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男人的背，男人的悲

沙尘大

那是二十年前的事了。我在一个边远山区生活过三个月，那是比较穷困的山区，人们生活贫苦，女人都不肯嫁到那里，男人年轻一点的也都想着走出去，年轻女子更不用说了，一般十几岁就到外地去谋生。
而我宁愿走进这地方，是因为我年轻的时候，常常很狂傲，欲赋予生命一种悲壮的色彩，根本不在乎迎面而来多少的苦难，眼下的社会，物欲横流，许多事情使灵魂麻木，扪心自问，找不到心灵的归宿，生活简直一蹋糊涂。唯有时常写些文字，才感觉到人生的存在。　　
我坚信，最困难的地方我都可以生存下来，那年正是我想着要写一点东西的时候，写字可以让我忘记一切悲伤，或者说我惟一可以忘却悲伤的就是写点东西吧。

我所暂住的地方很荒凉，缺电少水，人烟稀疏，有人，也几乎都是老幼病残，没有一点生机。
我在老钱家住下，给了他三百元钱，叫他第二天到八里之外的地方帮买一些干粮蚊香之类的东西。
老钱是村最有文化的人，初中毕业，他很赞同我的关于生活的一些看法。
老钱是个沉默惯的人，不太爱说话，他每天都是全身心投入到房前的一块菜地里辛勤耕作。
我常常倚在柴门边看着他，高大的身影倒映在地上，很容易让人想起朱自清的散文《背影》里的父亲。一个男人的背影，像一座山，稳重挺拔。

老钱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老钱的老婆在生下三儿子后，一个人去了广东，就再也没有回来。后来，村里人说，老钱的老婆在外打工，后来赌博欠了黑社会的十几万元，不知道逃去哪里了。　　
老钱偶尔谈起老婆，他总是说，生活是从苦难过来的，但这都无所谓了，由她去吧。很多人说老钱不像个男人，连自己老婆都看不住，老钱也不争辩，依然每天自己累在菜地上，辛辛苦苦把三个孩子带大成人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老钱的子女，老钱也不跟我提起他们。

有天吃饭，老钱问我：“你是大学生，你说说，我是不是个男人？”我说是，只有真正的男人才有老钱那样高大的背影。我很奇怪老钱为什么不离开这个地方，我以为无论向往哪里，对于老钱来说已不重要了，至少眼下同样是一无所有。
我以为老钱是心灰意冷，没有奔赴向前的勇气了，生活可以激发人的潜力，同样可以消磨人的意志。
老钱说，他不是不想离开这里，他愿意留守在这里，只是希望自己的老婆，自己的儿女们放心，不管什么时候，作为一个男人，老钱永远在此守望，他始终相信，假如在某天，老婆儿女们想要回来，他的留守是对他们一种最大的安慰，起码让奔波在外的人有一种安定的心里感觉，即使什么都得不到，至少还有一个男人在守候，老钱在守候。

没有多少人能够明白老钱对妻子和儿女们的牵挂。老钱始终住在这里，也是为了让他们心里有一份希望，无论生活得怎样，还有老钱为他们守候，在这沉寂如死的山村，还有老钱在，这是老钱所有亲人都拥有的心灵归宿，老钱不会放弃。
我第一次见到老钱的忧伤，那是老钱喝醉了，他拿出一个漂亮女人的照片，说是他老婆。然后说：“我很爱他，当初惟有我爱她，现在大概也是。”我看得出老钱对她的感情深厚。
我来到这里大概有一个月时间了，老钱开始跟我讲他和他家庭孩子的故事。后来我得知老钱得了重病，将要死了，这大概是他给讲故事的原因吧。　　
老钱的大儿子在深圳打工，跟人有纠纷，打架中被砍断了右手，前年他回来一趟，对老钱说：“我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今生想不到我们这么惨痛，来世再认你做爸爸吧。”大儿子走后真的再也没有回来过。老钱的女儿结婚了，生活过得还行，却常常因为照顾小弟而和婆家人闹矛盾。老钱的小儿子并不是不懂事，也许因为家庭不好的缘故吧，自甘堕落，不思进取，还常常责怪老钱。老钱从来没有怪骂过孩子们一句，有时候伤心了，只是拼命的在菜地里干活，高大的背影倒映在地上，显然有点悲怆的感觉。

老钱常说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不是一个好丈夫，他根本无法为自己的家庭及爱人子女争取到一点点的幸福。
我也不知道老钱为何一直希望我将他当作一个真正的男人，其实我自从见到他，一地都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男人，一个伟大的父亲，一个好丈夫。在我离开山区的时候，老钱又拿出他老婆的照片，他说：“我今生惟一做错的事就是和她结婚，我不该有孩子，我不该是别人的丈夫和父亲。”我终于明白，老钱那高大的后背，背负着一种无法言传的悲伤，那才是男人的悲伤。不能够让自己最爱的人幸福，也许正是老钱最大的悲哀。
往后，我总忘不了一个默默耕作在那块菜地上的男人，他的背影异常高大，上面背负着莫能言语的悲哀。我为什么喜欢写字，老钱为什么选择那样的生活？也许我们都想表达一种生活的态度，人烦恼到了无以言表，不能说话，上天便赐予我们一种沉默的表达方式，老钱的背影，以及我的文字，或许是一种很好的方式。
我离开山区大概半年左右，听说老钱死了。那时我听到一首歌，忘记是谁唱的了，其中有句“男人的背上，背不动太多伤悲”。我以为很适合用来衬托老钱的人生。是的，男人的背，男人的悲，又有多少人真正懂得？
那年那个地方，一块菜地之上，有一个高大的背影，至今仍在我心里挥之不去，这是我常记得老钱的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