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藏中的记忆

好人一生平安

时光流转，五十几个年头过去了。忘记了流年，亦模糊了过往的风尘，但记忆中的那份珍藏随着时间的逝去却愈加清晰可见，恍若就发生在昨天。
那是六十年代我求学时的经历。当时我正上中学，学校就在白鹿原以鲸鱼沟为界的北原上。学生大都来自南北两原的农村，除过学校附近的村落，大部分村子距离学校近的也有十几里，远的甚或二十几里的路程。那时，学校没有食堂，也不是故意不设食堂，而是食堂派不上用场。当时三年天灾人祸刚过， 瓜菜代的日子虽已成为昨天，但粮食紧缺，人们依然很穷，仅靠鸡屁股银行里的那点钱，来支付日常生活中的油盐酱醋针头线脑必需品的开销，已经捉襟见肘，那还有多余的钱再供给家里的学生上食堂搭火呢？现在看来这样的事情好像不可思意，但那时好像是再正常不过了，学生对这样的奢侈，连想都不敢去想。所以，路远的学生住校后，解决伙食问题的唯一办法就是自带干粮背馍。

那时，一到礼拜日的下午，是学生返校的时间，就见一溜一溜的学生，背着颜色不同、形状各异的布袋子，个个像赶脚似的，行进在学校四周的大路小路、大街小巷中，随着他们脚步的走动，馍袋子就在肩头晃晃当当，成为晚霞中一道独特的风景。进入校舍后，第一件事就是把馍装进网兜，挂在墙壁上。当时学生都是打着大通铺，一座大宿舍，用檩条支起上下两排木板床，按睡位，每人头顶的墙壁上都订着一个木揳子用来挂馍袋。就这样，几排馍馍悬挂在墙头上，看起来倒也蔚为壮观。仔细观察一下，馍有大有小，有黑有白，有的就是参进杂粮呈墨绿色的菜团子。从馍的分类上，大体就可揣摩出学生的家庭状况来：馍白的，多半是独生子；馍稍黑的，不过是磨面时收面的规格略偏低了些（麸皮多点） ，但纯属粮食，家庭情况要好一些；如果是杂粮菜团子的话，那肯定是情况差的家庭了。但那时的学生都很朴实，不会因为馍的差异就产生优越感或自卑感。大家也不以吃着白馍的就高人一等，也不会认为吃着杂粮菜团子的就不如人，从没有互相奉承或讥笑的事情发生。

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同学们吃馍互不相让。到吃饭时，打来一饭盒开水，泡进馍去，闷着头就一气吃完。偶尔关系好的，也是互相交换着馍馍，你吃我一个，我吃你一个，只不过是为了换换口味罢了。因为那时带馍好像都是商量过似的，大部分一天就带够六个馍馍，上午、下午、晚上三顿饭各吃两个，所以不让人就在情理之中了。记得当时从来没人带过菜，就是一瓶辣椒也没有人带过。白开水泡馍，一吃就是一学期。有时实在受不了，就几个人一伙，跑到野外拔来一些芥末菜，开水里烫一烫，切碎，放上盐，搅拌好后，在我们眼里就不失为是一道美味的佐饭菜肴了。大家围在菜碗旁，你一筷我一筷，吃得津津有味且又高兴不已。

馍挂在墙头很快干去，特别是玉米面馍硬的如石头，得使劲啃才能啃动。有次，一个同学去墙上的网兜取馍，不小心馍就砸在旁边正睡觉的同学头上，只听那同学啊的一声后翻身坐起，捂着脑袋显得痛苦不堪，大家急忙上前去看，只见那位同学的额头上已鼓起一个核桃大的青包，惹得大家一片唏嘘。馍干了倒不要紧，开水一泡也就吃了。最难耐的是冬季，馍既硬又凉，开水泡不透，就只好将就着吃凉的了。到后来，不少同学都有了胃病，每到晚上，睡在冷铺上，真是苦不堪言。于是，班主任老师就在自己办公室的烤火炉上支起一口大铁锅，给同学们馏馍馍，我们在冬天才吃上了热乎馍。

有一个时期，宿舍里接连发生了几起丢馍的事情，引起大家一阵紧张。那时生活艰苦，饥饿的滋味确实不好受，有同学偶尔偷（恕我用这个不雅的字眼）馍去吃，也是可以理解的。没办法，每个同学就都弄来一个小箱子，馍放进去，锁好，放在床头上。从此，墙上的木揳子挂了衣服。但令人沮丧的是，馍虽然安全了，却因为不通风，不几天，箱子里的馍就都发霉发酸，有一股刺鼻的味儿。那又能怎么样呢？饥不择食，用衣袖擦擦，照样吃啊。

那时，学校也有支农任务。收麦时节，就组织学生帮助生产队割麦子。同学们很兴奋，背着自己的馍馍当干粮，排着队，迈着矫健的步伐赶到麦田，馍袋一放，就开始割麦。到吃饭时，就都坐在地头，太阳底下吃着馍馍，喝着开水，虽然满头大汗，但很兴奋，丝毫没有觉得苦和累。麦子割了三天，也就吃了三天的馍馍，连农民伯伯都说娃娃们真辛苦！还有一次，是到西安去参观。同学们背着馍馍，坐着雇来的班车，一路欢笑一路歌，在期待中来到向往着的大城市。现在已经记不起当时参观学习的內容是忆苦思甜还是模范人物的光荣事迹？只记得参观结束后，大家坐在商场的台阶上吃馍馍的情形，那真地又是一道独特的城市风景！就引来不少行人的侧目，只听见几个城市学生鄙夷地说：看！稼娃进城了……回到学校后，我们就互相打趣，你叫我稼娃，我叫你稼娃，嘻嘻哈哈，全然没把这带着不屑滋味的稼娃称呼放在心上。

后来，学生吃霉馍酸馍的事竟然会与一起政治事件联系在一块，则是我们所始料不及的。记得学校烧开水的白师傅，是个文盲，脑子又不太灵光，解放前给地主扛了一辈子的长工活。一次，学校请这位资深长工给师生作忆苦思甜的报告，谁知他讲着讲着，稍一走神，竟然说出现今的学生娃多可怜呀，吃的是霉酸馍，菜团子，还不如那时给地主扛长工，白馍管饱吃，不吃饱怕干不动活的话来。校长一听，就大惊失色，急忙跑上讲台，一把扯去麦克风，说白师傅感冒头晕得厉害，不能讲了……散会。好在白师傅脑子有毛病，大家也就不当回事。过后，校长还是校长，白师傅还烧他的开水，学生照样啃吃霉馍酸馍，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但到了文革时期，这件陈年旧事却被那些好事之人给翻了出来，说是美化地主阶级，抹黑现实生活 ，污蔑社会主义制度……等等，不用说，校长多次挨批后被撤了职，白师傅也丢了烧开水的差事，但学生们还是照样背馍上学，依然吃着霉馍酸馍复课闹革命。好在这是中学最后一个学期，不久毕业后，我们就各奔东西，才结束了上学背馍的历史。

记得当时一说背馍上学，母亲就会说，看人家西隔壁的二婶家，靠背馍背出村里第一个大学生。当然，这也是令全村人既羡慕又自豪的事情了。二婶的儿子叫来顺，背馍上了三年初中，又背馍上了三年高中，最后考上大学。本来按分数可以考取清华北大，因家庭是地主成份，后仅被本省一所农业大学录取。尽管如此，大家还是佩服不已。妇女们就把二婶当做样板，不辞劳苦地给自己上学的孩子蒸馍背馍，竟无一丝怨言；来顺也是孩子们学习的榜样来顺行我为什么不行呢？这样有志气的诘问就喜煞了多少个父亲母亲！人家来顺就是有出息，大学毕业后在外县教了十几年的书，后调回本县在县城中学又教书多年，可谓桃李满天下。之后又出任县教育局局长，听说还作为副县长的人选被约谈过，只是被本人婉拒了。他在自己热爱着的教育岗位上干了约三十年，跑遍了全县大大小小的学校，检查指导工作，帮助基层学校解决有关问题，就深得大家的爱戴和认可。但不幸的是，由于积劳成疾，五十多岁就病逝了，噩耗传进村子，人们都沉痛不已 ，无不为失去一位英才而惋惜。

咋也忘不了，母亲当年给我蒸馍的情景。为了不耽搁白天出工，母亲常常是晚间蒸馍，平常天暖和时都要费多半夜的时间 ，是极辛苦的。特别是到了冬天，面不易发餳，母亲天麻麻黑时就合好面，盛进盆里再用被子捂严实，放在热炕头上，等着面发后再蒸馍。虽然她人躺下了，但始终不敢睡磁实，隔一会就要起身看看面发起来没有，就这样，一锅馍等蒸好，也就差不多天快亮了。只要是逢礼拜六蒸馍日，母亲都会这样辛苦地去劳作，一直坚持了好几年。那时，母亲虽然心疼我，但也从不多拿馍给我，一礼拜六天也就三十六个馍，我也不多要，知道家里粮食紧缺，一家人还要干活吃饭呢。每天在学校三顿饭就吃六个馍，一个也不敢多吃。那时奢望能吃饱一顿白面馍馍，觉得大约就是神仙过的日子了。记得有次背着馍去学校，在爬沟坡的时候，馍口袋的系子断了，一袋馍就滚到坡下，等我下到坡底查看时，只见馍袋子挂在半崖的树枝上，馍已全部滚进水里、草丛里。袋子无法取下，也只捡到两三个馍馍。无奈，紧赶慢赶，在太阳压山时又返回家里，见了母亲，就一头扑进母亲的怀里，竟为那袋丢失了的馍嚎啕大哭起来。母亲就又一次给我装好一袋馍，并由父亲陪伴着摸黑赶到学校，当站在校门口，转过身，看着父亲渐渐消失在夜幕下的身影，我就又一次地啜泣起来……

记忆里，那时的学生很少讲吃讲穿。生活虽然艰苦，但求知欲十分强烈，都在如饥似渴地学习知识，不断地充实着自己，没人因了生活艰苦而稍有懈怠。后来，当我们走向社会，在人生的舞台上摸爬滚打了多年后，才深切地体会到，学生时代那段背馍的经历，是一笔多么宝贵的精神财富啊！它塑造了我们吃苦、自信、坚毅的品格，赋予了我们乐观、上进、从不言败的信心，同时，历练了我们应对困境、逆境和解决问题的能力，才使我们在日后不同的工作岗位上，都能勇气十足，直面困难，奋发进取，为社会做出了应有的贡献。就拿我们年级来说吧，后来有的同学当了乡长、县长、省部门部长，有的是优秀教师、高级工程师、科技工作者、单位技术骨干……同学聚会，当大家回忆起昔日求学背馍的经历时，都感慨万千，而且不约而同地对背馍心存感激。要说背馍也是成就我们人生的因素之一，那不能说是不够贴切的。

岁月不居，光阴荏苒。转眼我们已步入暮年。回首往事，许多皆成过眼云烟，甚或水过无痕，在心里不留一丝惦念。唯独那学生时代背馍的一幕，却如镌刻般地留在心头。每每想起，历历在目，一丝少有的激情也就在心中澎湃开来……

作者：杜平安
写于2018年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