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醉不自知，真痴不自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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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梦新影 》 郑逸梅

心中无一事萦系，

然后读书得其奥，

饮酒得其趣，

睡眠得其适，

游赏得其幽。

香是幽人，茶是逸士，

花是美女，月是清流，

宝剑是侠客，素琴是高僧，

室庐有此，晨夕不患岑寂矣。

柳宜莺、宜蝉、宜烟、宜雾、

宜细雨、宜斜阳、宜晓风、宜残月、

宜长隄、宜古道、宜红楼、宜小榭、

宜系青骢、宜维画舫。

少言语，人不知我浅；

少为文，人不知我陋；

少饮酒，人不知我量；

少晋接，人不知我贫。

读《离骚经》宜于茶余，诵《剑侠传》宜于酒后。

读《红楼梦》宜于暖阁，读《水浒传》宜于风廊。

读山水记，宜于晨起开窗；

读美人传，宜于夜静闭户。

读美人传宜缓，缓则愈觉缠绵；

读英雄传宜急，急则豪气直达。

荷宜朝露，榴宜午晴，

柳宜夕烟，梨宜夜月。

茶余赏花，酒后啖果。

观云宜于秋，观瀑宜于夏。

看云宜负手，宜策杖，宜据石，宜抚松。

春花妍冶，夏花腴润，秋花凄幽，冬花清逸。

冬夏读书，春秋游览，此是世间唯一福人。

春饮宜挟美人，秋饮宜邀名士。

因露思荷，因雨思蕉，因风想柳，因雪思梅。

春弄筝，秋擫笛。

茶可以当酒，酒不可以当茶，

此茶之所以胜于酒也。

茶余宜画西子，酒后宜画钟馗。

竹不嫌喧，茗不嫌苦，

花不嫌澹，香不嫌微。

月不自炫其皎，花不自炫其艳，

山不自炫其高，水不自炫其清。

天下惟善读书者，

不负花月，不脱酒盏，不离山水，不绝美人。

人不可不有月下谈禅之逸致，

亦不可不有花前说剑之豪情。

善游者随处可寄闲踪，

善饮者随馔皆增豪量。

曾子固不能诗，

苏长公不能饮，

陶渊明不能琴，

林和靖不能棋，可谓文苑四憾。

无琴则已，有则必当弹；

无剑则已，有则必当舞；

无马则已，有则必当驰骋疆场；

无笔则已，有则必欲纵论古今。

予爱梅，爱山野之梅，爱半开之梅，

至若官阁媚人，烂熳满树，

与予之僻性有乖，未之喜也。

忙时心常静，静时必常忙。

一琴一剑，抒我怨愤；

一灯一影，伴我凄清。

天生一美人，即泪史中多添一人物。

轻云翳半月，可当裸美人画看。

愁人望月，几疑露滴为嫦娥之泪。

平野看山，似翠峦秀壑，近在眼前，

然行行重行行，却颇费一番跋涉，读书悟理亦然。

人心当似明镜，形形色色来，便现出形形色色，

形形色色去，便不着些儿痕迹。

南人失之柔，不可不睹黄河之奔腾；

北人失之亢，不可不见吴山之秀美。

不必信佛，尽可焚香；

不必能武，尽可备剑；

不必善书，尽可蓄砚；

不必辨乐，尽可置琴。

不读书，不看云，不焚香，不写字，

则雅趣自消，俗尘自长。

得佳茗可以永日，获醇醪可以永宵。

惟真醉不自知，真痴不自觉。

花多韵意，石多画意，

月多洁意，云多澹意，

书多古意，剑多豪意，

草多生意，水多清意，

鸟多慧意，琴多幽意。

愁无可遣，遣之于诗，遣之于酒；

恨无可语，语之于月，语之于蛩。

坐花裀，枕琴囊，嗽清泉，啖松实，仙乎仙乎！

寻梅于雪后，访菊于霜前，

挹荷于露晨，翦韭于雨夕。

于玉梅花下临《灵飞经》，亦一韵事。

画石不妨如云，画云却不可如石。

画宜巨幅，写兰宜矮笺。

以画鬼之法画石，则自然丑怪；

以画龙之法画松，则自然矫腾。

喜读书者不得书读，

喜饮酒者不得酒饮,

喜游山水者不得山水游，

最为恨事。

折花斗草，俱含杀机；

笼鸟盎鱼，无异桎梏。

味澹始真，香清自永。

野客狎鸥，逸士放鹤。

壮士骑马，逸士骑驴。

用情于人，不如寄情于物。

惟聪明人能做痴心事。

文人如范仲淹，始足以讲武；

武将如岳鹏举，始足以谈文。

天有不平之气，托之于雷；

人有不平之气，托之于剑。

能庄不能谐，庙中之木偶而已；

能谐不能庄，剧院之丑角而已。

故我人涉世，当亦庄亦谐，亦谐亦庄。

据青桐树，执绿葵扇，

与客谈鬼、谈禅、谈桑麻、谈诗酒、

谈名胜、谈贤彦、谈逸史古帖、谈侠士美人，

无所不谈，无所不适，此暑居之无上乐事也。

天下惟无言之契合，其契合为最真。

天地之所以为天地，

以其有山水也，有花木也，

有图书也，有美人也，

否则天地便归寂灭。

风日晴爽不出游，有负天时；

明窗净几不读书，有负地利；

朋满座不饮酒，有负人和。

虽不善饮，酒不可不备；

虽无暇读，书不可不藏。

面目之可憎与否，不在美与丑，

在于其人之曾否读书，所谓腹有读书气自华也。

世有大年，岂必常服补剂；

天生名将，不关多读兵书。

能琴者气必和，能茶者心必细，

能书者品必娴雅，能画者格必清高。

都市有时女，无好花，

村野有好花，无时女，

故事求其全，终难有得。

襟度当似秋月之朗，

辞采须如春花之妍。

以惜花之情绪养民，

以爱月之精神卫国。

妙想入禅，绮思成梦。

花是画本，月为诗源。

冷眼以观世，虚心以读书。

花是蝶之多情妇，蝶是花之薄幸郎。

情海多双沤，随起随灭。

世间最丑之事，莫若攀龙附凤。

金谷园无非绮罗场，滕王阁不脱富贵气。

珠藏于泽，不珍而自珍；玉蕴于山，不贵而自贵。

贫时不忘富，自无谄容；富时不忘贫，自无骄态。

不与贵交，我不贱；不与富交，我不贫。

花之佳者在韵，清次之，艳又次之，香其末也。

寻梅宜策蹇，爱枫宜停车。

诗文中常以花喻美人，人谓其妍，我谓其忍。

桐荫涤砚，竹院煎茶，松斋弹琴，蕉窗读画，此之谓四美具。

不必信佛，尽可焚香；不必能武，尽可备剑；

不必善书，尽可蓄砚；不必辨乐，尽可置琴。

美人与其寿，不如其夭；名士与其朝，不如其野。

英雄好杀，

不杀人之所不忍杀者，好杀人之所不敢杀者；

文人好骂，

不骂人之所不忍骂者，好骂人之所不敢骂者。

大英雄不怕死，亦不轻生；

大丈夫不随世浮沉，亦不矫情立异。

未生之我，固无负于现在之我；

现在之我，辄有负于既死之我。

诗不就、书不佳、画不工，

此古人之所以杜门谢客也。

至若良朋嘉宾，素心知契，

正恐其不来，决无谢之之理。

凡作文作诗、作书作画，

最忌恶客来扰，恶客来则文不成。

与其誉今人，不如誉古人，

誉今人失之于谄，誉古人不损其高。

求其所可求，求无不得；

求其所不可求，求无一得。故人不可妄求。

昔贤之明，明于察己；

时彦之明，明于察人。

以肥瘠度人食量，往往有失。

蚁行丈尺地，亦足自夸远游。

"虚堂说剑邀奇士，小像焚香拜美人"，

此查初白诗也，如此襟怀，予愿为之执鞭。

目中有，心中无，是大智慧；

口中是，心中非，是真佞人。

一喜一怒，最足见人之真。

架无书，壁无画，案无砚，瓶无花，

陈设虽富丽，我无取焉。

夏蝉催眠，寒蛩警梦，同一虫也，而勤惰判矣。

一勺水，不妨存烟波万顷之想，

一拳石，亦可作云山千叠之观。

鸟声、花落声、竹被风声、水石相激声，

俱属自在笙簧，不必闻韶听武。

予处事不耐用心，或问予之心何在？

曰：在山之巅、水之涯、

寒云古木之间、烟柳斜阳之外，

以及杏花村里、桃叶渡头、燕子矶边、莺脰湖上。

静对一灯，灯中便有一世界。

罗两峰之鬼，蒲留仙之狐，是世态人情之真相。

看圆后之月，不如看缺后之月。

为宦人传，不如为伶伎作起居注。

若成人能如儿时之生长，

则人人可得摸着天之徽号。

与其看家人之呻吟床笫，毋宁己病之为爽利。

唾面自干，与睚眦必报，可谓过犹不及。

能安贫即是福，有令誉即是寿，

自食其力，则禄在其中矣。

若得地十亩，必以三亩植梅，

三亩树竹石，一亩凿莲沼，

而所余三亩，则筑屋庋藏文史图藉，鼎砚骨董，

予偃仰舒啸其中，以度晨夕，此外则无所求矣。

用钱适当，则有如健儿摧羸，

无不一以当百，百以当千。

美罗绮而耻布褐者，不知衣；

甘粱肉而薄菽水者，不知食。

多啖饴糖，足以病齿，

故与其分人之甘，毋宁茹我之苦。

蜀中人士，称三月骤寒，

谓之桐花冻，桐花冻三字，可以入诗。

以手擘橙，香雾濛然，颇可悦鼻，

若徒知咀啖，便是伧楚。

汲清泉可以邀客，笼白云亦足赠人。

照人团栾者月也，照人别离者亦月也。

团栾如此，别离亦如此，无动乎其中，

故月也者，天下最无情之物也。

开窗即近银汉，闭户即属深山。

明知鸩毒，耽之者众；明知祸水，溺之者多。

濯垢易，涤耻难。

世无金窟，有之在勤山劳水之间。

独立苍茫中，自有经济在，自有学问在。

少年作衰飒语，不祥之兆；

老人作天真语，寿者之征。

人瘦影瘦，人肥影肥。

思钝者，临文必勤蘸笔。

风可涤暑，雨足留寒。

妇藏斗酒，僮煮清茶，家庭之乐，无逾于此。

宋宣献善藏异书，皆手自校雠，

常谓"校书如扫落叶，一面扫，一面生，

故有一书每三四校，犹有脱谬"。

予谓人之省改过失亦然。

米颠拜石，丹青家取以为人物画材。

此外尚有钟毓拜酒，据云"毓偷酒，

拜而后饮，曰酒以成礼，不敢不拜"。

又前辈姚明晖拜经，词人周武臣拜花，

合之为古今四拜。

中秋重阳，同是秋日佳节，

然中秋蕴藉，重阳萧条。

中秋宜夜，重阳宜昼。

中秋多晴朗，重阳多风雨。

柳经风梳，桃由露润，

此销魂景色也。

萧艾不能与兰蕙共生，

萧敷艾荣，则自兰摧蕙折。

英雄夜看吴钩，美人晓窥菱镜，同一娬媚。

美女子深以天下有盲人为憾。

贪心之女子，几欲摘星以为钻，攫月以为珠。

好花簪上美人头，便不算孤负。

人虽同怀而生，然不同其境遇。

替古人嗟叹，替古人痛哭，替古人担忧，

替古人叫屈，读书人真自寻烦恼。

我若早生若干年，或迟生若干年，必非今日这我。

昔人何必造一老字？致令后世无数圣贤英雄、美人才士，

均断送在此老字中，茫茫此海，精卫难填，为之恨恨。

詈人为禽兽，人辄反唇相讥，实则禽中之鹤、兽中之鹿，

其高旷闲逸，远胜于人，予固深羡之也。

金钱为发笑草，常足令人现笑容。

暖衣饱食，尚有余钱沽酒买书，不亦快哉！

检藏乐事也，检藏而得久已遗忘之物，则其乐更甚。

花之佳者在韵，清次之，艳又次之，香其末也。

寻梅宜策蹇，爱枫宜停车。

诗文中常以花喻美人，人谓其妍，我谓其忍。

予爱梅，胸中如有万幅梅花稿本，惜手拙不能画，

而梅之清、之逸、之韵、之奇、之疏、之瘦，乃一一蕴蓄于心头，

未克泄吐而出，殊闷损也。

善游者随处可寄闲踪，

善饮者随馔皆增豪量。

云宜澹，雨宜疏，

霜宜微，风宜细，

花宜瘦，月宜清，

名士宜脱略，美人宜轻盈。

茶初熟，香初温，月初圆，花初发，

是人生最受用处，不容轻易放过。

恨不得十年暇，读生平未见之书，涉从来未至之境。

虚怀始能交友，素心方许读书。

能忽人之所明，始能明人之所忽。

轻云翳半月，可当裸美人画看。

笑涡眼波，溺人不少。

如彼苍能启厥口，则叩天阍者，不知其日有万几。

云宜澹，雨宜疏，

霜宜微，风宜细，

花宜瘦，月宜清，

名士宜脱略，美人宜轻盈。

茶余赏花，酒后啖果。

观云宜于秋，观瀑宜于夏。

看云宜负手，宜策杖，宜据石，宜抚松。

鹤是禽中之老庄，梅是花中之仲尚。

桃红不如李白，蝶静终胜蜂喧。

胸中一团浩荡之气，不能发之于文，亦当挥之以剑。

马嘶西风，剑鸣鞘匣，雄心一起，便绕走通宵，不能成寐。

舌无骨，是故巧言者什九无骨气。

与其热情之短，毋宁幽兴之长

与其谈朝市，不如话桑麻。

久坐忘机，不必入定；高眠蠲虑，无异成仙。

我于陶靖节，欲师事之。我于林逋仙，欲友契之。

会心处不在远，拂意事付淡忘。

愁人望月，几疑露滴为嫦娥之泪。

铅刀虽钝，然鲜挫折。

把心得住，何处不可去？何事不可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