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字如面

无刺之猬

　　其实，这应该算是一段尘封的文字，早在父亲离开的那个夏天就想付诸于笔端，说是情绪的渲泄也好，是记忆的泛滥也罢，但写写停停，停停写写，却总是找不到适当的契机来完成，前段时间发现一档节目叫《见字如面》，十分合心意的几个字，于是拿了来做标题，来继续我停下的笔、时光、和某些岁月⋯

1⃣️

小时候眼中的父亲是不善言谈，也不太喜欢笑的，有种不怒而威的感觉，总是让我有些畏葸，也许是有生活和工作上的压力，又或许还有一些我不甚了解的原因，这也是人到中年后我才体会到的。而父亲眼中的我，则是胆小、听话、笨拙的模样，一直到现在亦还是如此。小学五年在外婆家呆的时间居多，周末回家总是看见他穿一身灰色的工作服，浓密的胡子爬满两腮，蹲在老屋内或是土厅里摆弄旧物件、琢磨钓鱼杆之类的，很是认真，有时他叫我帮着拿个螺丝刀、扳手什么的，我经常找不着或者是拿错，就怯怯的站着不敢说话，父亲开始时还会瞪大眼睛，训斥训斥，次数多了也就摇摇头，不说话自己拿去了，我想，那时的他一定在心里轻轻叹着气。

父亲是家里的独子，而他只得了我们这两个丫头，中国传统的思想多多少少要在他身上留下痕迹的，记得成年后有一次他喝醉酒，反反复复总说他没有儿子，要被人瞧不起，我只是轻轻接了一句：女儿难道不一样吗？这以后，父亲再也没在我们面前说过这些，我想他是深深地埋在心底了。其实相比起妹妹的聪明灵气，潜意识里一直就觉得父亲不是很喜欢我的，但是，无论是我录入中专还是妹妹考上大学，父亲都请家里的亲戚热热闹闹的庆祝了一番，我知道，他应该是为我们骄傲的，只是于我，则是多了一份担心。我和父亲一直没有太过亲近的时候，也很少表达彼此的情感，可能是源于父亲的脾气和我的性格吧，但是，在那个夏天，在我的不惑之年送别步入花甲的父亲之后，我是有多么后悔没有跟他多说说话，聊聊天，没有和他亲昵地手挽手去散散步，逛逛街，亲口对他说一声＂我爱您＂⋯⋯

于是，就记起在外读书时，推开寝室门看见父亲温暖笑容时的惊喜；就想着出嫁时，父亲悄悄转过脸去红了的眼圈；就念着每到生日时，父亲必定早早发来的祝福信息；就忆起天气转变时，父亲打来叮嘱添衣保暖电话的声音⋯⋯遥遥相望，竟生出许许多多这带着暖意的回忆来。如今，每次回家，总还是会习惯性推开父亲的房门，心里轻轻叫声＂爸爸＂，仿似他仍在一般。其实这一生，作为父亲和女儿的角色，我们都是第一次充当，也只能有这一次，没有剧本，没有经验，无法重来，所以，没有什么好与不好，或者错与对，但不管父亲在别人眼中是什么样，我只知道，我的父亲，独一无二。

2⃣️

父亲参军的时候，正是十八岁的相貌，照片帅气逼人，高鼻梁，大眼睛，个子却矮了些，这点令我们姐妹俩甚为遗憾，也常常会跟父亲开玩笑说这遗传基因不太好。他也并不怎么太注重修饰，参军时穿过的旧军服常常挂在身上，母亲就笑说不修边幅的父亲怎么就有了两个爱讲究的丫头。

父亲走后，常常会和母亲看他们年轻时的照片，聊起他们那时的爱情，那时他们读书读的晚，心动的时候也是在学校。父亲很聪明，性格也内向，可在班上的成绩是数一数二的，母亲说这是她喜欢父亲的原因之一，说起这些的时候母亲的眼睛里闪着光，话语里充满着温情，让我感觉到爱情在任何时候都会是一颗闪闪发光的珍珠。

其实父亲的脾气一直是比较冲的，印象里有父母吵架时的场景，甚至于摔东西和掀桌子，具体的缘由已不甚清晰，也不重要，我倒愿理解为这是他们和生活讨价还价的一种方式。有时也会想，我的父亲在那个没有鲜花，没有巧克力的年代是怎么来表达对母亲的感情呢？他会如何浪漫呀？其实，年轻时的父亲和母亲都喜欢看电影，每次不想带我们去的时候都会说是去看外国电影，这也算是二人世界吧。母亲喜欢看书、订杂志，那个时候的生活条件远不如现在宽裕，但两个人总能匀出这份开支，而且在书的扉页上总能看见拼在一起的两个名。老屋里的那几件旧家俱，母亲隔段时间就会换换地方，变变格局，父亲却也是毫无怨言，挽挽袖子就搬。至于纺毛球、拆毛衣的事，父亲更是做的多了，他甚至能把缝纫机踩的很好。因为某些原因，父亲很早就下岗了，微薄的薪金一直让他囊中羞涩，他是有多盼望着能正式退休拿上退休金，他曾对母亲承诺过，存够钱要带她去北京听一场音乐会的，但未曾想，老天让他走的如此仓促，留下这个未竟的愿望⋯⋯

岁月流转，父亲和母亲在甜蜜和磕绊里交织着走过，回想他们的芳华岁月，颇多感触，喜欢他们有商有量，精打细算的那个模样，喜欢他们有争有议、平淡真实的那份情愫⋯⋯我一直认为，每一个人的爱情，都是他或她生命里无比宝贵的财富，自然，父亲，也不例外。

3⃣️

我记得父亲生平有两个最大的爱好，五十岁之前嗜好钓鱼，五十岁之后偏爱养花。

说到钓鱼，我一直觉得应该是老年人的娱乐，但父亲偏偏相反，二十几岁开始就喜欢上了，且技术很好，他自己砍竹子做钓鱼杆，挖鱼饵，逢上周未戴上草帽，灌上一军用壶开水，骑着二十八寸的老自行车就出发了，走的很远，一整天才回来，在每个夏季结束的时候都晒得皮肤黝黑。有时战果颇丰，钓上的鱼大大小小，各式各样，当然有时也会一无所获，但父亲说他享受的只是那个过程，结果并不用太介意。只是我们姐妹俩怕被鱼刺，打小都不太爱吃鱼，竟白白地浪费了这许多的鲜美和营养。

后来，我问过父亲为什么不去钓鱼而喜欢上养花了呢？父亲的回答是年纪大了，不想再做杀生的事，要学着养生呢！如此，才会有那么多的兰花出现在院子里、阳台上，它们被拾缀的干干净净，清清朗朗，不仅有阳光、空气，还有悠扬的音乐，更有的是父亲的细心呵护，所以父亲才会经常在我们面前自豪地说，他养的花是最好的，而养着养着，父亲的脾性竟也是平和了许多。

跟很多男生一样，父亲对电子产品很热衷，母亲回忆说，为了买那个年代最时尚的录音机，父亲以自己一定戒烟的方式不停说服她，最后，这个录音机里传出的音乐就陪了我们一家人几十年的光阴。父亲手巧，家里的很多小东西坏了、裂了，他也都喜欢自个儿研究、修补，电器方面的就更不在话下了，耳濡目染之下，原来那种老式的拉绳开关断了，我和妹妹竟也能换的妥妥的。父亲在岗的时候，因为写的一手好字，厂里的宣传栏就是他挥毫泼墨的地方，所以，当有一年满大街流行红色自行车的时候，父亲就是用他替人出板报的特长满足了我小小的少女心⋯⋯

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再平凡的人，都有喜，再伟大的人，也有厌，或得或失，只在方寸之间。有时候看着那把父亲生前常摩挲的放大镜，仍旧安静在桌面，会想，这陪伴了父亲许久的旧物件，不仅放大了父亲的花，父亲的喜，更是放大了父亲的世界呢。

4⃣️

父亲的身体一直都不错，除了肝脏有点小问题，在我的告诫下也都不再喝酒，但烟就确实戒不掉了。对于我这个在医院工作的女儿，父亲很是信任，但凡有个头疼脑热的，他必定要和我联系。但父亲走的太突然，从发病到离开，只有短短的六天时间，对于他的离去，我有万般的不舍和不甘，然而，世间这许多事物，失去或拥有，又怎都由得我？

心理学上有一个专有名词，叫做＂未完结事件＂，指的是既往情境中那些创伤或艰难情境，尚未获得圆满解决或彻底弥合，仍活跃在脑海中，栩栩如生。那年夏天，那六天，是我生命里无法承受之重，更是我一生中难以逾越的坎。手术同意书是父亲授意我签的，麻醉之前，我对他说，你就好好睡一觉吧，我会在旁边一直守着你的，等醒来病就好了，父亲没有说话，只是眨了眨眼睛，写到这里，我忍不住又要落泪，他把他的信任无声地交给了我，而我却未能给他一个完满的结果。在这一天一夜里，他受尽了来到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痛苦，介入、检查、开颅，手术室的门几开几合，现实把希望击得粉碎，待我再看到他的时候，那个瘦弱的身体，那个满面胡碴的父亲，躺在重症监护室里，全身上下插着大大小小的管子，再也不能和我们说话了⋯⋯每去探望一次，我和妹妹便哭的肝肠寸断，更不用提母亲的悲怮与绝望了，从来没有和父亲离的那么近，那么用力握住他的手，说那么多的话，那些情形，那段记忆，横亘在脑海心间，想一次，便痛一次，哭一番，也苦一番。

生生灯火，明暗无辄，生生你我，离别无辄。

我至今忘不掉父亲术前对我说的那句：看着你吃力的抬我下楼的样子，我好心疼。我一直觉得随着我的长大，随着我有了自己的家庭，父亲打我小时候就有的那份担心应该要放下了，可是他没有，他仍旧放不下，只因为，我是他的女儿。可父亲不会知道，我早早想好的，手术后要给他做鲜美可口的营养汤，因为女儿已经烧的一手好饭菜了；他也不会知道，妹妹已经约好了影楼照全家福，因为母亲念叨了很久咱家没有一张好的全家福；他更不知道，外孙的个头已经远远超过他了，女儿还沿续着他的习惯，每隔一段时间就在墙面作个记号⋯⋯还有，还有，还有那么多的未知和未来，父亲却都一一留给我们了。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小棉袄，可我只怪自己暖他不够，捂他不深，而父亲说的这句话，却是要足足暖我一辈子的。

生生离别，您和我们，生生离别，息息不罢休。我知道父亲有诸多不舍与不放心，可请他原谅我的无奈与无助。我答应，余下的日子，我们都会好好的，一定。也愿他在的那个世界没有疼痛，没有眼泪，更愿他一切安好。

　　＂见字如面，如雁带去思念；见字如面，如歌抚慰流年；消失了时空，怀念成相见＂。大千世界，芸芸众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声音、爱情与愿望，父亲的，虽已随他去，却永在我心。

 

永远爱您的丫头

丁酉年腊月初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