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的花样年华就定格在那一年

莫语

<p>  那是1987年的正月十八,火车大约早晨六点就进站了。正月的乌鲁木齐寒气逼人,大地似乎停止了呼吸,鹅毛大雪不停地飘落在地上,很快便被来往的人群踩踏成了厚厚的冰层。父亲领着母亲在昏暗的灯光下举步艰难的朝候车室走去,由于是刚过完年的缘故,候车室里人不是很多。他们随便找了个空座坐了下来,坐了不一会儿,母亲对父亲说:“不知怎么了心里感到慌的很。”听了母亲的话父亲便起身带着母亲往候车室外走去。 &nbsp;</p><p>  雪花在寒风的吹拂下任意的飘落,凛冽的寒风刮在人的脸上有一种刺骨的感觉,其实父亲的心里也同样有一种慌乱急躁的感觉,他们站在空旷的广场中间,抬头望着不时飘落下来的雪花,父亲对母亲说:“等会儿商铺开门了我们给孩子们买些他们爱吃的临食带回去。”母亲应声点了下自己的头。 &nbsp;</p><p> 十点左右街边的铺子陆续开张了,父亲和母亲随便买了些点心两人便朝着公交车站走去。走到半路母亲忽然想起了什么她对父亲说道:“‘丹’爱吃的烤红薯还没买上。”于是父亲把买好的东西都给了母亲,自己准备再去买些烤红薯。正在这时父亲感觉有人拽了一下自己,他转身发现原来是单位的黄保管,黄保管用陕西话对父亲大声喊到:“快回去吧!听说你的小儿子病的不轻,不知回去是否还能赶上。&nbsp;”</p><p> 点心顺着母亲的手滑落在了地上,父亲拉起母亲就往公交车站跑去。一路上母亲只是一个劲的哭,而父亲则看着窗外纷纷扬扬的大雪心里暗自的一遍遍的乞求真主保佑弟弟“丹”能平安无事。&nbsp;</p><p> 那一天的大巴车在父母眼里慢的就跟蜗牛似的,让他们感到焦虑不安,终于车到站了,父亲拉起母亲的手准备下车时,他发现母亲的手抖得很厉害,于是父亲便用安慰的口气对母亲说到:“别害怕,孩子得病是常有的事,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nbsp;&nbsp;</p><p> 父母刚下车没走几步,就听到不远处从喇叭里喊道:“喂!挖坟的快些动身了。”听到广播里的声音,一向坚强的父亲陡然间乱了方寸,他慢慢的松开了母亲的手。仿佛地面在眼前微微颤动,霎时间觉得前方出现了很多条路,而每条路似乎都变得模糊不清,不知那条才是通往回家的路。父亲开始在原地转圈,母亲尾随在父亲的身后。正在这时不远处一帮人拿着铁锹朝父母这边走来,当看见父亲和母亲的到来时,他们也都止住了自己前行的脚步,他们当中的几个人撂下手中的铁锹跑来搀扶母亲。其中的一个人向父亲问道:“那——今天亡人送还是不送?”父亲没有作声,而母亲只是摇着自己的头坚决的回答说:“不送!今天不送。”母亲用力挣脱人们的搀扶独自朝家里跑去。 &nbsp;</p><p> 家门口被人们围的水泄不通,看到母亲的到来人们自觉的留出了一条路来,母亲在门外站立了良久,她鼓足勇气撩起门帘只见弟弟“丹”静静地躺在那个他常睡着的小床上,水獭斜躺在他的身边,他的双眼似睁非睁,嘴角微微翘起,嘴角上有明显的血痂,黄白的皮肤在黑发的映衬下越发显得英俊,修长的身体笔挺的躺在床上,一只小腿明显有水湿过的痕迹,母亲慢慢的走到床边,她仔细的看着“丹”那犹如绸缎一般的黑发,竟然第一次发现“丹”的头发是如此的柔顺,母亲用手轻轻的抚摸着“丹”的脸,感觉“丹”的脸是那么的冰凉。她慢慢的把自己的脸贴在了“丹”的脸上并轻轻的摩挲着,嘴里自言自语的对“丹”说:“儿子你的脸怎么这么凉?来,妈帮你暖一下吧!你的嘴上怎么有血痂?一定是想爸妈着急上火了是吧?哎!其实这些日子妈也很想你的。妈不在的这些天你还过的好吗?妈离开了你这才多久啊!你竟然长得和床一样长了。哎!妈真的好后悔。以后妈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nbsp;</p><p> 母亲慢慢的把手挪到了“丹”被水弄湿的那条腿上,她用手解开了自己棉衣的纽扣并把“丹”的那条湿了的裤子脱了下来,又把“丹”的那双冰凉的脚放进了自己的怀里,此时的母亲好想用自己的胸怀把儿子那冰凉的躯体捂暖捂醒。在母亲的意识里“丹”只是累了,想偷懒多睡会儿。一旦身体捂暖和了“丹”就会睁开双眼看着母亲,他会俏皮的眨一下右眼(那是他高兴时常做的动作)。而后他会笑着把手搭在母亲的脖子上,到那时他们才会重续娘俩的母子情缘。</p><p> 在母亲的心里“丹”怎么能以这种方式告别养育他十七年的家呢?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想到这里母亲便使劲的摇着自己的头。在场的所有人都哭了,唯有母亲没有掉一滴眼泪。 &nbsp;</p><p> 这时父亲走到了“丹”的跟前,他把一只手慢慢的从“丹”的脖子下面穿了过去,又把“丹”的头揽入了自己的怀里,他把脸贴在了“丹”的脸上双手紧紧的搂着“丹”,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父亲同样没有掉一滴眼泪,只有精神病的哥哥一边大声的笑着,一边来回不停的走动着,场面凄惨无比。 &nbsp;</p><p> 晚上邻居们让父亲和母亲去吃饭,可人们怎么也扳不开父母的那双手,那天父亲抱着“丹”坐了整整一个晚上,而“丹”的那双脚在母亲的怀里终究还是没有被捂暖。</p><p> 第二天按照穆斯林的教规,教长领着几位毛拉来给“丹”净身,看着父亲搂着“丹”紧紧的不放,教长对父亲劝说到:“生老病死是真主的定夺,亡人奔土犹如奔命,你这样是在违抗真主的命令。”父亲是个虔诚的穆斯林,听了教长的一番劝说,才慢慢的松开了自己的那双手。</p><p> 净身后的“丹”浑身被白布裹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了光滑细腻的一张脸,他的双眼紧闭着,长长的睫毛像一轮弯月铺在脸颊的上方,高而挺的鼻子鼻梁上隐约泛着光亮,微微翘起的嘴角上还存有淡淡的血痂,尖尖的下巴把那张英俊稚嫩的脸衬托的英气十足,他就像一副完美的雕塑让所有在场的人看了感到惋惜。</p><p> 十二点左右开始送亡人上路,母亲再一次紧紧的抱住了“丹”,从母亲的眼神里明显流露出了从未有过的绝望,她用双手捧着“丹”那如雕塑一般的脸,一眼不眨的仔细端详着,她多想把即将分别而永世不再相见的这张脸永久的定格在自己的脑海里。 &nbsp;</p><p> 小脚哭着把母亲从“丹”的身上拉开,人们开始把“丹”往外抬,按照伊斯兰教规亡人的头应该先朝门外的方向,这预示着亡故的人会哭着向自己的家人做最后的辞别。 &nbsp;</p><p> 母亲挣脱了小脚的双手,拼命的朝“丹”扑了过去,当她快要抓住担架的那一刻忽然晕倒在了地上,人们扶起了母亲并把她放在了“丹”睡过的床上。 &nbsp;</p><p> 走出院门,人们调转了方向,这时亡人的脚在前,头在后,他预示着亡人不再留恋尘世间的一切。亡人想尽快回到属于他的那个世界,那里有属于他的天堂,那里才是他永恒居住的地方。 &nbsp;</p><p> 父亲亲手抬着担架走在人群里,他嘴里不停的念着清真言(寓意是“丹”能归顺真主)。在人群里父亲显得那么苍老与无助,人们相互替换着抬亡人的担架,只有父亲无论谁来替换他都不肯松手,他甚至不敢改变抬担架的姿势,他怕那样会把“丹”弄疼了,“丹”疼了他的心会更疼。 &nbsp;</p><p> “丹”被抬到了后车厢,父亲在上车时不小心打了一个趔趄,差点一头掉下来,人们扶着父亲让他坐在车头里,父亲没有答应。他想再最后送“丹”一程。 &nbsp;</p><p> 墓地离我家有三十公里的路程,到了墓地父亲亲自跳下墓坑,教长开始诵读《古兰经》父亲和四姑的儿子小心翼翼地迎接着“丹”的尸体。 尸体安放好后,父亲凝视着被白布裹着的“丹”心里有十万分的不舍,此时此刻的父亲多么想随“丹”而去。那个六岁左右的小男孩上身穿着绿格子衬衣和夕阳红的裤子,手里拿着渔网的形象显亮的浮现在父亲的眼前,谁能相信现在就要与家人阴阳两隔了,眼泪从父亲的眼角不停的流了出来,作为父亲他懂,此时的眼泪对“丹”而言就像冰雹砸在他的身上,可父亲已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人们开始把父亲和四姑的儿子往上拉。 &nbsp;</p><p> 我记得那天“丹”的三掀土是父亲下的,按理说三掀土应该是小辈们下的,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的三掀土对我来说就像一个谜,有几次话到嘴边,可终究未能开口,我知道这是父亲一生的伤痛。 &nbsp;</p><p> 父亲的三掀土下完后,人们就以最快的速度堆起了一个坟包,教长过来扶着父亲让他上车被父亲拒绝了,人们走了坟地里只有父亲坐在那里孤独的陪着“丹”,后来听母亲说:“那一夜父亲未归。” &nbsp;</p><p> “丹”的花样年华就定格在了1987年正月十八日,那年他刚满十七岁,“丹”走了,他把家里所有的欢乐和希望都一并带走了,留下的只有凄凉和悲伤,母亲抱着“丹”穿过的棉袄时常发呆,有时会忽然听到“丹”在叫自己,于是母亲就会跑去把门打开,当发现什么都没有的时候,她就会愣愣的靠着门框一待就是半天。</p><p> 父亲拿着“丹”抱过的小水獭,还有“丹”用过的那个自制的小渔网和装鱼的瓶子,走到很远的戈壁滩上一坐就是一天 。最后父亲把渔网和瓶子都埋在了戈壁滩上,同时也深深的埋在了他的心里。水獭父亲没有舍得埋,因为水獭曾经陪伴“丹”度过了十五个春、夏、秋、冬。那是“丹”两岁时每晚睡觉都会抱在怀里和他做伴,是“丹”留下的遗物,水獭的身上有“丹”的味道(那水獭是父亲在芦苇湖里抓到的,水獭死后父亲就把里面的尸体挖了出来把棉花装了进去,抱在怀里可以取暖)。&nbsp;</p><p> 父亲不想见到任何人,他怕人们用同情的眼光看自己,他从人们怜悯的眼神里看到了自己凄惨的后半生。 &nbsp;</p><p> 1987年年底父母决定离开新疆,离开的那一天单位安排了车,老领导抓着父亲的手语重心长的说:“去吧!离开这个让你伤心的地方,到女儿那里好好的安度晚年吧!千万要记得,如果生活的不好你们就回来,单位不会不管你们的。” &nbsp;</p><p> 走的那一天母亲把家收拾的干干净净的,父亲抱着水獭从里屋慢慢的退了出来,当父亲走到“丹”曾经睡过的 小床时他把水獭放在了床头上。父亲环视了那间熟悉的屋子,用最后一撇向爱恨纠葛过的“老朋友”做最后的道别:“走吧!——”父亲似乎是用最后的力气说出了这句话,但语气中显示出了决绝的态度。 母亲径直的走了出去,没有做最后一次回头,眼里泛着泪光,用背影告别了自己居住了二十多年的家(这次离开后母亲便再也没有去过新疆)。</p><p> 1994年父亲因为存折到期去过一次新疆,推开房门只见水獭已被虫子吃的千疮百孔的,最后父亲还是忍痛把它深深的埋在了土里。</p><p><br></p><p><br></p><p>文中的插图是小儿子尔萨提供</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