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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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村里挤满了大大小小的树，大部分是白杨树，其他都是柳树、杏树、椿树、榆树、洋槐树、野酸梨树等。高大繁茂的杨树把各家院落掩盖得像是捉迷藏的孩子。后来，大树都被离得最近能占得上的人家锯倒抬回家里去了，剩下的基本都是歪歪扭扭上不了房顶的，或者家里多是老弱幼没能力锯树的人家旁的。河湾的流溪边有长长两排柳树，都被一个瘦似草人的退休老干部砍了头占了，被砍过的平平的秃干上长出密集细嫩的枝条，像剪了短寸发的闲散人，斜着歪着站姿各异，四季都立在那，待头发长了又被剪了，被捆回去烧了柴，跟韭菜一样长一茬割一茬。没过几年，村里树越来越少了，成了一圈一簇的点缀物，一到秋天，老远看去整个村子就像件旧黄的迷彩服。

这一带地方，中秋节这天，是要吃蜂蜜的。村人都是上午干活回来，中午消了蜂蜜蘸馒头或油饼吃，完了一人散几个水果，下午又去地里干活，回来晚饭后再一人一个月饼。这都是以前穷时传统的老过法，现在就没有那么均匀的分东西吃的规矩了，但这天各家都会消蜂蜜吃的。

几乎每年中秋节都是正值种小麦的时候，收土豆一般都是快到国庆节了，但这年前面多了一个闰月，霜色来得早，中秋节时已经收土豆了。这天，村里各家都照样上地里去干活，白天干得急急忙忙，挖出满地土豆，赶晚上连驴驮带车拉都弄回家里去，拣大的好的装进地窖里，藏着能吃上个一年，小的拣开了卖。这样忙碌收获的一天下来，饭也吃得香，节日的味道更显得浓烈。

一个下午很快就过去了，太阳向西山头贴得越来越近了。女人挖了几锄，把滚出的土豆拾起丢在了大小分类的两堆里，儿子跟在后面整理洋芋秆子，两头拴在地埂边吃草的驴边吃边张望着别处的驴。

“根娃，快把洋芋秆子堆一起了过来装洋芋。”女人一边往篮子捡土豆一面朝儿子催。

“晚上了我要两块月饼！”儿子拿了一根袋子向洋芋篮子走了过来，脸上的笑里泛起一层甜甜的欲望，仿佛这几天来都在想着月饼。但他知道妈妈给他今晚吃了，还会留着一块明晚吃的。

“你就老记着吃。”女人边说边抱起一篮子洋芋，一腿支着一腿用膝顶着篮子底向儿子撑开的袋里倒。

两个口袋满了，根娃把驴牵了过来，女人躬腰揽住比自己粗的袋子，狠一使劲抱起架在了驴鞍子中间，拍了几下看着稳妥了，就让儿子牵了另一头驴过来。儿子背了一小袋，女人背了半大袋，各自牵着一头驴向家里走去。西半边天漫过的云层里透出嫣红的霞光，整个山野都跟着红了起来。 崎岖的山路上，一大一小两人牵两驴下坡，每一脚踩下去都是实耿耿的。逆着朱红耀眼的霞光仰上看去，他们蹒跚的影子像是过年演皮影戏时灯下的皮影人。

听着主人要回来了，狗总会先吠上几声，接着鸡呀猪呀都会嚷着朝自己的圈门奔过来，敲着叩着吼着向主人催着要食吃。到了家门口，女人放下自己肩上的袋子，赶紧过去往下抱驴背上的袋装，从俩驴背上卸下又抱回篷里放下，她这才舒了一口气，脊背后渗出一圈汗，风拂过来时感觉一阵微凉。儿子手里攥着两根缰绳甩逗着俩驴，女人心疼得看着它们，背鞍周围和腹下两腿间的毛都湿透了，嘱咐儿子先把它们牵回圈里，给吃会草料了再取下鞍子，以防着凉感冒。她掏出钥匙开了大门，端了一碗豌豆撒到槽里，拍了拍它们结实的屁股，俩驴喀嚓喀嚓嚼出满足的声音，听到人耳里都感觉香脆。她回到院子里拍了几下身上的土，脱下灰旧的外套，坐在了房檐下的台子上，儿子倒了一盆水端到她跟前，娘儿俩洗着手，她偷偷地瞅着他红彤彤圆润的脸蛋，一个天真而坚实的小男人。

夕阳已向山顶缓缓切了下去，似一火轮陷入了深紫、朱红、湛蓝、深红相间的云海。霞光浸透了整个西半边天，斜射而下让南半边村子在秋天的黄昏里彻底灼燃，而对面半边村子阴暗得更加隐约神秘，空中有一层朦胧的东西斜切着分割开了这个村子，仿佛两种掩着秘密的表情在对峙中彼此融化着。

听着猪嘶嘶呜呜咽着嗓子，女人这才站起刚歇在门槛上的身子，唤儿子去舀水，自己提了食桶去填了两碗麸皮半碗面，捣碎了几颗煮熟的土豆加里边，和完猪食就噔噔的提到猪圈去了。那猪有三尺二三，背阔腰肥，粗脖长嘴，鼻孔里呼噜噜直冒粗气，用嘴将圈门抬得上下晃动，看似将要掉下来，门上的沙棘木条被磨得打滑。女人刚一开门，它就跃了出来，全没顾及食桶，而是穿过菜园子直向河对面奔了去。女人一看它臀后卷起的尾巴下那向外张开的潮热猩红的东西，就知道追它不上的，想开口骂这骚畜生又无耐地忍回了，怨还得怨邻村那老骟匠怎没将它裁干净。女人忙喊了儿子去追，他跑出院子抓了一根木棍一溜烟追去，她又喊着让他别打它，不然打瘦了，自己也随后追赶了去。

娘儿俩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气喘吁吁得跑到了对面，那猪已经奔到人家猪圈门前了，发情的力量让它的速度一点没被一身肥肉赘住。里边一头猪伸长嘴直抬圈门不开，急得打转，外边一头卷着尾巴后足乱蹬，浑身打颤，从钢筋条缝里伸进嘴去，与里边的嘴触碰着磨擦着。两猪撕扯开嗓门哼吟着，惹得全村的狗都狂吠了起来。吵得这家老太太爬下炕头扭着身子跑出门来了，正好她儿子也从邻居家赶了过来，一看别人家的猪也不好打，再怎么赶也分不开，几个人围着无可奈何，最后还是让根娃给抽了几棍子，才叫那母猪疼得嘶吼几声逃开了。娘儿俩一左一右围在后面往回赶，这家男人也帮着去赶，好不容易才把它赶回了圈。但倒进去的食怎么也不肯吃。

“明天叫老骟匠再裁一回吧。”那男人说。

“都这么大的猪了，怎么裁呀，万一……”女人皱着眉，又有些难为得怨到，“小那时他怎么就没弄好，都养这么大了，却要折腾人。”

男人看得出她的顾虑，又瞥了几眼猪，对着根娃说：“根娃，放心吧！那老骟匠裁猪一辈子了，手艺不差，裁过二次的也不少。明天我帮你们叫他去。”

女人没作声，低头转回身，对着儿子说：“去拿烟给你叔抽吧。”

男人点了一支烟要走了，摸了摸根娃的头随口说：“那天给你们的蜂蜜是我年前留下的，今晚让你妈给你再消了吃去。后面产了再送你们些。”女人没说话，微笑着把脸转向儿子。男人转身走时又补了句：“猪今晚不吃食别管它，明天上午我就去叫人。”

这男人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身强体壮热心肠，谁家有忙就帮。只是不幸的是两年前老婆难产死了，家里就老娘和一个刚上小学的女儿。

那男人朝自己家里去了。女人又转过脸看了眼他的背影。根娃还在猪圈前拿着一根湿木条，对着猪举起使出要抽它的样子，猪转了几圈也不再叫了，迷离着眼睛不时地将鼻子伸向前面嗅着门上的木条，一点没有要去吃食的意思。

之前的晚霞随着夕阳落下山后消散暗淡了很多，暮色已降。女人转身朝大门走了进去。滚圆的月亮已冒出了山头，把屋顶照得很亮，天空也显得更加空旷了。

根娃看着他妈没再怎么言语，想要月饼的嘴暂时没往开张，先帮她打水生火做饭。女人蒸了馒头，消了蜜，给儿子盛了大半碗给自己碗里只盛了一小圈。根娃拿着热馒头伸碗里蘸上蜜忙塞进了嘴里，吃得满嘴油滑，没吃几口就搁在灶板上拿一只碟子盖住留下了，留在明天吃，将肚子空下来待会吃月饼。过了会，女人递给儿子一个月饼，将另一个掐了一小点送自己嘴里，剩下整个也给了他，他乐得一双眼睛眯成了两条弯弯的缝，两手各抓一只，将第二只咬了一口后塞进了他妈嘴里。她嚼着笑了，低头抚摸着儿子的脑袋，一个贪玩又体贴懂事的小男人。

安顿完家务，女人进了屋，脱下上衣， 挨着桌子斜身坐在了椅子上，掌心托起下颌两肘撑在桌沿上，目光缓缓地从窗外缩了进来俯在了桌上，移向玻璃下面一张与自己男人的黑白照片，久久得凝视着它。一件薄薄的柔软内衣紧贴着她的上身，胸前隆起了一个正好让人满眼舒服的轮廓。

满院月光，忽然一只秋虫鸣啭。月亮越来越高。


2014.09.08-12 驚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