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实•恐怖的1976

军迷JHW

【心脏功能不全者夜间慎读】

1976年，不论在共和国的国史里，还是笔者老家的村史中，注定都是令人难忘的一年。

开年之初的1月8日，周恩来总理逝世。7月6日，朱德委员长逝世。9月9日，毛主席逝世。从国家层面上讲，这三件事无疑都是天大的国事。但是，大概由于年龄小、对国家大事不够敏感的缘故，这三件大事都在我的内心深处并未掀起太大的波澜。倒是发生在村里的许多事儿却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留下了终生难忘的恐怖记忆。

那年的春天，生产一队有个刚结过婚的年轻人据说因为肝腹水晚期不幸去世，这事儿成了村里人街谈巷议的头号谈资，人们觉得年纪轻轻的可惜了。

那年的夏天，生产二队的一个青年在大队院磨房磨面时，因校正跑偏的皮带不慎把腿卷进传动轮意外殒命。这个小伙儿平常见人说话总是笑嘻嘻的，忽然间出事死了，他家邻居哭，他们队里人哭，让人感到非常恐惧。此事之后，大队院的磨房就关了门，家家户户蒸馍做饭必须到外村磨面。我曾跟着爸爸去老远的东柴村磨过几次面。

一个村里，如果有几个老年人亡故，人们觉的很正常，寿终正寝，自然规律，司空见贯，不足为奇。如果忽然死了两个小伙子，人们的心头便会笼罩上恐怖的阴云。

这些事儿虽然叫人害怕，但还在人们的承受范围。真正让我感到恐怖的事件始于唐山大地震。

震惊世界的唐山7.28大地震，给我带来的恐惧是史无前列的，它在我们这一代人的心理上，都无一例外地留下了挥之不去的恐怖阴影。

晋南一带属于汾渭断裂带，自古以来地震多发。我们邻村就有一块地震纪念碑，村里许多上了年纪的人都看过上面镌刻的恐怖碑文。唐山大地震后，我们老家一带成了重点防震区。广播里天天宣传，村里人天天议论。一些地震先兆，比如震前井里会冒黑水，地上会闪蓝光，“地牛”乱叫，圈里的牲畜狂躁不安，老鼠搬家往外逃，鸡飞狗上墙等等常识，成天灌输，听得人心惊肉跳，到了晚上就害怕。当年，社会上各种小道消息一度十分盛行，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唯恐天下不乱，造谣生事，在民众中散播假的地震预报信息，以致于各村各户人心惶惶。

县里和公社都要求村里做好防震抗灾工作，家家户户都在自家院里搭起了防震棚。晚上，人们不敢在家中居住，都挤在防震棚中苦熬。我家的黄狗在院里卧着，我总是时刻警觉地留意着它会不会发疯似地狂吠。有一天，姨家我的表哥来了，说让我家的黄狗去绐他看几天苹果园，于是白天我就把狗带了过去。当天晚上，我在防震棚里正在睡觉的时候，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什么东西舔了一下。睁开眼时，朦胧中看到我家黄狗正摇着尾巴、晃着脑袋站在我的面前。原来当天夜里它挣脱了链子顺道跑了回来。黄狗回来后，我感觉心里踏实多了。

俗话说，屋漏偏逢连阴雨。凑巧那年夏天的雨水出奇的多，村里村外到处水汪汪一片。我们村南的护村河，简直就是一条害村河。天旱雨小的时候，来自姑射山大峪口的少量洪水全被上游村庄截流浇了地。天涝雨大不需要水的时候，滚滚的洪水一路咆哮着汹涌而下，从南门的豁口，冲进村里，呼拉呼拉灌满村中的泊池，之后顺着大道一路向北，浩浩荡荡地冲出村去。洪水进村后，从下水道倒灌进泊池岸边我们贾家大院，大水几乎漫过高高的青石台阶进入家中。有一次，我堂姐在台阶上行走时，一不留神就掉进了院里的水中，吓得大声呼救。

可恨的是，那阴沉沉的天，就象被捅漏了似的，整月几十天地下个不驻。有次我去看望住在大院里的奶奶，顺着村里南北向的大路刚走到半道，忽然，一道刺眼的电光伴随着咔嚓嚓一声惊雷在村子上空炸响，正在逆水挪行的我吓得一屁股坐在水里，被水冲了好几步远才站了起来。

村里大人们把村东的水井保护得严严实实。水井房外就是沙黄沙黄的洪水，那水流还气势汹汹地打着浪，远远望去，犹如阴兵借道，世界仿佛到了末日。

由于雨水太大，村里有的房屋都倒塌了。出于安全考虑，学校被迫停课，让学生呆在各自的家中。停课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刚刚走过邻居家的一道围墙，那墙就在雨水中轰隆隆倒塌了，受惊的我象一匹脱缰的野马，一溜儿烟跑回了家。我妈说我真是命大。

那年，乡宁县光华镇有个大学生，据说在太谷农学院读书，放暑假回家，在姑射山峪口冒险涉水过河，不幸被咆哮的山洪卷走，一直冲到村西门口外面、路边长着高粱的沙甸，刚好过了我们村与邻村的界桥。雨水间歇期间，村里人上地绐猪拔草，才发现了死者。我和同学透过围观的人群，看见那人头朝下扒在地上被沙土半掩着。头边的沙地上还淌着一滩血。脚上的鞋也掉了，白里透黄的脚后跟儿裸露在沙土外，景象相当恐怖……随后，村干部派人向公安局报了案。公安局来人解剖尸体的那天，村里人把现场围得水泄不通。后来，找到了大学生的家人，用门板抬走了。抬走之前，每天晚上村里都派“四类分子”进行看护。半夜三更在野外看死人？光想一想都怕。

可是，整个夏天全村就是这么过来的。不是死人就是防震，不是暴雨就是洪水。遗憾的是，这还只是开了个头。

   

10月25日，村里准备放映纪念毛主席的电影。在公社吝村八一灌溉站参加公益性水利工程建设的本村人，为了晚上能回村看电影，就和别的村里调换了施工时间。万万没有想到，下午3:00左右，工地发生了严重塌方，当场活埋了我们村正在施工的男男女女12个人。我爸和我的伯父，当时凑巧从施工现场装满一车土，刚刚拉着土车离开现场约一丈来远，侥幸躲过一劫。

        塌方发生后，当即吓傻了所有人。

        当人们反应过来后，迅速扑向事故现场挖土救人，一直徒手挖到半夜，才把被埋的12人陆续挖出。可怜我们村那些被埋的叔叔、哥哥、姐姐，一个一个全死了……我的堂姐贾彩云，当年才17岁；那个被公社书记和村里人称为“九十马力”、经常把我举在头顶上逗着玩、管我叫刘备的大力士叔叔贾崇植，死了。我家邻居张春玉、刘红英、刘满蝶，都二十岁不到，死了。

        那天晚上，大队院里正在放映英明领袖华主席继承毛主席遗志带领全国人民……电影纪录片才开始一小会儿就突然停了，不放了。因为，虽然公社派出许多人对我们村封锁消息，但是，到了放映电影的时候，塌方噩耗还是传到了村里。电影场立马炸开了锅！人群奔涌而出，哭着喊着向吝村方向奔去。电影场只剩下一群我们这些傻乎乎的毛孩子，一个个吓得结伴才敢回家。

        回到家里，由于极度恐惧，我和弟弟窝在炕上，头朝里，瑟瑟发抖。后来才知道，妈和姐当晚去吝村现场找我爸去了。

        半夜时分，有人敲窗户。原来是我大舅来看我爸。得知我爸还没消息时，大舅立即铁青着脸，和同来的伙计去吝村了。大约凌晨时分，我爸我妈我姐跟着回来了，看到他们的那一刻，我和弟弟瞬间泪如泉涌……

        翌日清晨我去学校以后，一个同学也没有看到，就看见一个老师在办公室。老师对我说，回去吧娃，这几天不上课。回家的路上，碰到“九十马力”叔叔家七、八岁的长子，只见他泪流满面，边哭边从北门口往村里赶，走得非常匆忙。

        大约上午八点以后，死去的人们陆续都被村里人运了回来，尸骨全放在大队院西边的几个房间里。有的家属直接哭得晕倒在地。

        在北城壕外面的小路上，我还看见我爸背着李世英的父亲往回赶。李世英是爸爸南贾村姨姨的外孙，此次塌方中不幸遇难，世英爸在我爸的背上伤心地哭着：我的娃……我的娃……

        看到的人无不掩面而泣。

        那几天，村里人忙着为死者置办棺木、寿衣，胆大的老者绐遇难者净身化妝。我们生产一队的一帮男娃，跟着去看已经装棺但未封口的“九十马力”。办事的大人皱着眉问，你们怕不怕？我们都说不怕！那人犹豫了一下说，哎呀还是算了吧？我们坚持要看。于是，那大人就把棺盖挪开了。我们立即扒上去瞧。我清楚地记得，叔叔的脸上有许多紫色的、象逗号似的淤血。后来才知道，那是被埋在土里弊出来的。听我爸讲，塌方发生时，他曾听到“九十马力”冲天大吼了一声，可能是试图跳出，但没成功。据说塌下来的土方把他涌向了施工的另一边，他的头顶上仅仅也就一尺厚的黄土，但抢救的人们缺乏经验，在他干活的站位原处拼命抛挖，错失了宝贵的营救时间。仰天长叹，天不假年！叔叔刚刚三十出头，健壮如牛却英年早逝。          

当时，二队的张可红同志，因为正好站在高处掘土，塌方发生时他的双腿被埋，但人没事儿。他是第一个被救出的历险者，瘸了几天，好了。

        因为死亡的人太多，阴森恐怖，村里人把已装棺的死者分别停放在各队的打麦场上，分开祭奠。尽管如此，全村依然阴森恐怖。加上在此之前，村里己有两个年轻人不幸死去，以至那些日子里，外村人都疯传我们村闹鬼，他们说一到了晚上，那鬼就在北贾村的树上叫，吓得我们谁也不敢单独出门。

        出殡的前一天，县政府在我们村北门外二队的麦地里，搭建了巨大的灵棚，召开全县万人追悼大会，为死去的12位英灵举行公祭。哀乐声中，时任县委书记李夫致悼词。当天人山人海，麦苗都被踩平了。被称为“革命同志”的12位遇难者，均安葬于南门外通往南沟的路旁。不过，只有11个坟堆。原因是“九十马力”叔叔生前与本队姑娘、也是当时村党支部副书记的刘满蝶同志相处较好，经双方家人同意，合葬一处，永享瞑福。村里的大人们说，当年刘满蝶同志本来命不该绝。她负责在吝村为本队干活的人做饭。那天，练完了猪油后，刘满蝶觉得一时半会儿没什么事儿，自己又是干部，就到工地上帮“九十马力”推车，不想，正好就赶上了塌方。二十来岁金玉芳华，就此凋谢，令人惋惜不已。

为了一项毫无下文的工程建设，我的老家北贾村付出了12条鲜活生命的沉重代价。

       

　　上图和下图，是十二位遇难乡亲的安葬坟茔。有的已被其后辈亲属移走。

此外，还有一个未解之谜，顺便提一提。发生塌方的当晚，我们村的许多狗集体失踪。我家的黄狗是在失踪几天后才发觉的。有一天，妈问我咱家的狗呢？我这才发觉好几天没看到那只灵性通人的狗了。如果它在，吝村出事那天晚上我也不至于那么害怕。四十年来我一直在想，那么多狗一夜之间集体消失，难道是……

        此生此世，笔者我也就养过这么一条狗，可它却人间蒸发，以这样的方式和我作别。我对这条黄狗有着深厚的感情。虽然，它围在我身边蹦啊跳啊也就转了四、五年，但却是我们家庭中的编外一员。它留在我脑海中的记忆足够写一部小说，以至于笔者几十年来始终不能忘怀。

　　

人人都是父母生，谁不盼望家乡好。今天又是9月9日，在纪念领袖逝世的日子里，也深切缅怀四十年前在吝村塌方事故中不幸遇难的本村乡亲，缅怀“九十马力”叔叔贾崇植和我的堂姐贾彩云。世事无常，愿逝者的灵魂宁静致远。

1976，一个充满无限恐怖的年份，祈祷上苍把这梦魇般的岁月，从我的脑海里驱散到遥远的天边……

， 2016年9月9日终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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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惜 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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