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

一只小小鸟

<h1>  在童年的记忆里,父亲就是那个星期六下午准时到家,而隔天下午又匆匆离开的人。所以,星期六就成了我的期待,总希望那个挂在自行车铃铛旁的黑色皮兜里,能给我带来惊喜,而我每每总有收获。</h1><p><br></p><h1> 我所生活的北方农村,在七十年代,面食之外的东西都是奢侈品,当有一天从那个皮兜里发现了一种叫香蕉的古怪东西后,从此我坚定的认为,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食物。这种观念在我脑子里盘踞很多年,而这次吃香蕉的经历也让我在小伙伴的队伍中地位直线上升,之后的甘蔗,桔子,更增添了我的吹牛资本,我喜欢看他们直勾勾流口水的样子。&nbsp;</h1><p><br></p><h1> 在我欣喜满足的时刻,父亲总是在一旁默默的看着,那时笑容会出现在他的脸上,是那种平常我看不到的微笑。他的沉默寡言给我带来一种压力,我不能确定他喜不喜欢我,匆匆一天的相处让我对他总有一种疏离感。白天我忙着玩耍,晚上睡觉的时候,便围着满墙的报纸让他教我认字。印象深刻的是有一次我指着一个“吻”字问他,他教给我发音,我追问了一句这个字是什么意思,他突然在母亲脸上亲了一下,笑着说到:“这就是吻。”在我至今的记忆里,那是父亲唯一一次轻松的开玩笑。</h1><p><br></p><h1> 我们一帮男孩子自创了丰富的娱乐活动,掏鸟蛋,跳沟壕,比谁尿的高。在一个放水灌溉的夏天,我们脱光衣服在野外的大渠里疯玩,那是个很宽的水渠,水流湍急。一个站在桥上准备往下跳的同伴突然喊我:“你爸来了!”,我大惊失色,呼啦啦一群光屁股跑上岸穿好衣服坐在桥头,看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慢慢走来。他皱着眉头问我:“这么危险也敢玩?”,我若无其事的说我们没下水,他拉起我的裤腿,指甲轻轻一滑,几道清晰的白印显现,那是皮肤经水浸泡晒干之后才会出现的痕迹。证据确凿,我当时就蔫了,按我从同伴那里总结的经验,这时侯不是挨巴掌便是屁股挨踹,意外的是我只听到轻轻一声:“回家吃饭。”&nbsp;</h1><p><br></p><h1> 大部分时间里,只有母亲陪伴,我对父亲一无所知。有一次听到邻家婶婶问母亲:“四哥(父亲行四)的事查清楚没有?”,母亲沉默着摇摇头,“那次抄家不要紧吧?”,母亲说:“值点钱的东西全没了!”查清什么?在我的认识里只有坏人才会被查,这好像不是个好事情。而接下来的一句话让我备受安慰,婶婶问起父亲的工资能不能领到,母亲说:可以领了。婶婶忙拍手说到:“咦!那好着呢,我四哥的工资可比县长高哩!”,县长是我知道的最大的官,我又有吹牛的资本了。&nbsp;</h1><p><br></p><h1> 冬天很快就过去了……</h1><p><br></p><h1> 一天家里来了很多父亲单位的人,来给村里打井。那段时间,家里的人络绎不绝,却没看到过父亲,村里的干部也经常来串门,说着感谢的话,感谢父亲给村里办了件好事。之后的时间里,少雨的季节,村里人就会去县城找父亲放水浇地,而父亲也有求必应。多年后我问过父亲村里打井的事,父亲说那是国家政策支持,只是送了一台变压器给村里,省了一千多块钱。</h1><p><br></p><h1>  疯玩的日子过的很快,1978年夏天,一群脱缰野马全被圈进了笼子,上课第一天,我幼小的心灵便深受打击,老师干的第一件事竟然是统计家庭成分,第一个举手的当然是地主儿子了,露天的课堂下,我看到他的头埋到了膝盖里。长大后我才知道他们家倒霉和我家也有关系,因为当初捡便宜买了我们家百十亩地,而我家卖地是因为我有个大学毕业后在包头市政府工作的二伯,他早早察觉到了即将到来的土改风暴,即便如此,剩下的地还是让我成了富农家的孩子。好在我的成绩很快在班里拔尖,这个帽子也没多大影响,直到有一天,父亲告诉我,华主席给我们改了成分,以后就是革命干部家庭了。当我新学期开学在表格里填上“革干”时,教导主任凶我:“乱填啥?哪有这个成分?”我自豪地说到:“革命干部,华主席说的!”他便再不敢做声了。&nbsp;</h1><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农家孩子早早学会了下地干活,施肥,浇地,间苗,除草,无所不能。一日,和父亲扛着锄头收工往回走,对面过来一个拉着人力架子车的人,看起来比父亲年长,远远的向我们招手打着招呼。走到跟前,我看到车里满满的装着西瓜,他是准备去镇上卖瓜的。来人放下车子,和父亲热情的闹起嗑来,“我看着你爸从小长到大的!”他对我说着话,脸上洋溢着止不住的兴奋。他转身从车上抱下两只瓜,硬往我们怀里塞,嘴上说着:“自家地里的,尝尝,尝尝!”。回家的路上,我问父亲那个人是谁?,父亲说:“早年给咱家做过长工。”我忽然愣住了:“长工?老师说长工和地主是阶级敌人,他应该恨我们才对啊!怎么还送咱西瓜?”父亲也愣了一下,淡淡的说道:“胡说……不是那样的。”这个问题好像很深奥,超出了我的理解范围,以致困扰了我许多年。</span></p><p><br></p><h1>   农村的孩子没有多少故事,时间一天天就这么过去,直到我上五年级的一天,校长在窗外朝上课的老师摆摆手,老师出去片刻就进来喊我的名字。我跟着走到了办公室门口,那里停着一台北京吉普,我坐过那台车,父亲来了,他是来给我转学的。学校的老师都到了,集体给父亲做工作,让我留到小学毕业,我知道原因,那是因为我刚刚在本学区联考中拿了第一名。而我听到父亲的唯一一次夸讲,是别人问到我的学习成绩时,他说的:还行。</h1><p><br></p> <p><br></p><p> <span style="font-size: 20px;">小县城的生活让当时的我丧失了所有的优越感,各种漂亮的小书包,花花绿绿的新衣服,这些我都没有,自卑感开始在我的心头升起,我们姊妹六个,母亲没有工作,父亲的工资显得捉襟见肘。再后来邓丽君开始走进校园,我见到了可以随时听歌的收录机,同学中开始流传各种手抄本小说,乒乓球桌成了我们争抢的阵地,喇叭裤开始流行……我的学习成绩受了影响,但还能保持到全班前三名,而随后的退步也是我觉察不到的。</span></p><p><br></p><p> <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我进城以后不久母亲也搬来了,在县城租了别人家的房子,一家人终于团聚了,生活依然拮据,母亲和三姐整天忙着做衣服挣加工费,我也上了中学。一天放学回来,父亲和一位同事在说话,看见我掏出书本做作业,那位同事起身告辞,临走时随手从包里掏出一条“工”字卷烟,放在桌上抽身就走,父亲抓起烟起身追了出去,那烟我很熟悉,五块钱一条,父亲多年以来都带着一支烟杆,偶尔也会抽那种烟。他终究没能追上那个人,拿着烟回到房间,郑重的给母亲交待:这条烟不要打开,必须退回去。</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而之后他的一位老同学的到访,让我对父亲的经历开始有了兴趣。他一进门就掏出一叠厚厚的申诉材料,情绪激动:“这帮人必须惩处,关了我们那么久,刑讯逼供,把我吊在房梁上打,几天不给吃不给喝,咱俩这命是捡回来的,必须严惩,必须!”我看见他拿出手帕擦眼泪。而父亲只是轻轻的叹气,安慰他,说那个时候到处都一样,牵连的人又那么多,那些人只是别人手里的枪杆子,你和流氓生什么气。</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父亲从不和我们讲他的经历,我是一点一点从他同事和同学的言谈里拼凑起他的过去。他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初考入西北大学地质系,大学期间和正在读高中的母亲结婚,毕业后和母亲一起到了青海格尔木,在大柴旦一带搞地质勘探。我看过有关格尔木的资料,那是1951年底慕生忠将军带着驼队,扛着铁锹,硬生生在荒芜一人的戈壁滩建起来的居住区,父母亲几年以后便到了那里,条件之艰苦可想而知。我小时候家里有一个鸭绒睡袋,拉链拉起之后可以将人包起来,我和小伙伴都感受过那里面的温暖,那是朝鲜战场的战利品,父亲托北京的同学弄来一只,用于抵御戈壁冬天的严寒。随着格尔木居民逐渐增多,父亲在搞了几年野外勘探之后,调到格尔木政府工作,大姐那时已经出生,后来随着孩子逐渐增多,母亲便辞了公职回老家带孩子,而在格尔木工作十年之后,父亲也调回老家水利局。</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那个群魔乱舞的年代,政治运动此起彼伏,众多家庭夫妻反目父子成仇,甚至一个公社书记都能决定你的生死。而知识分子首当其冲,父亲关过牛棚,受过私刑,最后差点被打成反革命,文革结束才得以平反,我们家也被抄,母亲整天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他所经历的从不对我们说起,也从没抱怨过,再多的苦难他都一个人默默承受着,而支持他坚强生存的强大因素,直到他临近去世的那一刻,我才得以知晓。</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父亲的不幸并没有随着改革开放而结束,来自市里的官场震动波及到了县里,他,站错队了。</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他退居二线,母亲也得了脑梗塞,留下了后遗症不能正常活动,他开始带着母亲四处寻医问药。我也没能考上大学,当载着新兵的轿车开动的那一刻,我回过头,看见父亲双手捂着脸,蹲了下去……</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临近退伍的那一年,驻地开通了航线,父亲来信说大姐要给他买机票,让他来部队看我,他也想坐一回飞机。当时我和部队领导关系闹得很僵,便托辞让他不要来了,最终父亲一生也没能坐上飞机,多年来,自责一直压在我的心底。</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四年的军旅很快过去,91年,我也开始了打工生涯,他还拿着一百多块钱的工资。而之后发生的一件事,给我造成严重的心理负担。我的一个同学做生意没钱,我在朋友处拆借了一笔钱给他,结果他的生意血本无归,千方百计还了一部分后,最后的三千多便背在我的身上,我身无分文,最终仍是父亲拿钱出来,那是他整整两年多的工资,我不知他攒了多少年才攒下的。</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父亲正式退休,单位的房子也不能住了,他开始计划着回老家。三姐听了坚决不同意,抓起电话给我:“给大姐和你四姐打电话,大家一起凑!”四万多的房款,七八家的亲人一起凑了起来。终于搬进了新房,父亲开始整天呆在家里,除了带着他的小孙女遛弯,便是看着各种文选和回忆录。</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也开始了辛苦的打工生活,很少在家。</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2000年初,打击不期而至,父亲一直倚重的大姐夫遭遇不测,他的天塌了!大姐夫是我们两家的顶梁柱,和大姐毕业后在同一国企工作,四十刚过已到正处级,他和父亲一样节俭,这些年给家里一直贴补,家里每每有事,父亲总找他商量。料理完后事,父亲变得更加沉默,只要有人提及,便默默地流泪,大家看着也没办法,只能让时间来抚平伤感了。</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隔年,我一次感冒,去了对面的诊所,大夫看到我说:“好长时间没见你了,你爸病了,我感觉不太好,最好让他去医院检查一下。”我纳闷他怎么自己不去?大夫说:“我让去,可他不愿去,还说真要查出那种病,谁有啥办法,周恩来没我们条件好吗,干脆别管。到现在一个多月了!”我心头一紧,赶紧叫来我哥,以各种理由劝他检查。B超结果出来了,医生说,去西安做CT确诊一下吧,八成是胆囊癌。</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的头嗡的一声。</span></p> <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在我心里一直坚强健康的父亲,突然要离我们而去了,我还没有这个心理准备。</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span></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第二天我们去了省医院,大姐已经等在那里了。我进了CT控制室,看着玻璃窗那边的父亲缓缓进了扫描仪,揪心的感觉充满我的全身,心跳开始加速。几分钟后,医生扭过头来说到:“可以确诊了。不要带你父亲乱跑了,回家吧,想吃啥吃啥,想去哪逛去哪逛,只要不疼就别管了。”我问还有多长时间,他说:“半年吧。”我的泪奔涌而出……等我平复了情绪,让他开了一张胆结石的报告单,走了出去。</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见到父亲,我笑着说道:“看把你紧张的,胆结石,医生说年龄大了不要做手术了,疼的话吃点药就行。”父亲“哦!”了一声再没说什么,我的余光察觉到大姐在直直的盯着我。</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等到父亲坐车离开,我便站在街边点起了烟,身后传来大姐颤抖的声音:“到底……是啥?”我扭过头,她的眼眶泪光闪烁,我知道,她在盼着一个意外出现。我不愿意看她难过的样子,扭过头去说了一声:“癌……”背后“哇——”的一声哭嚎传来,撕心裂肺。</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当一件事情你已经知道了结果却无力改变,眼睁睁看着它越来越近,那种日子是备受煎熬的。我们唯一能做的就是找医生开杜冷丁,希望到时候能减轻他的痛苦。姊妹几个轮流陪护,我们想尽一点最后的孝心,可他是个没有物质欲望的人,他已经习惯了不依靠别人,更不愿意给子女增加负担,时间就这么平淡无奇的流逝着。</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几个月后,病情逐渐恶化,他趁我们不在的时候,对母亲念叨着:社会变了,越变越好了,好想多看看邓小平改造的这个世界……终于有一天,他对我们说:回老家吧,我想老家人了。</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2001年6月下旬,父亲回到了老家。邻里故交开始轮流来看望他,他已经不能下床了,也没有了聊天的精力,只能和别人握握手,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我们觉得应该告诉他实情了,父亲明明白白一生,最后也应该明明白白地走。</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我们对他坦白了病情,他很平静的说:我知道了。看来他早就想到了。“今天几号了?”他问到,“23号。”我奇怪他问这个干什么。他闭上眼,继续说道:“再一个礼拜就是七一了,我…”他念着自己的名字“一名忠实的共产党员,为革命兢兢业业一生,党的生日就是我的祭日,我和党永远在一起。”我们惊呆了!我想对他说,爸呀,南湖开会的那帮人早就忘了时间,那个日子是随意定的,当初的信念,已被抛弃了,南湖的会,早散了……</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父亲终究没能坚持到他向往的日子,他走了,平静的走了。他一生遭遇重重磨难却从不抱怨,他有太多的愿望没有实现,却能心如止水。而他的经历也促使我对过去那个时代有了浓厚的兴趣,随着了解的逐步深入,我却愈发不能分辨,他终其一生的坚守,是可敬还是可悲?或者二者兼而有之?</span></p><p><br></p><p><span style="font-size: 20px;"> 愿天堂没有纷争,愿父亲再无烦恼。</span></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