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姨的旗袍》
王晓芸/文
我喜欢旗袍,尤其是绸缎旗袍。
一直觉得,在江南的梅雨时节,石桥旁边,一身着淡雅旗袍的女子撑着油纸伞静静地走过来。那个画面真的很美很美。难怪有人说穿旗袍的女子皆是温婉的。 我喜欢旗袍缘于一位邻家阿姨。长大后才慢慢领悟:女人的衣橱里可以有各种各样的衣服,但不能没有旗袍。原来,小时候的一些记忆对人的影响竟会是终身的。
小时候我家住在父亲单位的大院里,紧邻我家的是一对外地夫妇。男主人姓范是单位副主任,东北人豪爽仗义,还是老资格的南下干部,他的夫人姓苏。苏姨身材苗条,脸色白皙,知书达理,文静秀美,会挑花绣朵。在那个物质极端贫乏的岁月里,就是一件粗布衣裳,她也能穿出万种风情来。最重要的是苏姨还会唱京剧,有些传统的段子,如贵妃醉酒、嫦娥奔月、苏三起解、状元媒等等,就是那时她偷偷教给我的。总觉得她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质吸引着我。 记得那是在一九六八年的夏天,正是文化大革命闹的最喧嚣的时候。苏姨所在的单位召开批斗大会,美丽端庄的苏姨被剃阴阳头站在批斗会大方桌上,被勒令交代历史问题和她的小资产阶级情调。苏姨低着头浑身发抖,不停地抽泣着。这时候,范伯闻讯拨开众人大步跳上台来,一把将她搂下来,握着她的手对她说:“有我在,别怕,我们回家!”然后面对造反派们,拍拍胸脯大声地说:“有什么事情你们冲着我来好了。”组织会议的头目显然被南下干部的气势唬到了,一场闹剧就这样草草收场了。
天黑了,趁着夜色我随母亲去安慰苏姨。慢慢我才知道苏姨是武汉人,父亲经商家境殷实。十七八岁时,年轻美貌的她认识了一位国民党军官,做了他姨太太并生下一个男孩。武汉解放前夕,国民党军溃逃时,那位军官丢下了年轻的苏姨,带着她五岁的儿子和他的大太太一起逃到台湾去了。战乱中,苏姨辗转流落到了应城。 解放应城时,范伯是解放军某部机枪连连长,是一位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的英雄。也就是在这次战斗中,他不幸被一枚弹片炸瞎了左眼。后来,他跟他的孩子和我们讲,那只眼珠被炸出来了就挂在脸上,他一咬牙忍痛把它扯了下来,毅然带着他的连队冲进了应城。
收拾残局时,范伯在逃难的人群中发现了苏姨。当时慌乱中的苏姨把她唯一的家当---一只藤木箱子跑掉了。当年的范连长帮忙捡起来递到苏姨手上,苏姨诚惶诚恐地接过来继续赶路,一步一回头,那眼神是那么的哀怜和孤苦无助,它触动了这位东北汉子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陡生爱怜之情。范伯说几十年过去了,那楚楚可怜的目光令他至今难忘。 这眼神改变了苏姨也改变了范伯的命运。解放后,按照范伯的资历,他本已被安排在宜昌某重要部门任职,就因为苏姨的过去才来到枝江这个小县城里,还只是担任单位的副职,但范伯从未抱怨过。 自从那次批斗会后,苏姨明显老了。穿着过时的衣服,坐在自己破旧的屋子里不言不语。我最看不得年轻时美貌如花的女子变老,而此时落寞的苏姨,那衰老的容颜让我刹那间愣在那里,内心充满了酸楚与疼痛的感觉。这是被摧残后的风情,时境真是刽子手,扼杀了多少美好的东西? 批斗会后苏姨就失去了工作,喜欢京剧的我经常央求苏姨偷偷教我唱戏。一天,苏姨招呼我过来,从床下拿出一只精致的藤木箱子,缓缓地一层层打开用绿丝绸包着的东西,原来是一张已经发黄的黑白照片,穿着国民党军服的军官英武潇洒,旁边的苏姨身穿白花旗袍,是那么满腹柔情和优雅端庄,前面的男孩穿着小西装可爱极了。我看见此时的苏姨眼中闪着晶莹的亮光,她在箱底拿出一件衣裳小心翼翼地铺开,呀,一件绿底白花绸缎旗袍,漂亮极了。照片中的苏姨原来就是穿着这件旗袍,因为是黑白的照片,所以看不出是绿底白花来。 苏姨说这旗袍是那小冤家赠予的定情之物。绸缎旗袍,绝色的绸缎,倾城的绸缎。而绸缎所赠阅她的,除了曼妙,一定还有往事尘烟中的细软,还有一种自怜自哀自珍惜的荒意。
那天,午后的阳光从窗外倾斜进来,身穿绿底白花绸缎旗袍的苏姨,婀娜委婉地唱到:过往的君子听我言,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我不知道苏姨与范伯是否有爱情,但看得出苏姨对范伯是敬重和感激的。那一袭旗袍下是细细密密的心事,是层层叠叠的故事。看已近五十的苏姨穿了绸缎旗袍唱曲,我几乎被惊过去。苏姨,又重新焕发出当年的风采,绸缎,一经光阴和沧桑洗染,更加完美到胭脂鲜翠。原来,绸缎两个字,是带着凉意的。老了的绸缎更是凉意盈袖。当人老了,珠黄了。把自己当年的绸缎旗袍翻出来晾晒,那会是一种什么心情呢? 绸缎旗袍,不承担国家使命,只负责女子身上的那绵绵的离愁或相思吧。旗袍自己呢?也有一种自命清高么?
形容旗袍,我也说不准自己内心想要的感觉和惊艳,只是一心想要表达那种心情,我只能用席慕容写过的一句话“我已无诗,世间也再无飞花,无细雨”来比拟对旗袍的神往和眷恋。朋友,侧耳倾听,你能听懂沉醉在时光里的旗袍独一无二的美吗?
(这篇散文曾发表在《枝江作家》杂志总第3期2013、1期
《湖北人口》第7期上发表 ) 《玛瑙河》2013年夏季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