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1969年的冰天雪地里

慧云

<h3>  1969年元旦前后,当济南5000知青,在喧天的锣鼓声中,浩浩荡荡地开进黄河农场时。我正在紧张地筹划着自己的“偷渡”。30年后,这件事被一位记者,以《第5001个知青》为题,刊登出来。</h3> <h3><font color="#010101">  1968年12月24日,学校分配揭榜了,我的名字在下乡之列,这是意料中的结果,已经没有1964年报考中学时的惊愕与悲恸。那是我第一次懂得户口本上成分一栏的几个字是多么可怕!班主任老师让我第一志愿填报省实验中学,志愿表刚刚交上就被校长送了回来,她说正在搞“四清运动”,这样的出身不宜报考省重点中学。校长是转业女红军,此前,一直喜欢我这个“三好学生”。那时学习好就能参加校内外的各项活动,没有政治审查。甚至国防体育俱乐部的各项运动:跳伞、旗语、射击,也从来没有查看过户口本,在获得“济南市少年优秀射手证”时校长还夸我“德智体”全面发展。天空怎么一下子就阴云密布了?当我泪眼婆娑地告诉父亲:校长让改志愿报济南三中时,父亲思忖片刻对我说:“报九中吧!只要有读书的地方,在哪里都一样。”他是怕连三中也不要我。30年后,当我几经周折拜访到当年的班主任老师时,他开口便说起此事,可见给他的印象之深。校长的推断应不是空穴来风,高考中已有“不宜录取”、“降格录取”的政策。两年后的文革更让我明白了“家庭出身”是我永远也跳不出去的“沼泽”。</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看完下乡红榜,我想去找我们班的工宣队长王**要求去农场,那时曾幼稚地认为这样可以不再依靠父亲的供养,从空间与经济上离开家庭。</font></h3><h3><font color="#010101"> 1968年小清河航运局的工人,已经组成了我们学校的最高权力机构。此时,工宣队办公室门前早已聚集了高、初中毕业生及家长黑鸦鸦的一大片,大家都在等待着改变自己命运的那个人的出现。寒风凛冽,霜凌结在人们的眉睫、鬓发上。办公室的门一直关着,只有门上伸出的烟囱,在突突地冒着白烟,傲然地朝着人群喷云吐雾。</font></h3> <h3><span style="color: rgb(1, 1, 1);">  忽然,房头出现一个瘦长的身影,披着大衣,叼着烟,这是我们班的工宣队长王**,我急忙跑了过去,想把他拦在人少一点儿的地方,提出我的请求。当他那双混浊的眼睛瞥到我时,我看到了厌恶与敌意,心头一阵战栗,随之听他吼道:“走开!走开!你还来找?不知你家剥削农民,压榨工人,罪大恶极吗?”在他大脑的词库里“罪大恶极”是一个使用率极高的词,我硬着头皮说:“我想调换去农场……” “想好事呀!你不下乡谁下乡?”说完,几步跨进办公室,门在他身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面对着一群人投来的目光,如芒在身,我转身走开了。那一刻我下决心不再来找他 ,在他眼里我已经是阶级敌人起码是个假想敌。许多年后才知道自己是幸运的,他对我们班一位家庭“有问题”的女生,曾拳脚相加。 </span></h3><h3><font color="#010101"> 50年代初,父亲将厂子、店铺及一条胡同的房产全部无偿交给国家,自己未留片瓦之地,政府给父亲戴上人大代表的红花。王**应该知道这些,但在他那里这些都能推演成罪状。</font></h3> <h3>  当我拐向那条梧桐夹道的校园主路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喊我的名字,原来是军宣队的团长。因给学校一位同学,撰写学习毛著积极分子的材料,与团长认识了。后来,那位同学被评为市里学毛著积极分子,再次加工材料,报到省里,团长便记住了我的名字。 </h3><div> 他已知分配结果,问我有何打算,我把刚才的事简单地说了下。沉吟片刻他告诉我,部队要在济南附近建农场,他可以把我安置进去,但要等几个月。闻之,惊喜过望,能去农场,等几个月怕什么!真不知该怎样向团长表达谢意,只恨言语浅,不如人意深! </div><h3> 谢过团长,我急忙回家去报告这一消息。刚进院子,妹妹便跑上来,悄声对我说,学校的老师,正来家中做下乡动员呢!哦,原来是文革前教政治的一位女老师,陈某某,受工宣队派遣动员我下乡。并告诉我,如果不下去,学校会通知街道和我父亲的单位一起来做工作。连续多日,她几乎每天来家一趟,态度也越来越严肃。我天天敷衍着她,说正在和同学联系,正在商量去处等等,生怕她通知了父亲的单位或街道。父亲已经禁不住任何风雨,整个家也像一条漏水的破船,飘摇在海上。这段时间,让我体会到度日如年的滋味。团长说的几个月,一下变得那么遥远,如同几年一样漫长。 </h3><h3> 这是个人心不如水,平地起波澜的时代。我必须想办法尽快走掉,离开这个家。而只身前往黄河农场,是那时我唯一能想到的出路!主意拿定,身未动,心已漂泊凄惶。这是生命中的一次断舍离,不仅有告别父母的悲伤,心灵深处还隐隐有一种叛离家庭的痛苦与孤独。“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想起题在一幅古画上的苏轼诗,文革中画被烧毁了,但诗句却铭记于心。父亲很欣赏苏轼的旷达胸怀,但此时的我想到这首诗,只是因为前路未卜的茫然与孤独。其实人在许多时候都是孤独的,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只是那时不懂这些。</h3> <h3>  我开始设计走的方案,在这人生的紧要关头,没有告诉父母,因为不想受到来自任何方面的干扰,不敢减弱一意孤行的勇气!我怕情感的波涛冲毁了意志的堤岸。</h3> <h3>  1969年的1月11日,即九中同学开赴黄河农场的前一天,我的一切准备工作,都按预想计划完成了。下午,准备去学校把这些天的情况告诉团长。走到校门口的小柳树林,正遇上崔莲,刘兰生从学校回家。她们两位是初二一班的同学,与我同级不同班,这次她们都分配去黄河农场。因为我的作文,曾被语文老师拿到她们班当范文读过,我们就认识了。后来常在教学楼的走廊里见面,笑笑打个招呼;文革中,有时也在校园里立足交谈几句。虽无深交,但心识久矣,有了一种可信赖的感觉,</h3> <h3>  于是我把准备去十九中乘车到黄河农场的打算告诉了她们。崔莲说,去时不要带很多东西,到了那儿先跟她一起住就可以(那时还不知农场都是大通铺)。兰生把一个红色塑料条交给我,上面印着黄色的向日葵及“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八个字,这是一个去农场的胸标。她说:“坐学校的车,没有它也不会赶下去。你拿着它,到其他学校坐车,可以做个掩护。”此时,胸标如酒,可壮行色,我收下了,又问了些去农场的细节,便与她们分手去学校了。</h3> <h3>  从此,这幅冬日小树林前的画面永远留在了我心中,几十年来,从来也不用想起,永远也不会忘记。这种真诚的情谊,使我们的友谊,绵延至今。小时候父亲常对我说:“君子之交淡如水。”应该就是这样吧!</h3> <h3>  团长听了我的打算,脸上掠过一丝笑意,然后一字一顿地对我说:“今天你什么也没对我说,我什么也没听到,照你的想法去做吧!”我明白话中的含义,我感谢他的鼓励。后来,事过境迁,曾回学校看望团长,没有见到,再后来军宣队撤离,从此音尘隔绝。半个世纪过去了,想起团长,依然感到流淌在心中的温暖。<br></h3><h3>&nbsp;&nbsp;&nbsp;&nbsp;&nbsp;&nbsp; 回到家,看到姥姥来了。文革前,她总是坐“洋车”来我家,今天是靠她的三寸金莲,一步步挪来的。她说,我的表姨、表姐,都分配去黄河农场了,现在,只挂念着我的去向。明早就走了,我便公布了打算,全家哗然!只有父亲,投来几分赞许的眼光,并说:“这条路很艰辛,但是你不走一下,也许会后悔。”原来他也曾有过这样的想法,没有说出,不想勉强我。母亲有些难过:十几岁的女孩子,独自一人,到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求人家留下……&nbsp;&nbsp;&nbsp; 姥姥没有这些儿女情长,她说:“让她去农场试试吧!凡事‘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我看过毛主席《青年运动的方向》,他那时就号召知识青年与工农相结合……” 五.四运动时,姥姥正在教会学校读书,新思想,影响了她的一生。解放后,家中一直订着《大众日报》,我的启蒙教育就是跟她读报纸开始的。母亲不再说什么。父亲又告诉我,黄河农场是一片盐碱地,这个季节很荒凉,开春就会好起来。正是因为记住了这句话,到农场后才没被那片荒漠吓住。当时,高中的两位学姐劝我,趁着还没办成,赶快离开吧!我知道,我们看到的风景一样,感受却不同。感谢她们的好心,但我没有动摇留下来的决心。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h3> <h3>  为避免目标大,惹麻烦,我拒绝了家人的送行。第二天早上,在漫天的大雾中,母亲送我到大门口,我背着一个帆布书包,头也未敢回地径直向前走去,背后传来她的叮嘱声。后来听到陆树铭演唱“每一回我离家走,我一步三回头”时,就会想到这个早晨,只是那时自己连“回头”的勇气也没有哦!从此母亲伫立门口送行的场景,在我生命的旅途中一次又一次地重演,直到她离开这个世界。</h3> <h3><br></h3><h3>&nbsp;&nbsp;&nbsp;&nbsp;&nbsp; 十九中操场已经人山人海。前两天在小学同学那里打听到,她们学校去农场的具体时间、地点,并进行了踩点。跑了几家商店买到一个最大号的口罩,戴在脸上,刚刚露出眼睛。我把胸标别在最显著的位置,免得被围巾遮住。今天特意系上母亲的紫色方巾,把我的镂花毛线围巾放在了家里,它太扎眼。母亲让我穿上她的狐皮短大衣,我说不行,上晚自习时曾经穿过两次,被一位女老师盯着看了好久。那件衣服虽然皮毛朝里,外面却是毛哔叽,做工也精致,挤在布面大衣堆里,一眼就能发现。最后,只在棉衣外罩了一件洗得发白的蓝学生服,这身打扮在一群毕业生中,很难被人找到。</h3><h3><br></h3> <h3>  就这样,在高音喇叭的歌唱声,欢送的锣鼓声和人们离别的哭泣声中,我混进了大公交车里,按照事先想好的最佳位置,坐到最后一排角落的座椅上,这里只与身边一人有接触。然后面朝窗外,看着车下海潮般送行人的笑脸、哭脸,听着一句句别人父母的叮咛,心里突然升起一股只身向天涯的悲伤。泪水涌了上来,模糊了我的视线。</h3><div> 车子终于启动了,徐徐开出操场。人们跟着车子奔跑着,车里车外的手,依然紧紧攥在一起。我知道,这时所有在场人的潜意识里,都在阻止车的前行,只有我一人,在内心呼喊着让车子快点开出去!我觉得离开济南越远,赶下去的可能就越小。所以在周村休息时,连车也没敢下。身边的那位同学,上车不一会儿就开始晕车,翻江倒海的一番呕吐刚过去,又闭上眼睛酝酿第二轮,无暇顾及我是谁。看起来是安全了,但她的呕吐却招来众人的关注,我不敢出手帮她,怕暴露了自己,静坐在那里,也会令人生疑。精心选择的位置变成危险地带,心中忐忑得不行。多年后读到马思聪一家乘“002”号泊船“偷渡”的文章时,凄惶惊恐之状,感同身受。</div><h3> 辛店停车休息时,我悄悄下去了几分钟,然后随大家一起上来,刚刚坐下就被发现了,一位高个子女生从车厢前面朝我走来,嗓门大得震慑人心:“哎~你是哪里的?怎么上了我们的车?”我站了起来,魂魄在她的声音中已不知去向。尽管“台词”在心里重复过无数遍,此时已支离破碎,七零八落。我紧张地排列组合着词句: “我是九中的,因为起晚了,怕赶不到学校,就上了你们的车。”“台词”背得没有一点语感,像个反应迟钝的老人在读视频滚动字幕,好在语义没出问题,感到镇定了许多。然后等着她继续追问,比如:“家在哪里?”事先我已经记住了十九中对面一位同学家的地址,并且,知道那条街上,没有这个学校的学生。她却相信了我,没再问下去,只是责令我,下次休息时,遇上九中的车,就离开这里。坐下时,身子靠在椅背上,感到一片冰凉,呵!这就是冷汗吧!独自行走在那个不安定日子里的惊惧,使我在以后的好多年,一上公交车就心神不宁。后来,十九中与九中一起分到了一分场,方知这位给我喊话的女生,平时说话就这风格,只是我不了解才被惊吓到。</h3><h3> 傍晚到达农场,崔莲、兰生和几位同学接我去了她们的住处。茅草屋,斑驳的土坯墙,地上铺着麦秸的地方就是大通铺,这是刚刚迁走的劳改犯的住处,后排的男生宿舍是比这更低陋的监舍。</h3> <h3>  我的到来,惊动了一分场的领导,面对着没户口,没档案,一心要留在这块荒凉之地的我,他们不敢接收,叫我去总场问问,有人给我出主意:去总场找工宣队的老队长。原来济南市革委派小清河航运局的工宣队进驻黄河农场了!天呀!跑了几百里地来到这荒无人烟的孤岛滩涂,竟然还是小清河航运局工宣队!我觉得自己像个被追缉的逃犯,再次落进网里!这里的工宣队长是否又是一个“王**”?我颓然了,心如农场的冰天雪地般寒冷。事已至此,进无望,退亦无路,只有 “尽人力,听天命”了。</h3><div><br></div> <h3>  那一年,农场的雪格外大,零下十几度的天气,对于刚从城市来的学生如同到了北极。第二天我独自一人踏过冰河,去总场找老队长。当被人引领到他面前时,忐忑的心一下平静下来,17岁的我还没有阅人的眼力,但凭直觉:这是个正直的人。对我这个执意留在农场的学生,没有要赶走的意思,似乎还有点儿欣赏,但也不直截答复我能否留下。就这样,我开始每天踏过冰河,踩着积雪去“拜访”老队长。 </h3> <h3>&nbsp;&nbsp;&nbsp;<br></h3><div>&nbsp;&nbsp;&nbsp;&nbsp;&nbsp; 一天清晨,顶着漫天风雪,我又一次踏上了冰河,北风夹着雪花从衣底边钻进棉袄,又从领口钻出,把一夜积蓄的热量全部带走,风在背后吹来,直砭骨髓,这次是如芒在背了。值得庆幸的是,身着一件棉衣在零下十几度的寒冷中,竟没有感冒!忽然,脚下有“咔嚓咔嚓”的声响,那时我还不懂得在冰河裂纹时要匍匐爬行的常识,而是迅速迈开步子,挟风裹雪,滑行在冰河上。河床被积雪覆盖着,看不到它的真面目,也不知深浅,每一步都胆战心惊。冰河上下,茫茫一片,没有一个人影,如果掉下去,真的是“小舟从此逝”了。两岸之间不过一两百米,但所做的功,消耗的热卡却是几倍,为找平衡,全身的关节都在不停地运动,两腿像初学轮滑时,肌肉紧张得如同木棍。当从险象环生的河床登上大坝时,浑身热气蒸腾。站在坝上,喘息着回身望去,我被眼前的景色惊呆了:雪原房舍,冰雕玉砌;冰河两岸,玉树琼枝;大片大片的雪花,像千万只玉蝴蝶翩翩飞舞在天地间。这个让人步步惊心的世界,却是如此凄迷美丽!这一瞥,改变了我对美的审视角度,几十年来拍下的所有美景,人类一定是缺席者。</div><div><br></div> <h3>  我披着满身雪花,来到老队长办公室,他笑着问我:“这么荒凉、寒冷的地儿,你还想来?”“来!”“来了就不能走了!”“当然不走!”队长笑了:“那好!今天就回济南办手续!跟市里领导的车走!”啊?幸福真是来的太突然,以至于有点儿不相信,别是骗我回济南吧?“那……可有证明信?”肯定是我眼睛里的疑虑被他看到,他哈哈一笑说:“不相信我呀!给她证明!”他对身边的人说,原来证明已经写好。我仔细看了看,挺正规的,不像在开玩笑。但是我说,怎么没盖公章呢?满屋的人大笑起来,老队长一面让人盖公章,一面对另一个人说:“回来后给她安排到总场医院,她能做个好医生。”我不知此话何来,能留农场的喜悦,让我忘乎所以,什么也不再去想。此时,窗外雪已停,太阳照着大地灿灿生辉。</h3><div> 不管路途如何艰辛,生命中这些不期而遇的惊喜和生生不息的希望,引导我一步步向前走去!</div><div><br></div> <h3>  当天,跟着市革委领导的吉普车回了济南。一路上荒原、沃野,所有的景色都让我心旷神怡,大有千里快哉风之感!三天后回到农场,把档案交给老队长,他反复看了两遍面有难色地对我说:“先去一分场大田吧!”我当然知道是为什么。那些年,一张张带有家庭出身的表,让我每次填写时都头痛、难为半天,也把想带我去更美好地方的人一个个吓退。能留在农场,已经心满意足,不去医院也无妨!于是说:“好!我喜欢和我的同学在一起!”就这样,去了一分场,此心安处是吾乡!</h3> <h3>  那一年农场收下了5000知青,仅我一人是编外。<br></h3><div> 5年后,离开了这片在我走投无路时接纳我的土地,心中比别人多了一份不舍,多了几重感恩!世界如此之大,我却能幸运地遇到这些周身散发着人类善良光芒的人。不管曾经遭遇怎样的伤害,在这些善良的光芒中,阴暗被驱逐,我原谅了之前生活中的那些刁难,我感谢这些善良的人!</div><div>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div><h3><br></h3><h3></h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