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3> 愿好人一生平安(二)</h3><div> 东皋居士</div><div><br></div><div>老人接着说:“谁也没想到,五七年反右,两个人都出了问题。天津一中放了暑假搞反右。刚开始,沈学强看见原来教过他的英语老教师,被关在一间小屋里写检查,热得满头大汗,就从学校门口买了一瓶冰镇汽水,从窗口递给了那位老教师。因为这件事,反右后期共青团整团时,说他政治立场不稳,给了他一个警告处分。林冲发配沧州似的,把他调到靠近市边的一所新建的中学里。沈学强还算是幸运的,我儿子的遭遇可就太惨了!提起来就像做了一场噩梦。要不是为了小华这点骨血,我们老两口早就不想活了。说到这里,老人滴下两滴老泪,激动地颤动着两手给我斟酒,把酒洒出好多,杯子里只倒上一点。我把酒补满,互相碰了一下杯子,然后干杯。我劝老人不要再喝了,但老人执意再喝,我就给老人又酙了半杯。老人接着说:</div><div><br></div><div>“我儿子,在大学里跟同学们说闲话,说资本家不都是剥削工人发展起来的。有的是靠科学技术发家的,有的是靠善于经营起家的。永利碱厂的范旭东、侯德榜、李烛尘就是这样的爱国资本家。他还说,公私合营之后,厂里的生产还不跟以前搞得好。反右时,不知道是他的那个同学揭发了他说的这些话。斗争会上,他一点都不否认说过这些话,还跟批斗他的同学们辩论。他说,什么是剥削?资本家不“剥削”,把工厂的利润都分给职工,工厂靠什么给国家纳税?工厂没有积累,还要不要更新设备?还要不要扩大生产?不扩大生产,职工的子女凭什么就业?他认他的理,至死都不认错,不做检查,就这倔强脾气毁了他。反右结束,他被学校定为极右分子,还差一年毕业,就被开除学籍,下放到北京西边的门头沟煤矿,下矿井挖煤。”</div><div><br></div><div>我听到这里,感觉对沈老师和张老师的扑簌迷离关系有了一点眉目,随口问道:“张家鸾老师跟小华爸爸是怎么认识的?”</div><div><br></div><div>小华爷爷听到我的话很激动,伸出大拇指说:“家鸾是好样的!她是安徽舒城人,从小父母走的早,投奔她的亲哥哥,考上了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他的亲哥哥是北京海军政治部的少校军官。北京师院,不是北京师大。北京师院离清华大学不远。清华建筑系男生多,北京师院中文系女生多。每到节假日,这两个系就组织联欢晚会。有一回,在清华园大礼堂的联欢会上,家鸾在大会上唱了一首《小二黑结婚》里的歌,获得了个满堂彩,让我儿子喜欢上了。以后他们就搞上了恋爱。我儿子划成右派以后,家鸾的在海军部的哥哥让她跟我儿断绝关系,说她不跟我儿断绝关系,他哥哥就再也不见她。我儿子也怕耽误了人家家鸾的前程,不得已,也给家鸾写了分手信。可家鸾不愿意。她说,无论将来出什么事,她都不后悔。等到五八年,家鸾毕业分配了工作,年底他们就结婚了。她哥哥没来参加她的婚礼,参加他们婚礼的只有我们老两口和沈学强三个人。”</div><div><br></div><div>小华爷爷停顿了一会儿,给我斟满酒,问我:“您说,家鸾这人怎么样?”我说:“了不起!”</div><div>老人满意地点点头,举起酒杯说:“干!”老人又问我:“你说沈学强这人怎么样?”我迟疑了一下,然后回答:“我的印象他很讲义气。”老人说:“不光是义气!这人很仁义,心眼儿好。”</div><div><br></div><div>老人呷了一口酒,接着说:“五九年夏天,家鸾怀孕七个月,行动已经很不方便了。我的儿在门头沟煤矿遇上矿难。矿井塌方,二十多人都闷在井里。外面抢险的挖了十多天才把人挖出来,人都完了。挖出人来才通知家属。家鸾接到通知后,人就晕了过去。醒过来,到矿上见到我儿的尸首又晕了过去。被人救醒之后送到家里,想寻短见跟我儿一块走,又考虑到肚子里还有七个月的孩子。她哥哥跟她断绝了关系,他又不想叫我和老伴儿知道这件事,所有的苦和难一个人担着。拖着个有孕的身子还得料理丈夫的后事。啥叫心如刀绞?啥叫肝肠寸断?天下还有比这更悲惨的事吗?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怜她当时有多么为难!在她走投无路的时候,她想起了沈学强。我儿子活着的时候曾跟她说过,如果万一遇到不测,就找沈学强,他可以生死相托。可能我儿子有预感,果然天有不测风云。家鸾给沈学强拍了个加急电报,让他迅速来京。沈学强当晚从天津赶到北京,在家鸾那里听到噩耗之后嚎啕大哭,当晚便自己一人找殡葬馆开车去门头沟收尸,再去收拾我儿的遗物。可怜我的儿啊,他只留下一架蚊帐和一张凉席,一床毛巾被还被人偷走了,可能是先来收尸的人干的。”</div><div><br></div><div>说到蚊帐,我心里一怔,但没细问。只听老人接着说:“后来我和老伴儿才知道,我儿的后事都是沈学强一手料理的。过了两个月,又是家鸾生小华。住院,伺候月子,也是沈学强的事。人家医院里的医护人员还以为他们是夫妻,他们也不解释,只是不言不语地对付。就这样,也不知道沈学强是真的喜欢张家鸾,还是沈学强可怜她们孤女寡母,怕她们出意外,过了不到半年,两个人就结婚了。这样,小华她们娘俩倒是有了依靠。沈学强对小华就像亲生,小华三岁了,家鸾才给学强怀上孩子。我倒是觉得这事亏欠了学强,他为我们付出的太多了。”</div><div><br></div><div>老人说完了,我不知道用什么话才能安慰老人,只能陪着老人用长吁短叹来表示我的深切同情。</div><div><br></div><div>我们喝完酒,吃完饭,已经快到中午。等小华和她奶奶回来了,我便向他们告别,回到了车站,然后转市郊车去章丘老家。</div><div><br></div><div>第二年,临近暑假,张家鸾老师给沈学强生了个白白胖胖的儿子,取名叫小全,儿女双全之意。他们好像计算好了产期,没有因为产假耽误给学生上课。</div><div><br></div><div>暑假后开学不久,学校教职员工的共青团组织召开大会,学习“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文件,说今后“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然后,宣布本学期开展整团运动,要彻底整顿共青团员队伍存在的资产阶级思想和资产阶级作风。整团运动的第一步,是要求每个团员向组织写思想汇报,检查自己的资产阶级思想和作风问题。一个星期过去,团员们都交了思想汇报材料。两天以后,团组织的代理书记,也就是学校兼管党务人事的党支部的副书记,找张家鸾和沈学强谈话,说他们的思想汇报写得不深刻,太肤浅,不能过关。并明确告诉他们要写对张家鸾前夫右派张福生的思想认识。张家鸾和沈学强看出,这个整团运动,就是想根据档案材料整他们,是对着他们来的,特别是对着张家鸾来的。于是,他们两人找学校的书记兼校长,问这个整团运动是根据什么文件,档案上已经有结论的东西,是不是还要再回炉整一遍?这位学校的一把手的回答,却让他们很意外,校长说他本来就不同意整团,是团支部自己执意要搞。沈张二人知道这位快退休的老校长,是个甩手掌柜,啥事都主不起来,任凭副书记独断专行。于是,他们直接越级到市团委,问是不是有关于整团的文件,各单位有没有自行开展整团运动的权力。市团委说,现在只是开展阶级教育,是否开展整团运动,必须等上级的文件通知。他们回校根据市团委的答复质问学校团组织的负责人,弄得负责人下不来台,只好把整团运动暂时停下来。这样,他们跟学校有实权的领导结下了解不开的疙瘩。学校领导时不时给他们小鞋穿,他们就毫不客气地对着干。这两人,不管是在教师中还是在学生中,都谨言慎行,领导也抓不住什么把柄。</div><div><br></div><div>又一个新学年开始,学校以张家鸾孩子太小,带孩子影响工作为理由,没有给她安排教学工作,调她去管图书馆。实际目的是为了避免她用资产阶级思想腐蚀学生。同时,也撤换了沈学强的班主任工作和工会委员,以免他散布崇洋媚外的思想。显然,学校不再重用他们。但是,这倒减轻了他们的工作负担,可以省出更多时间来抚养孩子,这正是他们夫妇两人求之不得的事情。所以,他们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歧视性的工作待遇。</div><div><br></div><div>时间到了1966年,报纸上接连登载批判《海瑞罢官》和“三家村”的文章,阶级斗争的气氛越来越浓,空气里充满了火药味。最终,一篇《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文章点燃了文化大革命的烈火。造反的红卫兵们在学校某些有实权的人的策动下,首先把“反动右派家属”张家鸾和沈学强,几个在教学方面有威望的老教师——即反动学术权威,以及在食堂做饭的一个已经摘帽的右派分子揪了出来进行批斗。紧接着又把学校的书记和校长定为“走资派”,罪名是包庇右派和右派家属,执行资产阶级教育路线。这位年届六十的,不善整人的老校长,跟他包庇的阶级敌人一起被无休止的批斗,坐喷气式,挂牌游街,被拳打脚踢,扫厕所劳改,折腾的死去活来。</div><div><br></div><div>期间,学校里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件。有几个红卫兵,到沈学强托儿的保姆家里造反,威胁保姆说,如果还给右派家属看“狗崽子”,就抄他的家。保姆义正辞严的回绝道:“如果父母真有罪,三岁的孩子也没有罪!我家上推三辈都是工人阶级,抄我的家,看你有多大的狗胆!”红卫兵恼羞成怒,居然想跟保姆动手,没想到保姆两口子抄起棍子把他们赶了出来。沈学强知道这件事之后,怕连累保姆,就把孩子抱回家来。开批斗会的时候,沈学强就抱着孩子跪在主席台上。台下的很多师生员工实在看不下去,就偷偷溜走了,台下只剩下稀稀拉拉几个人。群众给晾了台,批斗会成了几个红卫兵演的独角戏,只得草草收场。从那以后,红卫兵们再也不开批斗会,都纷纷外出串联去了,到北京去接受伟大领袖的接见。</div><div><br></div><div>后来,文化大革命的形势突然大变。各地方各单位的红卫兵被解散。造反组织代替了红卫兵。走资派都靠边站,去扫厕所或者去空地上拔草。关在牛棚里的牛鬼蛇神们也没人管了。他们“自己教育自己,自己解放自己”,自己走出了牛棚,有的也跟着参加了大串联,去全国各地游山玩水去了。</div><div><br></div><div>原来,伟大领袖写了大字报,指明了文化大革命的斗争大方向,就是打倒党内最大的走资派。史无前例的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经过斗批改,大串联,大联合,武斗,支左,三结合,复课闹革命,上山下乡等等各种名目的革命阶段,最后终于以打倒四人帮而结束了。为了打倒一个人,整整经过了十个年头。十年,沈学强和张家鸾的孩子们也长大了。在济南的小华,因爷爷奶奶年纪大了,回到了天津父母的身边,出息成了一个十七八岁的漂亮聪明的大姑娘。从三岁跟着父母挨批斗的小全也上了初中,还在市少年宫的音乐班里学小提琴。或许是父母遗传基因的关系,后来转入天津音乐学院附属初中部。</div><div><br></div><div>1977年,国家拨乱反正,恢复了废除多年的高考制度。小华考上了天津南开大学的生化专业,研究生毕业后跟她的男朋友去了美国洛杉矶,在加州州立大学获得博士学位后,成了该校最年轻的教授。在国内学小提琴的小全,从天津音乐学院毕业后,依靠姐姐小华在美国的关系,做了拉斯维加斯一家著名音乐会的首席小提琴手。</div><div><br></div><div>二十一世纪初,小华和小全都在洛杉矶买了别墅,他们一起回国来接他们的父母去美国。沈学强、张家鸾的几个朋友在酒店聚会,为他们送行。</div><div><br></div><div>多年患难之交的朋友们,依依惜别之际都很伤感。大家都知道,这次离别很可能就是永诀。在大家喝了几杯闷酒之后,趁着酒酣耳热,沈学强慷慨激昂地说了几句道别的话:“……我们都是父母生的,都是中国人的儿女。谁不依恋生我养我的父老乡亲?谁不热爱生于斯长于斯的祖国?可是,这些年来,我感觉祖国跟我很陌生。在祖国,我就像是一个后娘的孩子!我竭尽对祖国的忠心和孝心,但我得到的却是歧视甚至是敌视!什么叫报国无门?什么叫走投无路?我们大家都有深切体会。美国再好,也不是我的祖国,那只是孩子们求生的地方。总有一天,如果我们的国家把他的子民都平等相待,都享有同等的权利,只要我们还活着,我们还会回来的!我相信那一天不再遥远。改革开放预示着那一天即将到来。但是,我们国家有没有走回头路的可能?这是完全可能的。我们年纪大了,谁也左右不了国家的命运,所以只好先到外面躲一躲,看一看。即使我们命断异国他乡,我们的忠魂和遗骨也会回来的。再见了,朋友们!弟兄们!祖国是我们的母亲,是我们的妈妈。让我们一起唱一首前苏联老共青团员的歌曲作为今天分别的纪念吧!</div><div>……再见吧,</div><div>妈妈!</div><div>别难过,莫悲伤,</div><div>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div><div><br></div><div>大家跟着沈学强一起唱完歌曲,无不黯然神伤,不由得热泪夺眶而出。然后,大家高举酒杯,齐声道:“祝福你们一帆风顺,祝愿好人一生平安。干杯!”</div><div><br></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