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越南探寻杜拉斯与她的情人

云主儿

2017年底赴越南之前，读了一遍法国女作家杜拉斯的《情人》。

《情人》是自传性质的小说，全书以法国殖民者在越南的生活为背景，描写了贫穷的法国少女与富有的华裔少爷之间深沉而无望的爱情。

且不论这部小说对于情节安排是如何迷乱肆意，光是想到那没有季节更替嬗变的狭长炎热地带，便让人直接感受到热带丛林在湿热空气里的疯狂生长，甚或是成长于这个溽热地域之少男少女的早熟了。

《情人》中描写他们初次相遇的情景：这样一个戴呢帽的小姑娘，伫立在泥泞的河水的闪光之中，在渡船的甲板上孤零零一个人。臂肘支在船舷上。那顶浅红色的男帽形成这里的全部景色……那个风度翩翩的男人从小汽车上走下来，吸着英国纸烟。他注意着这个戴着男式呢帽和穿镶金条带的鞋的少女。他慢慢地往她这边走过来。可以看出来，他是胆怯的。开头他脸上没有笑容。一开始他就拿出一支烟请她吸。他的手直打颤。这里有种族的差异，他不是白人，他必须克服这种差异，所以他直打颤。

《情人》经典名言：我觉得现在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

《情人》带有杜拉斯强烈自传色彩。老年时期杜拉斯与少女时代杜拉斯相比，是否因备受摧残而更具美学意义？

晚上抵达胡志明市即原法属殖民地西贡。晨起用餐在酒店平台上看到西贡市区一隅，房屋都是旧旧的，窄窄的。不那么结实，就像这个地带的原住民只须穿着单薄衣衫穿行在热带季风气候里。

没有穿街走巷于《情人》故事发生的第一郡小西贡与第五郡堤岸，也没有徜徉于白人少女乘船回法国的西贡河，更没有流连于白人少女与华裔少爷邂逅的湄公河。

跟团参观了法国古典主义建筑统一宫，这座白色宫邸曾经用作前南越政权总统府，最初是法国殖民者在整个印度支那地区的总督府。

观赏了用红砖堆砌建造的文艺复兴风格圣母大教堂。教堂建筑造型十分匀称，显得庄严宏丽，也是法国殖民时期留下的纪念品。

临近圣母大教堂的中央邮局，整体采用哥特式建筑风格。最富特色的，是邮局的穹顶天花板，统领着大厅两边弧形的花窗，一种殖民者以温文尔雅姿态傲踞殖民地的年代感，弥漫在华丽而熙攘的空间。挂在大厅尽头的胡志明画像，白发白须白衣，倒也与这座大厅十分协调，理所当然俯视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法殖民时期留下的法式古建筑还有西贡歌剧院。拱门顶端张开双翼手扶圣琴的两位女天使，拱门下方似乎用双手将大门托起的两位女神，还有外墙上的各式浮雕和花纹，均以独特的构思以及大胆的手法，突显出浪漫的法国风情。

西贡最美丽的建筑，当属具有浓烈法国风格的市政厅。建筑主体墙上，雕塑了精美绝伦的西方神话人物，由淡雅柔和的黄白相间两色外墙面衬托，加上矗立正中的精巧钟楼，还有左右对称的红瓦屋顶，无论远近望去，都十分高雅和谐。

这些自法国殖民时期起就伫立在这里的法式古建筑，尽管没有出现在《情人》的具体描述中，然而当年从这些洋楼华宅掠过的热风，想必也曾吹拂起杜拉斯与她中国情人的发丝及衣袂罢……

《情人》中的华裔少爷认为，在这个难以忍受的纬度上度过的岁月已经使白人少女变成印度支那的少女了。他说她有同印度支那少女一样柔美纤巧的双腕，同她们一样浓密的长发。

眼下这些有着柔美纤巧双腕与浓密长发的印度支那越南少女，身穿白色奥黛头戴素色花环，戏剧般聚集在圣母大教堂前。

在越南东南海岸线渔村美奈海滩边，他与她赤着脚踩着沙子并肩前行。

椰风习习，海涛阵阵，远处小城深情注视……

大海，落日余晖。

关于大海，杜拉斯在《情人》中写道：汽车开到渡船上，我总是走下车来，即使在夜晚我也下车，因为我总是害怕，怕钢缆断开，我们都被冲到大海里去。我怕在可怕的湍流之中看着我生命最后一刻的到来。

于是，她在渡船上邂逅了他。

美奈一个渡假村举行婚礼。点亮蓝色灯饰的高高台阶上，站着两位穿着白色纱裙迎宾的伴娘。

蓝色含有：宁静、忧郁、永恒；白色含有：纯洁、寒冷、神圣。

蓝、白两色代表人世间有一种爱情：美丽而冷峻。

一半是海水，一半是沙漠。一边是红沙，一边是白沙。

美奈红丘沙是一片热情的沙漠。站在沙丘的腹地环视周遭，感觉起伏沙坡上隐现的丛林带，似是妨碍了这片沙漠在热情表达上的直率与纯粹。

当红沙丘单单与天空衔接的当儿，才显现出这片沙漠包含在单纯中的真诚与暖意。

站在白沙丘最高处，看得见平静的湖水与点缀其间的植被，柔和的色调与白沙丘十分契合，没有一点突兀的感觉。

柔柔绵绵的沙丘上，上演着或嬉戏，或自恋，或浪漫，或激情的节目，人们是那么容易进入角色……

《情人》中有关沙漠的片段：包围这一家人的是大沙漠，两个儿子也是沙漠，他们什么也不干，那块盐碱地也是沙漠，钱是没有指望的，什么也没有，完了……她是让贫穷给活剥了的母亲，或者她是这样一个女人，在一生各个时期，永远对着沙漠，对着沙漠说话，对着沙漠倾诉……

杜拉斯出生于法属印支殖民地的白人家庭，父亲早逝，母亲为赚钱养家心力交瘁，然而还是陷入贫穷和困顿，连唯一购置的租让地，也竟是一块不可耕种的盐碱地，两个哥哥又毫无出息……

所以这意象的沙漠，周边寸草不生，只剩在烈日下煎熬的窒闷与窒息，无望与绝望……

阴天午后的美奈渔港，冷调、平静。

天气预报强热带风暴来临，海面上停满了没有出海的渔船。

老时光里的舢板不知不觉划向法属殖民时期的湄公河：对你说什么好呢？我那时才十五岁半。那是在湄公河的轮渡上——杜拉斯说。

入口掩荫于丛林中的仙女溪是一条喀纳斯地貌的红色溪流。

穿过两岸林木，一边依然是常绿热带植物，另一边则转换成颜色鲜艳的红砂岩了。红砂岩里偶尔还会露出白色岩体。

想起上午才去过的红沙丘与白沙丘了。

莫非这红沙丘与白沙丘，即是由这红砂岩与白砂岩的顶端部分，在吹蚀风化成碎屑之后，经过长期风力作用而推送到那里的？

溪流蜿蜒前行，到了红岩褪尽白岩尽显的地方，便是红白溪流的交界处了。

一白人女孩䠀过红白交界的水流。

父母站在白岩壁旁的白溪水里迎候女孩。女孩一俟踏入清澈的水流，便不管不顾一头扎进水里往前游去……

就像红沙丘与白沙丘，红砂岩与白砂岩，红溪流与白溪流，杜拉斯对父母一半是爱一半是恨，尤其是失去丈夫后的母亲。母亲在溽热的殖民国度里的挣扎与悲苦，偏执与欲望，都是杜拉斯想努力摆脱而又深受影响的。

在红白交界的仙女溪里，又看到这样一幅画面：一颗惹眼的红砂泥爱心嵌镶在一片绵软的白砂泥里，红砂泥太浓烈了，以至于深深渗透到水里，又成了白砂泥的外围。

杜拉斯的情感是残暴的、强力的，充满了毁灭的欲望和永生的激情。堤岸的那个大她十二岁的中国情人是柔弱的、多情的，他既用金钱包揽了白人少女的肉体，又不由自主地爱上了她。然而她与他又是一致的孤独，所以在种族的优势抵消金钱的优势之后，她与他便是相互依偎取暖的关系了，因为肌肤有五彩缤纷的温馨。在这种纯洁而又邪淫的关系中，杜拉斯强烈的个性始终包围着怯弱的中国情人……

傍晚时分，又来到美奈渔港。让人耽于逸乐的灯火及广告牌亮了。

晚霞从乌云中挣脱出来，映染着天的一边与海的一面。渔船点点。

《情人》描写片段：现在已经是黄昏时分。他对我说：将来我一生都会记得这个下午，尽管那时我甚至会忘记他的面容，忘记他的姓名。

那是他们初次做情人的时光。

登上芽庄天依女神庙所在山坡看海的另一边。

在法国电影《情人》拍摄取景地钟屿石岬角遇见他与她拥吻。

台风来了，海水撞击着五指岩。涛声轰鸣处，掀起一阵阵海浪。

杜拉斯对她与他第一次做那件事的比拟是：大海是无形的，无可比拟的，简单极了。

然而她与他的爱情是有形的，如同大海旁残缺而扭曲的这棵树，在狂风中挣扎着不被吹倒，面目凄厉。

天空是阴郁的，远处豁开一条亮缝。爱情的枯枝有向死而生的绝决美。

海滩一路延伸。孤零零一只簸箩小船默默躺在沙滩上。一边是无边无际的大海，一边是芽庄闹市区。

杜拉斯还是离开越南渡海去了遥远的法国，留下中国情人践行中国式的婚约并厮守父亲留下的产业。

从堤岸看远处的钟屿石岬，悠悠张望着不老的岩崖。

七十岁的杜拉斯在回忆起少女时期这段艳遇时说：我在十八岁的时候就变老了。

芽庄闹市面临大海。

白人少女与华裔少爷之间发生的故事，从湄公河上相遇，到少女乘船离开西贡码头，始终离不开对水的描绘。

杜拉斯借母亲的口说：我这一生还从来没有见过像湄公河这样美、这样雄伟、这样凶猛的大河，湄公河和它的支流就在这里汹涌流过，注入海洋，这一片汪洋大水就在这里流入海洋深陷之处消失不见……

杜拉斯在回法国航程中看到：海洋更其辽阔，遥远无边，一直连通南极……

河内一设有餐厅的小洋楼，处于嘈杂喧闹的市井之中。

想起杜拉斯与中国情人约会的公寓：这个房间正好沉浸在城市之中……房间四周被城市那种持续不断的噪音包围着，城市如同一列火车，这个房间就像是在火车上……城市的声音近在咫尺，是这样近……声音听起来就仿佛是他们从房间里穿行过去似的。

在河内三十六条古街头的咖啡馆内避雨歇息。

咖啡馆内旋转楼梯，一边是亮着天光的室外，一边是亮着灯光的室内，恍惚着白天与黑夜。

对于他们总是这样悲戚忧伤，中国情人说，这是因为我们在白天最热的时候做爱……不管是真爱还是不爱，心里总要感到慌乱，总是害怕的……到夜晚，就消失了……

杜拉斯对他说，那不仅仅因为是白天，他错了。她说这种悲戚忧伤本来就是她所期待的，她原本就在悲苦之中，它原本就由她而出……

河内巴亭广场旁主席府内的法式别墅区，花园内长满了繁茂的热带植物。法国风韵与越南风情的历史契合。

法国少女杜拉斯在殖民地越南遇见中国情人，她永远记得中国情人，这个炎热的国度天生就适合恋爱，美雅的中国情人天生就适合杜拉斯的灵魂。

很喜欢杜拉斯晚年这张照片：有着少女般俏皮姿态的白发老妪佝偻背影。无须转过备受摧残的面容，便看到她自由勇敢的炽热灵魂，毅然穿过墓地大门，让绝望的情欲轻轻滑过迷狂岁月——直抵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