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br></h3><h3><br></h3><h3>在甘肃河西走廊最狭窄的地方,有个叫"高台"的县城。高台县的南面,天气晴好时,可以清晰地看到那座高耸入云、延绵起伏的祁连山脉,山峰上的积雪融化,从山的北麓汇流成河,缓缓流入张掖(旧称甘州),滋润出一片"不望祁连山顶雪,误将张掖当江南"的绿洲来。河水出张掖,再朝西穿过高台县全境,朝北流入内蒙古的额济纳旗,最后消失在大漠之中。</h3> <h3><br></h3> <h3>河西走廊 祁连雪山 张掖-高台 </h3> <h3>传说这条河,在2000多年前被羌人和匈奴人叫做"弱水"。汉朝著名的将军霍去病,带汉兵打败了居延、焉支山、祁连山一带的河西匈奴右贤王诸部,致使浑邪王率匈奴部众4万人投降汉朝后,河西走廊一时没有了匈奴人的踪影。汉武帝派张骞第二次出使西域,打算说服乌孙人重回河西走廊旧地,能与朝廷联手抵御北方匈奴,但没有成功。为了填补这块真空地带,汉朝开始从内地移民汉人到这里。大概是河水清澈见底,河底多有淤泥或青石,衬出黑色水面,这条叫做"弱水"的河流后来被汉人改称为"黑河"。</h3><h3><br></h3><h3>黑河沿着高台县的护城河流出城北大约十几里地后,折向西北方向,缓缓地转出来一个大弯,在转弯处形成了一片烟波浩渺的湿地,叫做"槽子湖"。春夏季节里,"湖"岸上连绵的杨树成荫,"湖"边生长着一人多高、密不透风的芦苇丛,一坨一坨地错列着向湿地里面散开去,最后变成低矮茂密的水草漂浮在浅浅的水面上,成了水鸟、野鸭和候鸟理想的栖息地。到了秋冬时节,黑河上游的水量锐减,位于中游的槽子湖的水位也就退去很多,露出来成片的滩涂草地。 </h3><h3><br></h3> <h3><br></h3> <h3> 黑河 槽子湖</h3> <h3>槽子湖的东侧不远,坐落着一个叫"花墙子"的村庄。它在高台县的东西交通要道边上,是个大村落。村名为什么叫"花墙子",村里没有人知晓,高台县志里也没有记载。"花墙子"的名字由来可能与村里几个古老传统的大院落建筑有关,它们的随墙门和老北京常见小门楼(花墙子)非常相似,大概是早年的山西票商,或者是明清时期驻守在此的官吏从北方引进了这种风格的门楼,并延续了下来,因此得名。</h3> <h3>河西走廊的村落</h3> <h3>由于雨水稀少气候干燥,花墙子村里的农舍和高台县其他村子的农舍非常相似,都是北面比南面略高一点的平顶土房。这些房子的房顶不用瓦片,是用麦草和着泥土平铺而成,墙是用滩涂草地里挖出来的带草泥块晒干成土坯后砌成。这一带常有风沙,很多房屋的东、西、北三面墙均无窗户,只有南面墙体留有门窗,窗户用粗细均匀的木棍排列出栅栏来。家境殷实些的人家,房子会建造的高大一些,使用了木制的屋檐和门柱。大多农家的房子低矮、院落拥挤,房顶上堆放着干草、苞米秸秆。房子外的墙根处,有牛、骡等牲畜在咀嚼着草料。农家院落周围长着稀疏的杨树或榆树,到了冬天,这些树没有了树叶,高高的光秃秃的树杈上常会有一个黑乎乎的鸟巢裸露着,远远地就能看见。</h3><h3><br></h3><h3>河西走廊那条东西走向、砂石铺成的公路,经过花墙子村附近时分出一支岔路,岔路拐进村子的时候,变成了土路,并且窄了许多,有驼队和马车经过时,会扬起一团团的尘土,好一会儿才能散去。村东头的路边,几家饭馆和客栈相邻着,门前的拴马桩磨得溜光发亮。这是有些年代的老店,专为那些奔波于内地和西域之间的贩运商队、票商、探险者,浪迹荒漠的刀客、云游天下的僧侣和过往的使者等各色人物提供食宿便利。</h3><h3><br></h3><h3>村子西头路两旁,有两座门对门的程家宅院,院墙很高,宅院的主人分别是程家奶奶和程家叔伯辈的老三。解放前,程家老爷在花墙子村的老宅里去世,程家叔伯辈的程家老大在张掖和山西票商合伙经营着几家茶叶、玉石商铺和一家当铺,程家老二在兰州市府做文职秘书,程家老三在花墙子村经营着程家的土地,程家老四是程家奶奶生的独子。当年,王震的部队西进新疆路过张掖的时候,他正在张掖师范学校读书。看到部队在校园里招收学生当文化干部的鼓动宣传,程家老四弃笔从戎参军,跟着大军进了新疆。解放后土改那年,程家奶奶和程家老三被高台县来的土改干部定为地主成分,两座宅院的几面厢房,除了留给程家人自己住以外,其他一间一户的都分给村里的贫农们住了。</h3><h3><br></h3><h3>1950年,程家老四参军的第二年,他的儿子,程家孙辈排行老八,也是最小的娃出生了。这个娃小名叫"八程",也叫"八程娃",大人们都顺口叫他"程娃"。这个程娃是奶奶唯一的孙子,所以就跟着奶奶生活。奶奶不仅是花墙子村里程姓家族的女主人,也是程家老爷娶的最后一个女人。奶奶生程家老四的时候,还不到18岁,当时,她的年龄比程家孙辈的大少爷还要小呢。</h3><h3><br></h3><h3>奶奶的来历有几种说法:一个说法,奶奶当年是张掖的一户商人家的小姐;另一个说法,奶奶是几百里路远的永昌县焦家庄乡一家农户的闺女;还有一种说法,奶奶是"骊靬"人的后代(汉代称罗马国为骊靬,也称"大秦",也有把骊靬人叫"秦胡")。不论那种说法,奶奶有着别于他人的特征:带着卷的黄褐色的头发、皮肤泛红,高直的鼻梁。很明显,她是带有异族血统的女人。这也是为什么,程娃出生一岁后,也长着一头弯卷的褐色的头发,在宽宽的脑门子顶上还有一缕头发从头顶那片服帖的卷发中冒出来,伸展到左眉的上方,发梢朝上卷曲着!这个娃的眼睛是灰褐色的,亮闪闪的很大很圆,眉毛浓密,颧骨较宽,长得很像奶奶。</h3><h3><br></h3><h3>因为奶奶识字读过书,程娃小时候跟着奶奶学着能写出几个字,还会背诵几段《弟子规》。他听奶奶讲了很多故事,其中有高台的民间传说,有古装戏里的戏文,奶奶还会讲西北广为流传的刀客传奇、河西走廊那些传教和取经的佛教僧徒的传说故事。但最让他难以忘怀的是,奶奶多次说起她小时候听她的奶奶讲,很久以前,她的祖先是从很远的西边过来的。"很远的西边"是哪里?程娃的奶奶讲的很模糊。</h3><h3><br></h3><h3>花墙子村在解放前就有一所小学。解放后,政府动员农家孩子上学识字,附近村子来花墙子上学的孩子多了起来,原来的校舍不够用,村里就把村头那座寺庙改成了教室。教书的老师人少忙不过来,学校还从张掖和高台那里请来了老师。1956年,程娃到了6岁的时候,奶奶就把他送到花墙子小学开始读书了。</h3><h3><br></h3><h3>程娃8岁上二年级时,从张掖来了一位罗老师。罗老师30来岁,解放初从兰州教育局下放到张掖中学教书,后来自愿到花墙子村来教小学。除了教孩子们识字和算术,这位博学的老师还讲些生活常识、植物、地理和历史,程娃特别喜欢听罗老师讲那些跟河西走廊有关的故事。回到家里,他会把课堂上在罗老师那里听到的知识或者故事讲给奶奶听。</h3><h3><br></h3><h3>看到娃对这些事物感兴趣,奶奶就经常领他去周围看河流、汉明长城、烽火台、沙丘、贩运的驼队,还带他去看过高台的佛塔。有一次奶奶带着他,连他母亲赶着村里借来的木轱辘牛车,说去看看西边十里地远的红寺坡。牛车沿着黑河慢悠悠的走着,出了庄稼地后,河两边出现了砂石滩,砂石滩渐渐扩散成一起一伏的沙丘。上路后,奶奶指着远远的天边说,在那个地方,有一个半埋在沙子下面的古城,叫"骆驼城"。传说2000多年前,外族入侵攻打骆驼城时,"骆驼王"指挥全城军民奋勇抗战,外族敌人久攻不下,就用乱木填埋了骆驼城赖以生存的"弱水"河道,使全城断水,让"骆驼王"难以坚守城池。"骆驼王"用了一个"悬羊敲鼓,饿马摇铃"的计策,奶奶解释说,这个计策就是将羊悬吊,使羊踢鼓;将马断草,饿马频频摇首:鼓声咚咚、铃声不绝,借以迷惑敌人,以为城里有很多军队在坚守呢。同时,他指挥军民悄悄开挖地道,暗中通到了二十多里外的红寺坡,使得全城军民安全脱险,留下了一座空城。奶奶讲到这时,牛车前方一里地开外隆起了一个体量很大的沙土漫坡,奶奶告诉娃,那个漫坡就是红寺坡。程娃"刷"地挺起身,伸直了脖子,睁圆了大眼睛观察着前方。</h3><h3><br></h3> <h3>骆驼城遗址</h3> <h3>等牛车走到了红寺坡,程娃跳下车,急切地朝坡上跑去,一边跑一边大声问"奶奶,地道口在哪里呀?"奶奶看着他笑道:"娃哎,地道口在很深的地下埋着勒,找不到喽。"等奶奶和母亲走到坡顶,他继续问奶奶"那些人跟着‘骆驼王’逃出地道口以后去哪里了?"奶奶告诉他"为了避免外族追杀,‘骆驼王’把军民分成了两部分,一部分往东,去了‘口里’(内地),另一部分往西,去了‘口外’(西域)。"</h3><h3><br></h3><h3>远处南边祁连山上白雪皑皑的山峰,反射着阳光,在淡蓝的天空上映出一条时隐时现、仿佛漂浮在天际的雪线。程娃站在红寺坡的最高处,眺望着南面的山峰,顺着蓝天雪线向左面看了一会东边,东边天的尽头,高耸的山峦和北面隆起的沙漠戈壁与天空形成了一个收敛的"梯形"口子;再向右面看了一会西边,西边天的尽头,渐渐低缓的山峦和渐渐平缓的戈壁荒漠与天空形成了一个扩散开的"扇形"大口子。他怔怔地若有所思地站在那里,似乎在想象着"口里"和"口外"是什么样子-------</h3><h3><br></h3><h3>红寺坡东南侧的洼地有座建于明代的寺院,叫"红寺庙"。解放后,寺庙的僧人都不见了踪影,香火自然也就断了。无人打理的寺庙,它的标志性的红漆廊柱渐渐褪色,寺庙的院内院外沙土成堆,一副破败的景象。</h3> <h3>花墙子(今高台县花墙子)西10里红寺庙 左侧红寺坡 寺庙右后方黑河</h3> <h3>奶奶和母亲她们拉着他进了庙的正殿,奶奶跪在庙堂里的佛像前,嘴里念着一些祈求上天恩赐儿子、孙子这个福那个福的吉利话儿,程娃的母亲点了香,默默地给丈夫和儿子许愿。程娃立在旁边,蹬着大眼睛,环顾着庙里那些在昏暗的布满了蜘蛛网的墙角里站列着的奇奇怪怪的罗汉怪相,吓得屏住呼吸,不敢出声儿--------</h3><h3><br></h3><h3>从红寺坡回来后,程娃到了学校见到罗老师就问"口里"和"口外"是哪里?弄清楚了这个问题的缘由后,罗老师给程娃做了以下的讲解:河西走廊很像一个很长很窄的路"口",往东去,经过这个"口"后,会进入到内地,内地很大,那里的人很多,都是黑头发、黑眼睛,多数人在种庄稼、织布,我们这里的人把那里叫做"口里",继续往东,"口里"东边尽头就是大海了;往西去,出了这个很长的"口"以后,会进入到一个更大的戈壁荒漠,那里的人很少,差不多都是卷毛发,有灰眼睛、蓝眼睛或者褐色眼睛的人,他们在有水草的地方放牧、生活,我们这里的人把那里叫做"口外"。距离我们最近的"口外"叫做"西域",也叫"新疆"。西域继续往西,翻过冰山后,那边更大,我们这里使用的一人高的大轮子牛车、青铜器、到处可见的大佛寺和佛塔都是从更远的西边传过来的。自古以来,"口里"的人把茶叶、丝绸和瓷器等物品通过这里运到"口外";"口外"的人把金属制品、动物皮毛、骏马等物品通过这里运到"口里"。所以,这里是"口里"和"口外"之间最重要的一个货物运输通道。</h3><h3><br></h3><h3>程娃蹬着大眼睛好像听明白了,想了想,又问罗老师:"我爹去了新疆,那就是去了‘口外’吧?"</h3><h3>罗老师说"是的。"</h3><h3>程娃又问"奶奶说,听她的奶奶讲,她的祖先是从很远的西边来,那里也是口外吗?从那么远来做什么呢?"</h3><h3>罗老师听了这话,仔细看了看这个娃的脸和脑袋上的卷发,心里明白了,他和他的奶奶身上可能有中亚人,或者有西亚人的血统。在河西走廊一带的当地人中,常能见到类似的面目特征。</h3><h3><br></h3><h3>罗老师沉吟了一会,斟酌着答道:"你奶奶说的那个很远的西边,可能是‘大秦’,现在叫罗马的地方,也可能是‘西域’的冰山西边叫做‘中亚’的地方,以后你读到中学地理课时会学到的。"</h3><h3><br></h3><h3>罗老师寻找着程娃能听懂的词语,缓慢地继续说道:"‘口外’的人用驼队运送货物,要经过我们河西走廊,再到‘口里’去。来的路很长,路上会遇到坏人和强盗抢劫那些货物,所以要在‘很远的西边’雇人护送货物到西域,然后再从西域送到这里。那些护送货物的人中会有人留在这里没有回去,你奶奶说她的奶奶的祖先,可能就是这些人中留下来的。"</h3> <h3>高台县东10英里,驼队</h3> <h3>程娃在这个年纪还不懂货物运输和通道的意义,也不明白人们为什么从东到西、从西到东来来回回运送那些骆驼背上驮着的东西。但是他从罗老师的讲解中知道了"运送货物"是那些成年人们要做的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而且,他对奶奶讲的祖先也有了一个朦胧的想象:原来,在很久以前,在"很远的西边"的祖先,是跟着 "运送货物"的驼队一步一步走来的!</h3><h3><br></h3><h3>自从听了罗老师讲解"口里"和"口外"的事情后,每当看到有驼队经过村子时,程娃总会好奇地、仔细地观察护送驼队的那些人,有时也会尾随着驼队走上一段路。他的这个行为被罗老师注意到了,罗老师知道,这个程娃对外面的世界产生兴趣了。从此,上课的时候,罗老师时不时的会多讲一些西方世界的故事,诸如希腊传说的"木马计",罗马角斗士,等等。除此之外,罗老师经过考虑和准备,在地理课上,专门讲了著名的张骞出使西域,经过河西走廊,打通了"口里"与"口外"千年丝绸之路的经历。说起丝绸,罗老师指着挂在黑板上的世界地图,讲解了蒙古帝国时期曾经繁忙一时的"草原丝绸之路"和古代中国与印度的"西南丝绸之路"的大致路线。还意味深长地提及东汉时期,驻守西域的都护班超了解到中国运出去的丝绸,罗马人特别喜欢,几乎都是让他们买了去。所以,为了能使朝廷和罗马直接通商,班超大胆做主派甘英从新疆出使遥远的罗马(大秦)!</h3><h3><br></h3><h3>罗老师给程娃这群孩子讲的这些故事,在课本里是没有的,所以,程娃听的兴趣越来越大。而这时候,1958年,全国各地的大跃进也进入到了高潮。有一天,村里的广播传来了一个消息:河西走廊通火车了!那个年代,通火车算是一个大事件。在课堂上,罗老师给程娃这些孩子们介绍了火车、车厢和铁轨,还展示了火车的图片。然后带着同学们坐上村里提供的几辆马车,去参观新修通的铁路。走了十几里地后,远处祁连山北麓的冲积地带上果真出现了一辆火车,火车冒出黑烟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它的鸣笛声,在空旷的山地间回荡着。这群娃娃第一次见到火车,兴奋的"哇啦哇啦"大声喊叫着。</h3><h3>程娃紧紧地注视着远处的火车,问:"罗老师,火车要跑到什么地方去呢?"</h3><h3>罗老师说:"火车从‘口里’跑到‘口外’去,然后再跑回来。"</h3><h3>程娃问:"火车拉的车厢是干什么用啊?" </h3><h3>罗老师说:"火车拉的车厢很大,一节车厢能装几十个驼队运送的东西呢!" </h3><h3>程娃想了想,又问:"火车能拉那么多的东西,以后还会有驼队拉东西吗?"</h3><h3>罗老师笑了:"娃,你问得好。这里自从修了公路有了汽车运输,拉货的驼队就少了。现在铁路修通了,火车拉的东西更多,跑得更快,以后驼队会越来越少了。"</h3><h3>师生说话间儿,那个火车头拉着长串车厢,像一条黑长虫一样朝着远方慢慢地爬去。看着火车渐渐变成小黑点消失在西边,程娃心里默默的想,以后长大了,要坐火车到"口外"去看看-------</h3><h3><br></h3><h3>一转眼到了1959年,这时,"口里"的饥荒已经蔓延到这里,学校老师的基本生活不能保证,纷纷离开了花墙子村,罗老师是最后一个离开的。罗老师离开前,告诉程娃说打算去"口外"(新疆)教书。程娃一听老师要离开,脸上顿时蒙上了一层浓浓的不舍。罗老师叮嘱他,等以后学校开课了,一定要继续读书。罗老师离开后,学校没有了老师,已经读到三年级的程娃被迫中断了读书。</h3><h3><br></h3><h3>以前,因为程娃他爹是解放军,每到过年的时候,会有政府的干部到他家里来慰问军属,还会带来一些粮食和油料等慰问品。他爹在新疆也会定期给老家寄钱来,因为农村的封建习惯,程娃的奶奶和妈妈这些女人家是不会直接收到钱的,而是程娃的三伯收到钱后,再分配一份给程娃家。由于解放前奶奶多少有点底子,再加上定期收到一点现金,所以,程娃家的生活尚且过的不错。可是,现在是饥荒年代,慰问军属的粮油已经没有了,所有的人都面临着饥馑,村里已经开始有人饿死。</h3><h3><br></h3><h3>饥荒越来越严重,能干活的人,都出逃了。树皮、榆树叶子、戈壁生长的灰灰野菜、槽子湖的芦苇根,能吃的东西都被人们吃光了。到了1960年,青黄不接的时候,灾情变得更加严重,奶奶怕程娃饿死,忍着饥饿把村里每天分配给自己的那份发了霉的几块红薯干和红薯秧都给他吃,她自己的身体却渐渐的支撑不下去(河西不产红薯,是从口里运来的救灾食物)。终于有一天,程娃母子眼睁睁地看着奶奶撒手而去。</h3><h3><br></h3><h3>程娃这时候已经是一个10岁的大男娃,除了他左脑门上褐色弯卷的头发中依然有一缕发梢朝上卷曲着外,这一年因为饥荒营养不足,他的脸颊瘦瘪、下巴尖削,眉骨和颧骨更加突出。残酷的饥荒、村里接二连三的饿死人、奶奶的去世,这些事件让程娃受到了强烈的刺激,他每天都睁着忧郁的眼睛,怀着深深的不安注视着村里的一切!</h3><h3><br></h3><h3>奶奶在世的时候,对程娃的养育,除了在生活技能上给予指点和引导外,其他方面,奶奶从来不去引导或者限制他的行为,也从来没有像其他长辈那样要求他做"听话"的孩子。奶奶这样做,也许是凭借着本能、一种来自于"很远的西边"祖辈传递下来的天性,也许是对这个独生孙子的一种"溺爱"。但是,这个娃并不乖张,他所做的任何事情、在行为上的任何表现,有不少是值得称道的。他常常会随着奶奶的兴趣点去表现自己,像是为了博得奶奶的喜欢,更像是无意间表现着家族的个性,而且,这也让他自己觉得很自在、很有趣。</h3><h3><br></h3><h3>现在奶奶不在了,他有一段时间变得六神无主,目光涣散,再加上身体多日处在饥饿状态,他人也显得非常的虚弱。有一天,他跟着母亲到农田里寻找可以吃的东西,突然一阵沙尘暴袭来。以前,每次遇到沙尘暴,他不是在学校的教室里,就是跟着奶奶,有奶奶陪伴着,从来也没有把它当回事。但是,这一天,他和母亲遇到的沙尘暴似乎比往日遇到的大很多。大风卷着沙土和石子翻滚着袭来,"噼噼啪啪"击打着阻扰风暴的任何物体,天空瞬间就变黑了。他和母亲躲在一棵树下,开始他觉得很害怕,可是当他看了一眼饥馑的母亲是那么的憔悴和无助时,他顿时打起精神,把母亲围在他头上的围巾一把扯了下来,围盖在母亲的头上。等沙尘暴平息下来的时候,他扶着母亲站起身来,拍打着母亲身上的沙土。母亲看着自己的娃像个大人一样,心里一热,泪水涌出了眼眶------</h3><h3><br></h3><h3>因为自然灾害和大跃进造成了严重的粮食短缺,高台县取消了所有村子的大锅饭。大概在1961年初,花墙子"大队"把集体所有的农机具、骡马和牛,分到各家各户,劳动能力强的家庭可以饲养骡马,并配有马车,劳动力弱的家庭,可饲养牛。村里分配给程娃家一头黄牛和一辆木轱辘牛车。槽子湖的东南侧,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地块,可以种植小麦、谷子、玉米、高粱和土豆,还能种瓜果蔬菜。程娃家也分到了一块自留地,可以在自留地上使用分配的畜力,用以种植粮食补充口粮的紧缺。</h3> <h3>西亚传来的大轮牛车</h3> <h3>程娃赶着木轱辘牛车绕过城墙,在远处的流动沙丘那里,寻找混合着黄土的细沙堆。找到这样的沙堆,停好牛车,他就开始用铁铲把沙子挖起装进小篮子,再把小篮子提到车上,将沙子倒进牛车的槽框里。大约装了几十篮的沙子后,再把牛车赶回家里的院子,然后把牛车上的沙子卸到下来铺垫在牛圈里。过几天,等牛粪、牛尿、饲料余下的秸秆粉末和沙子混合以后,起出来混合成厩肥堆,快到冬天的时候,再拉这些混着细沙的厩肥运到地里堆成一排排均匀的肥堆。</h3><h3><br></h3><h3>除了取沙制肥外,隔一两天,程娃要去槽子湖割些草和芦苇回来喂牛。夏天的时候,他也会把牛牵到河边去吃草。取沙、制作厩肥和给牛准备草料是程娃的活儿。他母亲则忙碌着自留地里的活计。</h3><h3><br></h3><h3>一年后,到了1962年的秋天,花墙子村里各家的自留地都有了不错的收获。持续了将近3年的饥荒总算熬过去了。</h3><h3><br></h3><h3>9月,秋分节气前的一个午后,恢复了一些营养,有了精神气的程娃赶着牛车出了村子,走近那段长城残墙时,忽然想爬到城墙上去看看。他在城墙下停好牛车,第一次爬上了长城。城墙虽然斑驳破旧,但他站在上面却觉得城墙是那么的雄伟。他转动着身子,举目眺望,那些熟悉的村庄、河流、沙丘和山峦在他的眼底一览无余,而且竟然都变了模样儿!</h3><h3><br></h3> <h3> 秋季的河西走廊</h3> <h3>这是一个秋高气爽的下午,天空上悬挂着一轮明晃晃的太阳,太阳下面,游动着一缕一缕的白云,像小溪流水、又像飘逸的丝绸。那几缕白云半遮半挡着阳光,在远处祁连山北麓青色的坡积带上投下了薄薄的灰色影子,他似乎能清晰地看到那几块影子在起伏的坡地上慢慢地移动着。山峰上的白雪反射着阳光,把蓝天衬映的很高,而流动的云影则把高耸的山峦拉的很近,堆积平原上收割后的条块麦田,裸露在阳光下,泛着金色,反倒觉得很远了。</h3><h3><br></h3><h3>程娃出神地打量着周围的景色,不觉间慢慢地在城墙上坐了下来。他望着西北方向的黑河,顺着河流在前方地平线处寻找着什么,像是在找黑河边的红寺坡、想起了奶奶讲的"骆驼王"的故事吗?过了许久,他的目光又转向了西面,可能想起了罗老师讲过的驼队和"很远的西边"来的驼队的护卫,想起了在口外的世界?也许他什么也没有想,一个12岁的男娃不可能想那么多的。但是,一个朦朦胧胧的来自他心底深处的动能,却在悄无声息地冲击着他身体内隐藏着的某个基因,试图唤醒那基因里的遗传记忆,一个罗马战士的久远记忆;或者,唤醒了一个从"很远的西边"延续过来的,延续到他身上的某种精神基因?</h3><h3><br></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