封信也要绕着弯走好几天。我知道这时不能打搅他，只能远远地看着他。</div><div> 一年后，我离开老家回了锦州。每隔一段时间，我就给他写封信，除了让他知道我的学习情况，我还不想让他感到寂寞。后来，他写信来说要结婚了，师母就是那位姓赵的女老师。父亲托人从上海买了一个小巧玲珑的闹表，以我的名义寄给他。他和师母都很喜欢，几十年了一直用着。</div><div><br></div> <h3> 那时候，人们想拍张照片很不容易，尤其是在我们老家那种偏远闭塞的地方，更是一件奢侈的事情。所以，我没有宋老师的照片。直到九一年，我要去海南工作了，交待完手头的事情，离报到还有一段时间，便回了老家。那一次，我带了一台相机，恰好宝增的弟弟宝利从部队回家探亲，我给他们拍了这张照片。年头久远，照片已经有些模糊了。</h3><div> 那时候宋老师刚五十岁，看起来还是很年轻帅气。可是让人想不到的是，他得高血压已经有几年了。走路头晕，不动时也头痛欲裂。农村人不懂什么高血压，我也觉得奇怪，他不吸烟不喝酒，怎么也会得这种富贵人才得的病呢？</div><div> </div><div> 他去世时，我在海南，山高路远且公务缠身。当然，这都不是理由，我知道我一辈子都会内疚的。我遗憾他走的太早，而且是在公社开教育工作会时突然倒下。五十几个岁月的人生，对他太过吝啬，太不公平。隔着千山万水，我欲哭无泪。</div><div> 宋老师去世后，师母也离开了伤心之地，搬到县城女儿家。因为她当年是代课老师，嫁给我的老师离开那里，也就失去了工作。没有经济来源，她又是个要强的人，不愿给女儿增加负担，精神压力很大。宋老师没有儿子，几个女儿都很孝顺，都想法照顾母亲。</div><div> 那年我回老家看望老母亲，听说了师母的情况，就去看她。老家的大哥带着我，费了好大劲，在城边一个小房子里找到她。</div><div> 我们泪眼相对，没有说话。 也许，那一刻也只有泪水才能代替语言。</div><div> 我给她留下点钱，她不肯收。我一再坚持，她才把钱放在宋老师的遗像前，哭着说:长生啊，你的学生来看你啦！还给我留钱，我得他的济啦！</div><div> 我不敢看老师的遗像，也不敢听师母的话，跑出屋子让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div><div> 那以后，我每年回去看老母亲，也都去看望师母。当然，给母亲多少钱，也同样给师母一份。师母也不再推辞，这让我心中很熨帖。但我要走时，她又买了一些保健品送给我。这又让我心里很惭愧，只恨自己能力太小，解决不了大问题。</div><div> 近两年，我因身体原因，没有回老家。去年去北京手术后，身体恢复很好。今年回了老家，然而却听说她去了广东，给一个女儿带孩子去了。</div><div><br></div><h3> 集安城现在变得很漂亮了，街道干净整洁，路边的小水沟里清水潺潺。</h3><div> 我在师母曾经住过的地方默默地走着，有时望着路边小水沟里清澈见底的流水发呆。那哗啦哗啦的流水声，仿佛就是我们老家的小河发出的。</div><div> </div><div> </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div><br></div> <h3><br></h3><h3> 后 记</h3><div><br></div><div> 紧紧张张一阵忙活，几番取舍，终于整理出这些过去的旧作。按《美篇》打印的要求，在这里又过了一遍，也给朋友们添了麻烦。因为，你发出来了，朋友就要看，看了也要评几句。这是对我的关爱，也是友情使然。我很感动！也会记在心里！</div><div> 其实，我的这些旧作，也是可有可无的。早些年还有一个天真的想法，想再写些文字，发表了，能编成集子时，把那些旧作一起编进去。以前，忙于生计顾不上，没时间写；现在，不忙了，也有时间写了，却无处发表了。起初有些想不通，当满街去找，想买一本真正的文学期刊竟不可得时，我终于明白了！于是也不再作这不切实际之想了。</div><div> 把这些旧作编印成册，的确是为了不想再让它们散失，因为它们于我有恩。当年，它们为我换回的稿费虽然微薄，但对我的生活确实是雪中送炭。所以，我不能忘记它们！本想赶在年前弄完，但人老眼花，手也笨，终是来不及了。树枝曾教我一个“传图识字”的办法，下载一个软件，快捷便当。可是，我却弄不好，无奈，只得一个字一个字的慢慢抠。辜负了树枝的一片好意。</div><div> 现在，总算弄完了。既然赶不上《美篇》的活动了，索性就慢慢来吧！再仔细地读几遍，有忙中出错的地方就改过来。易简先生就帮我挑出几个错处，及时改正了，心中非常感激他。荒原.静不厌其烦地告诉我如何编辑，缩小图片可以多容纳文字。还有几位朋友提示我，文章末尾把发表在何时何处注明。其实，这是非常必要的。只是考虑要占用版面，只得舍弃。但我在这里要说明，我整理出来的这些，也是在纪念两个人。小说全部是当年锦州文联主办的文学期刊《启明》编辑部的老编辑，王阁安先生编发的。我的第一篇小说《沼泽》就是他从纸篓子里捡回来发表的；遗憾的是现在哪里也找不到了。我后面写的几篇小说稿都给了他，也算是感谢吧！散文，则是发表在《锦州日报》文艺副刊《凌河浪》上的，是当时的编辑刘增兴兄编发的。在此一并致谢！</div><div> 与大家在这里又相聚了一年，虽然未曾谋面，然而，心是相通的。于我来说，这一年是快乐的。就要过年了，感谢大家的同时，也真诚地祝愿诸位朋友幸福、健康、快乐、顺善！</div><div><br></div><div> 栾力（高山有水）敬上</div><div> 2018.2.12</div><div><br></div><div> 又及:文稿编好后，搞了一下预览，发现图片和文字编排的不十分理想，又不能手动修改。而且，页数也偏少，于是想再加上几篇。这样，集子里便又多了《红城湖》、《天堂上的阁老》和《永远记在心里的老师》三篇。虽然这三篇没有得过稿费，但分量显然更重，尤其是纪念两位老师的，那是不能用金钱来衡量的。而《红城湖》则是在前几年，由《长江文学》的编辑卢光辉先生亲自选去的。那一段时间，我们在一个文学网站上常交流，是极好的朋友，也是值得记念的。</div><div> 就这样吧，我的《落叶集》就以这样的内容卒篇。其他的，再以别的名字续编；或者，看情况再说。</div><div><br></div><div> 2018.2.19</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