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伟：昨天的未来

长安散人

吃早饭的时候想，今天要画张画。画什么呢？画一双拖鞋。什么意思呢？意思就在题款上，写的是：早上起来看到地上的拖鞋，明白今天老夫还可以在人世上随便走动，真好。

为什么要题写这样的话？因为看到拖鞋时，我想起近年来，一些昔日的朋友，再也看不到拖鞋，也再也不能在世界上随便走动了。辛弃疾有云："白发多时故人少"。人生最不愿意去的地方，就是殡仪馆。那种与故人的长别，不是挥挥衣袖这样简单的事。

早一晌让我最感意外的，是我一位朋友在没有任何预兆的前提下忽然脑梗，虽经抢救活了下来，却成了植物人。他比我还小十多岁，平时红头花色，谈笑风生，若一桌人吃饭聊天，必定他是最有生气的一个人。他好旧体诗，加了我微信后，隔三岔五发来他的五言七言的诗，不能说写得好，但也看出来他的情怀。他是学工科的,但内心世界，是完全的文科生。得到消息的前两天，他在微信里还发了一张照片，是站在某名胜前，昂头，挺立，方方的脸，目光并不迷茫。他同朋友新建的一家公司，正接了一个大单，似乎这样的信息，在他拍照的姿势里亦有漏泄，他是有意气的。

但他现在深度昏迷,天大的单子也唤他不醒。

还有一位曾同我共过事的朋友，前些日子也是闻说，忽然间，就查出了肠癌。动了手术后，这消息才传来。我去看他，精神尚好，未被击垮。他家里阳台同过道上，摆了大大小小许多的盛水的盆子，里头养的统是泥鰍，因有老中医告诉了方子，吃这个能治病。我晓得他向来相信西医，但这时候中医说什么，他也信了。

我们聊天，谈的都是从前的人与事，回来一想，我们没有一句话谈的是未来。这么一想，心下便很凉。

未来是什么？具体的未来，就是明天早晨醒来，还能看见床下头一双鞋，还能穿着它，在人世上四处走动。

太太吃罢早餐背着包出门，她今天同几位朋友去农家乐玩，临走时交代，给你煮了饭，菜已洗好切好，在案板上，中饭晚饭，你自己弄着吃。我说好，莫管我，你只放心去玩。我一个人在家里，安安静静地画了那张画，然后坐到阳台上看沈三白的《浮生六记》。这书30年前读过，现在重读，自有新解。阳光斜射进来，楼下花园里有鸟叫。这样的时辰真好，坐在这样的时辰里，就是昨天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