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个飘雪的日子

呦呦鹿鸣

踏雪寻梅

踏着厚厚的积雪，去寻找盛开的梅花，想来都是极美之事。

须是铺天盖地的大雪，雪须把一切隐藏覆盖，落叶、残枝、垃圾都躲在雪的下面，整个世界干干净净，整整洁洁。

你是黎明就起来的，那时雪还在纷纷扬扬地下着，一切还未曾被破坏，没有车辙，没有脚印，小狗没在雪上画梅花，鸟儿也没在雪上写“个”字。

你舍不得踩在雪上，你怕破坏这白茫茫一片的洁静和安宁，但你又喜欢踏雪前行的感觉。脚踩在泡泡的雪上，陷进去，留下一个深深的脚印，鞋底的纹路清晰地刻在雪上，“咔嚓咔嚓”，一步一个脚印。

你小心翼翼地走在路边，你没有破坏雪的整洁。雪依然在下着，大朵大朵的，像飘舞的棉花。

树还在，只是枝叶不见了，树披挂着一身铠甲，变成了一棵雪树！

梅花也不见了，它躲进了雪里，只有那清香引着你一步一步靠近。香气越来越浓，你已经站在了它的面前，它却还是躲着。一阵风吹过，吹掉了枝叶上的积雪，一点一点的红便悄悄地露出来，你走过去，用手拂掉花上的雪，那花便大大方方地露出了大半个脸。谁说只是雨后“花重”，雪中花更负重累累，一朵朵被雪包着裹着，陡然胖如贵妃！

它似乎天生是来点缀雪的，要在这晶莹洁白的世界闪耀星星之火。“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世界上那么多的花，要么开在风和日丽的春，要么开在烈日高照的夏，要么开在天高云淡的秋，它却一定要开在寒风凛冽的冬！是要跳一曲冰与火的对舞？还是要搞一场红与白的走秀？是要展示花的美丽和坚强，还是要衬托雪的纯洁和无瑕？宇宙间最对立的两种物质，今天就这么和谐地共处一地：白的，冰清玉洁，红的，热烈如霞；白的，冷彻心扉，红的，热血沸腾！

你穿着红的大衣，那是梅的颜色；你系着白的围巾，那是雪的风华。你踏雪寻梅，把雪的纯真系在身上，把梅的坚贞融化在骨子里。

煮茶剥柚

雪天的午后，酽酽地煮一壶茶。

不用铁壶，太沉重；不用紫砂，太内敛；就用玲珑剔透的玻璃壶，看得到叶的舒展，看得到白水怎样变成茶水。

用的是茶花上的积雪，经过了一夜花的拥抱浸染，雪可有花的味道？煮的是陈年普洱老班章，用百年茶树的新叶，揉制发酵的熟茶。

当然不能煮绿茶、白茶和黄茶，它们都太单薄，经不起煮，惟有十年以上的老班章，醇厚绵软得非要用火把它的精华熬出来。

茶饼已经研碎。

雪在玻璃壶中慢慢变成水，慢慢地温度升高起了魚眼泡，适时放入小勺白盐，此为“一沸”；水泡越来越多，壶边已涌珠为泉，舀出一瓢沸水待用，并用茶夹顺时针方向搅水，搅到中间有旋涡时，放入茶叶，此为“二沸”；壶中之水已腾波起浪，倒入刚舀起的那瓢水止沸，随即将茶壶离开火炉，此为“三沸”。这时茶已煮好，看那茶汤，已色如琥珀了。

被西方人称为“神奇的东方树叶”的茶，生于灵山，长于秀川，得阳光雨露之滋养，传清和醇雅之灵气，然若以温水泡之，这尘外仙芽只是僵硬地浮在水面，出不来琥珀的颜色，闻不到散逸的清香，惟有用壶煮之，才在一次次的沸腾中，不断舒展，不断绽放，把骨子里的精华显露出来，散发出生命的脉脉清香。

人生其实亦如煮茶，悬在生活表面，就像温水沏茶，永远无法领略生活的真味，只有在苦乐年华中翻滚沉浮，才能煮出一杯色香味俱佳的酽茶，就像面前这一杯。

雪天品茶，品出了人生。

光品茶似乎单调，于是又剥了柚子。

是桂林沙田柚，剥去粗皮细皮，象牙般的果肉就出来了，水分充足，酸甜适度。

又想起小的时候，租住在木货街，是柚子上市的时候，母亲买了好几担柚子，撬开一楼的木地板，全部倒了进去。为防潮搭的地板下面，竟是一个极好的地窖。

我老是想着地板下的柚子，母亲却似乎忘记了它们的存在，等到我也忘记它们时，已到冬天了。

那也是一个飘着雪的午后，我们围坐在火櫃里烤火，母亲突然问：“想吃柚子吗？”

我一下蹦起来，“当然想啊！”母亲笑笑，下了火櫃，撬开地板，拿根竹竿一拨拉，拿出了一个柚子，用菜刀剥开皮取出瓤，又一瓣一瓣地分开，我们便撕开细皮，高高兴兴地吃起来。这时父亲从外面回来了，披着一身的雪，我赶紧拿一瓣柚子给父亲，他脱掉外衣，一把抱起我，冰冷的唇亲亲我的脸，也坐进了火櫃里。

外婆说这柚子太酸，母亲又去拿了一个，这次的是红颜柚，里面的果肉红如宝石，我和哥哥争相把红宝石般的柚子喂给外婆吃，外婆边吃边笑，笑起来眼睛眯眯的。

我也去剥了一个红颜柚，然后把它们一瓣一瓣地分开。如象牙般的，如红宝石般的果肉尚在，长辈却已去世多年了，而我也已成为长辈了！

拥被读书

雪夜，黑的天飘着白的雪。

拥被上床。棉被是今年新打的，又在太阳下晒过，厚厚的软软的，带着阳光的香味；靠枕塞的是决明子和菊花，也优雅地香着。

把身子埋在暖暖的被窝里，慵懒而放松，丝毫感觉不到外面的冰封雪裹，只是檐上挂着的冰凌，显示着窗外正滴水成冰。

这个雪夜，似乎适合读书。

想起板桥先生的那句词：寒窗里，烹茶扫雪，一碗读书灯。

最喜欢“一碗读书灯”：雪夜，清贫的书生扫雪进屋，煮茶读书，点灯却无灯盏，只得用碗盛着豆油，灯芯卧在油里燃着，书生就着昏暗的灯光读书——“一碗读书灯”！比之囊螢映雪的苦读，箇中韵味有趣得多！

今夜读书可是一屋灯光，比之板桥先生那一碗豆油灯明亮无数！

顺手拿起《红楼梦》，从少年时期就读这部书，一直读到现在，大学时还选修了《红楼梦研究》。并不想探究金陵十二钗的身世之谜，也不为木石姻缘和金玉良缘劳神费心，只想着大观园的那群青春少年，冰雪聪明，冰雪美丽，冰雪纯洁，最终却命似冰雪，只剩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都说高鹗的后四十回是狗尾续貂，却欣赏他构思的结局：茫茫大雪中，宝玉身披一领大红猩猩毡的斗篷，跟着一僧一道飘然而去，留下一个红红的背影！

床头也摆着英国女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说，自看了电影《尼罗河上的惨案》后，就像迷恋福尔摩斯一样迷恋上了这位侦探小说女王，她的作品构思之奇妙，情节之离奇，推理之严谨，结果之出人意料，往往使我不忍释卷。在飘雪的夜晚，读发生在雪夜的《东方快车谋杀案》最易身临其境，也最能引人入胜，这是作者最机智巧妙、也最有人性的小说。一列东方快车正在进行为期三天的贯穿欧洲之旅，然就在第一天的半夜，大雪纷飞，列车被困在雪堆里，谋杀就此开始。这是一次维护正义的谋杀，亦是一次构思巧妙的集体行动，雪似乎掩盖了真象，但通过侦探波洛先生的剥丝抽茧，终于真象大白，一次共同的扬善惩恶使坏人最终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把雪写得最优美的当数日本作家川端康成，他也是我最喜欢的作家，床头就摆着他的《雪国》。那是怎样一个玲珑剔透的地方啊，虚无之美、洁净之美与悲哀之美达到极致，无论是皑皑白雪或是层峦叠嶂，都是那么静谧悠远，如梦如幻，像是用冰雪雕刻了一个晶莹透亮的梦境。作品一以贯之地体现着川端的风格：美丽虚无、物哀人悲，闲寂幽玄，作者不厌其烦地描写雪夜、夕阳、银河，其实是在守望一片看不到颗粒的精神田园，就像书中的女主人公——美丽而虚无的叶子，最终也是在大火中率性而逝，像雪国一样归于永远的静谧和虚妄。

床头还摆着徐志摩诗集，这个浪漫的诗人，这个“人间的四月天”，英年早逝，却留下许多缠绵优美的诗歌，今夜，我把他的诗细细咀嚼，对窗外的雪又多了几分爱恋：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潇洒，

我一定认清我的方向——

飞飏，飞飏，飞飏——

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

围炉夜话

如是下雪天，又如有几个朋友共处，围炉夜话是最有情趣的了。

必是窗外大雪飘飘，屋内炉火熊熊，且有一杯热茶，几碟小吃，热灰中或煨着红薯或烤着土豆，时不时去捏捏，熟了，拍拍灰，剥了皮，甜甜地香香地吃着，吃毕，喝口热茶，又海阔天空地聊着。

聊的话题，可是当前的时政要闻，亦可是过去的陈年往事；可是年少时的青春懵懂，亦可是成年时的蹉跎岁月；可是读了一本好书的感叹，亦可是听了一首好歌的共鸣；可是家庭琐事的一地鸡毛，亦可是创业立身的万般惆怅！

也许会聊起那个飘雪的早晨，你和小伙伴们一起堆雪人，铲个雪山作鼓鼓的身体，滚个雪球作圆圆的脑袋，削个红萝卜作长长的鼻子，捡两个煤核作黑黑的眼睛，又偷拿了母亲的口红把雪人的嘴涂得血红，再插几根树枝在头顶作成三毛的头发。

也许会说起那个飘雪的午后，与女朋友一起踏雪寻梅，大大的长长的棉猴里裹着一个你，裹着一个她。皮鞋踩在厚厚的积雪中，一步一个深深的脚印，调皮的雪没过鞋帮钻进了你的鞋里，又被你的体温融化成水，你却丝毫没感到冷，只想和她一起走下去，走过冰雪走到春意盎然！

也许会谈到那个飘雪的黄昏，你结束了一段痛彻心扉的爱情，独自踯躅在茫茫的雪中，忽然想起前苏联小说《多雪的冬天》中女主人公的话：“只要人不死，再大的伤口都可以愈合”，你把漫天飞舞的雪花当成希望，让它们纷纷扬扬地落在你的头上、脸上和身上。

也许会回忆那个飘雪的夜晚，你和她携手走进温柔的小屋，生日蛋糕上的点点烛光记录着你们共同的岁月，爱情的结晶在圣洁的雪夜如约而至。晶莹洁白的雪啊，可是春天友好的使节？抑是爱情美丽的童话？

在这雪夜，或许还会吟诵关于雪的美妙的诗句，豪放如岑参：“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孤独如柳宗元：“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有情有趣则如杜牧：“窗外正风雪，拥炉开酒缸。何如钓船雨，蓬底睡秋江”。于是乎，茶壶换成了酒瓶，茶杯换成了酒樽，“将进酒，莫停杯”，三杯两盏热酒，哪怕它冰封雪飞！

在这雪夜，或许还会借着酒劲吼上几嗓子，苍凉的是刀郎的《2002年的第一场雪》，奔放的是崔健的《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优美的是殷秀梅的《我爱你，塞北的雪》，空灵的是王菲的《雪中莲》。或许比平时高了八度，或许唱得走了调，但那份酣畅淋漓，那份随心所欲，是借着酒劲发的！是冲着满天飞雪发的！

夜深了，炉火渐渐暗了，漫天的飞雪还在下着，屋里的人却渐渐进入梦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