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弟已投胎》一个吸毒少年的一生

暮雨（张晶晶）

约阿弟的阿妈、阿姐、阿哥去看阿弟的坟。

乘阿哥的白面包车出城，一行人面色沉重，谁都不说话。车很快到山麓，又顺土路加劲地往上绕，才终于到了葬阿弟的荒山。

初春，干瘪硕大的枯草被新生的青草顶得横七竖八，没有了进路。车倒几趟下来，眼前大片枯草被糟蹋得乱七八糟。我们找不到阿弟的坟了。

阿姐摘着粘在灰色毛衣上如同刺猬的果子，用两个指头小心捏着往下摘，毛衣立刻被拉起很多细毛。摘多了，她有些不耐烦，忿忿道，什么鬼地方，早就说葬在公墓，阿爸偏说死得年轻又不明不白，对家里不好，我看葬在这个鬼地方才是不好！阿哥没作声，当初他很支持阿爸。那时他刚开始做生意，担心风水真的影响到日后。

只有阿妈一脸焦急，皱纹纵横消瘦蜡黄的脸上渗着一层细密的汗。她弯下腰，伸出瘦如鸡爪的双手一层一层扒开枯草找寻着，生怕遗漏每一寸地方，像在寻找丢失的宝，也像在草里抓虫子，如同患了强迫症。一阵山风吹来，穿透外套。浑身的凉寒，使我不由得想起昨夜的梦境。

昨夜刚躺下，就见穿深青色中山装的阿弟走来。那是他火化时穿的装。他在床边站住，脸色煞白，嘴唇死灰。我又惊又恐，不知自己醒着还是做梦，使劲咬手，似乎有些痛，正疑惑，听阿弟喊，姐。 我敛了惊容，镇定了下说，我不是你姐，你有阿姐。 阿弟面带些委屈，说阿姐不喜欢我，嫌我闹，我一闹她就使劲掐我屁股，还掐出血，她那五根纤细的指头就像五根钢丝，扎得我的屁股疼痛得很，我得躲她；你是对我最好的女人，想叫姐。

我听了，好像突然不惧怕了，回说阿妈才是对你最好的女人。

阿弟灰白的嘴唇往下撇动了几下，鄙夷地说：她的好简直让我受不了，泪眼婆娑，好似我是一讨债鬼，从我生下来到死那天她就一直在流泪，甚至我在坟里也能听到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我做了鬼也不得不生出无边无际的内疚。姐，你知道吗，这内疚让我的骨灰很忧郁。 听了这话我突然又惊恐，问道，阿弟，你真的死了吗？阿弟白色的脸上没有表情，声音里却带着笑意说：死了和活着有区别吗，死了就等于活着，活着就是死了。

听他这么说，我忽然觉得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也没区别了。

阿弟的阿爸年轻时体质佳，在工地干活，收入不错，累了回家爱喝酒解乏，随年岁增长，力气愈小，酒却愈多，一来二去喝成酒鬼。阿妈没工作，偶尔打杂，谈不上收入，全家生活都指望阿爸。酒使得阿爸逐渐颓废，生活也渐趋拮据，但阿妈肚里有了动静。阿爸决不许再添吃饭的嘴，这会要了他的老命。阿妈却不，执意要生下肚子里的孩儿，她认为这把年纪尚能怀孕，定是老天的恩惠，特意到城郊奶奶庙烧香磕头感谢。

在阿爸和阿妈拉锯式的争吵中，阿妈的肚子逐渐长大。阿爸暴跳如雷也无济于事。快满月时，阿妈的肚子依然很小。

某个傍晚阿妈去菜市买收摊菜，肚子忽然剧烈疼痛，热心人急忙用杂货店的电话联系到工地上的阿爸，杂货店的老板娘也拿了旧床单给阿妈垫上。等阿爸来了，阿弟已经畅通无阻地从阿妈的肚子里钻出来了，他实在太小，阿妈都没用力，他就迫不及待滑了出来。从阿妈肚子疼到他出来不过半个多小时。

阿爸看着被裹在旧床单中瘦小得如同老鼠扭来扭去的阿弟，只想把他摔死在地上。阿弟的到来让阿爸感到无奈，甚至绝望。等回到家，他便坐在凌乱的沙发上自顾自喝闷酒。阿妈边淌眼泪边自己摸索到厨房做饭。阿爸喝多了，饭也不吃睡倒了。

阿弟在长大的过程中被阿爸抽打，成了阿爸的家常便饭。阿爸每每下工回来，把酒喝完，在酒精的驱使下，总是能找到抽打阿弟的借口——阿弟打翻水盆，阿弟把筷子扔地上，阿弟打碎玻璃杯，阿弟乱洒饭粒，阿弟夜里啼哭……阿弟稚嫩的脑袋屁股胳膊腿因此留下了阿爸无情的鞭痕。阿妈只会哭，有盐分的泪水把阿弟的伤口渍得更加疼痛。阿姐也火上浇油地掐他粉嫩的屁股，他的屁股渐渐变得青紫，有些开始发黑。阿哥不敢发一言，只自顾自躲开，远离阿弟的苦痛。

阿弟的性情也就怪异了，时而忧郁，时而兴奋。到读书时，他坐在凳上要么趴着，要么动个不停，也不听课。课间一人萎缩在角落，傻笑着看别人打闹。他几乎交不出作业，考试全是零蛋，只会在试卷上画丑陋的大头人。粉红色的手掌也因此被教鞭拍得如同猪肝一般紫红，然后是满教室毫不同情的嘲笑和奚落。

阿弟开始厌恶教室，找准机会就逃出张着大嘴的高楼，从楼后面的小门溜出去。

门边拴着一条黑色的小狗，眼睛黑不溜秋的，和脸上黑色的毛混淆在一起，阿弟辨不清它的眼神是笑意还是恶意，每次从小狗身边经过，它只是小吠几声，然后摇摇短小的尾巴，到后来，就只摇尾巴，不再出声。阿弟就经常悄无声息地溜出校园，一出门，阿弟就迎来了最自由的世界，外面的世界没有鞭子，没有眼泪，没有作业，也没有嘲笑。

离后门不远是一条悠长的铁路，阿弟每次逃出来就在铁轨上百无聊赖地溜达。他很好奇，两条乌亮的轨道逶迤不知伸向何方。曾经他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一直走下去，从下午走到天黑，铁路两边林立的高楼变成了零星的瓦房，但远处的山似乎永远走不出去，饥肠辘辘的阿弟终于放弃了走下去的想法。等他摸黑回家，又没少挨阿爸几下抽打。自那以后，阿弟就打消了这个愚蠢的念头。

当火车轰轰隆隆呼啸而过时，他想学电视里爬火车的人也飞上去，让火车带着到神秘未知的远方。仅仅是想想而已，火车开得实在太快，还裹挟着巨大的气浪，差点把他掀翻。轰鸣的声响严重干扰了阿弟思维的连贯性，他忽然对火车产生了强烈的憎恨，他想把火车炸掉。这个念头一直萦绕在他脑海里，让他莫名兴奋，只是不知怎样去炸毁这么一个庞然大物。

火车驶过后气流平静下来，一只小鸟在铁轨边扑腾，阿弟走上前去，一巴掌将它摁住。小鸟在阿弟的掌中继续扑腾着，翅膀使劲向外翻，乌溜的眼珠里全是恐惧。阿弟看着弱小的鸟儿，心中忽然升起一种前所未有的开心，他从来没有过这种可以掌控另外一个生命的体验。此刻，小鸟就是他的战利品，是他的俘虏，可以任他摆布。他有些自豪，觉得自己很强大。他鄙视着小鸟，良久鄙视着，突然决定将它处死。至于怎样处死它，阿弟脑海里首先就想到用鞭子抽打它，可小鸟的身体太小，鞭子几乎只能打在地上，阿弟就只好踩了小鸟一脚，不堪一击的小鸟顿时奄奄一息。阿弟看着躺在地上垂死挣扎的小鸟，全身不由得流过一阵快意的潮水，这潮水促使他第二次抬起脚用尽全力跺在小鸟身上，鸟儿顿时被跺得五脏俱裂，肠肚四溅，像一个标本贴在地上，彻底没了生气。

阿弟正得意洋洋地欣赏着自己的杰作，阿峰从远处走来，看见阿弟的战果，咧着嘴露出一排四黄素牙东倒西歪地笑，他笑阿弟这个大傻瓜，好好的一坨鸟肉被他搞砸了，留着烧烤，香喷喷的，正好可以填补一下饥饿的肚子，多好。

他们把少得可怜的皱巴零钱拼凑起来，买了几个红彤彤的炮仗，然后一层一层把外面的纸剥开，将里面的那点火药倒出来，准备收集足够的火药去炸火车。可是火药太少，还要多买炮仗。于是阿弟就从学校后门悄悄潜伏回教室，教室里空旷得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他颤抖着手从几个抽屉了里摸出了手机，然后慌慌张张地逃出教室，逃出校园，将手机拿到跳蚤市场，极其便宜地出了手，得来的钱又换回来一堆红彤彤的炮仗，炮仗最后被剥光，变成了一小堆火药。

又去集市的自行车保管站打主意。阿峰与看车的老头胡搅盲缠地闲聊，尽量把他的眼球吸引到别处，阿弟就乘机把自行车上的铃铛盖卸下来，不停地卸，害得老头被停车的人差点揍一顿。阿弟和阿峰躲在街角，看老头被人揪着衣领急红眼的狼狈相，笑得前俯后仰。老头的愚笨成了他们取乐的故事，阿峰学着老头申辩时结结巴巴的模样，差点笑岔气，他们狂荡的笑声在公路上横冲直闯，最后被如牛的汽车撞碎了才停下来。

火药却起火了，那火引着了稻草堆，干燥的稻草就兴高采烈地烧起来，接着火苗蔓延到人家的房屋，火光顿时冲天。阿弟和阿峰逃到空地傻乎乎地看着火苗不断地延伸壮大的景象，直到火红的救援车吼叫着开来，他们才发现闯了大祸，趁乱逃离了现场。

阿弟躲在家里，第二天门却被警察敲开。阿弟未满十六岁，阿爸、阿妈作为监护人和他一起到了派出所。阿峰和他的父母也一起被带来了。警察提了很多问题让阿弟回答，记录了满满几张纸，最后让阿弟按上红指印。警察说还好那家人不在，要不就不仅仅是赔偿损失的问题了。他潜伏回去拿同学的手机，警察也知道得一清二楚，他怀疑是阿峰出卖的。

这把火给本来就拮据的家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唯一的积蓄全部赔上，每月还得从阿爸的工资里扣款，欠得太多，不知要还到何时。

从派出所回到家，阿爸一声不吭地喝酒，喝着喝着他突然暴跳起来，一把将阿弟像拎个兔子一样拎起，用大麻绳把他绑了吊在门上，拿鞭子疯狂地抽打，骂他是个败家子丧门星，咒骂着让他去死。鞭子深深打进阿弟的身体，打在他的心脏上，血从他的心脏里流出来渗出皮肤。阿弟成了血肉模糊的人，阿爸还不解恨，坚持拼命地打。阿姐也上来用钢丝一样的手指掐他的屁股，她的嫁妆全烧光了，以后到婆家，她就没了尊严，所以她也要舍命地掐他，巴不得将他屁股上的肉抠下来。阿哥也忍不住过来踢他一脚，顿时血肉横飞。

阿妈的泪水没能止住阿爸的抽打，她惊恐地望着阿弟，怕他会死，跌跌撞撞跑来找到我，我跟着阿妈跑到她家，阿弟已奄奄一息，地上一滩血渍，脸上的皮翻起一块，在晃动，头发湿漉漉地耷拉着遮住半边脸。阿爸打累了，已沉沉睡着。阿姐和阿哥不见踪影。

我俩忙把阿弟解下来送往医院。我兜里的钱还够凑合交上费用，医生抢救打针输水，折腾一夜。阿妈饮泣了一夜，到天亮时，她的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泪流干了，只能偶尔发出一声刺耳的干嚎。

躺在雪白病床的阿弟，终于慢慢睁开了青紫的双眼，脸上缝的针被睁眼的动作牵动了几下，痛得嘴咧开了，他看了一眼红肿着眼的阿妈，眼神里流露出极其的不耐烦，然后把眼睛转向我，努力笑得很甜，嗫嚅着发出微弱的声音：姐，你真好。

我轻轻握着他纤瘦的指头。他问姐我还活着吗？我点头。

他又嗫嚅着说道：活着就是死了，死了也是活着……

昨夜的梦里，阿弟也说了这话，然后我竟从床上坐起，跟着阿弟走出去。外面黑云汹涌，冷风吹着我散乱的头发，雪白的睡衣在夜色中荡起，疑心自己是鬼。阿弟煞白的脸僵硬生冷，又好似在笑。他带我上了一辆白面包车，和阿哥的那辆一样。

看不见外面的景物，车径直开了很久停了，下车发现是一个极古老偏远的小镇，狭窄破旧的土街道上没人，也没人家，只有左边一个简陋的棚子，棚下有长条板凳和桌子。夜色太暗，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就跟着阿弟穿过街道，到了街尽头的一间小茅草屋旁。茅草屋前方有一堵土墙挡着，我正看，阿弟说，姐，到家了，你看，这堵墙挡住了我的家门，想摆摊做生意太不方便；家偏，做生意怕是也做不好的。

话毕，阿弟忽然不见了，我转来转去找，怎么也找不到，急出一身冷汗，眼前一片漆黑，再一睁眼，是好好地躺床上，只是被子已被汗浸湿。

等天明，赶去阿弟家说梦，阿爸听后瞪着血红的眼咆哮着：迷信迷信，世界上哪有什么鬼？死了还不让人清净的孽种！

阿妈听得泪汪汪地念叨，可怜的阿弟啊，在那边有什么事了吧，得去他坟上看看啊！

阿姐和阿哥也因好奇而兴奋地应和着。

就这样我们四人坐上阿哥的白面包车来到埋葬阿弟的荒山。

在乱草中摸索了很久，终于在冬青树后面找到了阿弟矮小的坟，冬青树长得快，去年还只到膝盖，现在一人多高了。

阿哥用镰刀在阿弟坟头上东一下西一下地割草，这让我想起阿弟火化前那美丽的女孩给他剪发的情景。阿弟是脸朝下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死去的，翻过来时鼻子已被压歪，脸扭曲着，眼半闭半睁。那女子抱着阿弟已僵硬变形的脸熟练地给他剪去杂乱的头发，再把他的脸收拾好画上生动的色彩，不知她用了什么神秘巫术，阿弟的眼闭上了，鼻子也正了，脸色很好，安详得如同睡去。

阿哥割好了草，阿弟的坟完整地露了出来。阿妈把带来的水酒放好，烧纸烧香，嘴里念念叨叨。完了之后就说那堵墙恐怕就是坟前这棵冬青，非叫阿哥把它砍了。阿哥又操起镰刀用劲地砍，叶子被砍得哗啦啦地响，好似阿弟从前欢愉的笑声。砍了一会，阿哥抬起脚猛一蹬，树咔嚓一声劈倒。阿哥解气地说：看你还挡着我家阴间的财路不！

顿时，阿妈阿姐脸上都露出轻松的神色，齐声说：终于倒了！

下山回去没多久阿妈又来，说她盘算着为阿弟迁坟，想把他迁到公墓，这样他就不孤单了，问我能否借钱给她，会为我烧高香。阿弟临死前也说过，等下辈子转世来为我烧高香，我当时没在意，只说：你这辈子路还长着呢！

没想到这是阿弟在辞世，后来看见躺在太平间冰柜里的阿弟，才内疚自己的麻木。

这麻木内疚已无法医治，也任由自己病着，只有病着才舒服。在医院阿弟被阿爸抽打的伤一好转，我就疏忽了。阿妈突然老泪纵横地跑来说阿弟失踪了。到医院，见病床上只剩雪白的被子，找遍医院每个角落，大街小巷，家里床下桌底柜里，朋友亲戚家，也不见。

他一定是躲在阴暗的旮旯里，想看家人找他而焦急的惨状。他定是失望的，因为阿爸无数次吼着：要死就死远点，孽种找了做什！

阿爸的话让阿弟失去了最后的温度，滋生了如乱箭四射的冷酷，在他的世界里打架斗殴横行霸道，下手极狠，号称“夺命三郎”，而他因此感到极度自豪。

在一次群殴中，对方有人拿砖砸到了阿弟的额头，顿时鲜艳的血四处喷溅，淹没了他脸上没好透的伤疤上。这严重激怒了阿弟，他顺手夺过同伙手中的牛角刀，没加思考就将刀捅向了对方。当刀刺进肉体的瞬间，阿弟感觉全身流过一股快意的潮水，这潮水促使他将刀拔出来，再狠狠地捅进去。

当警察冲来现场，阿弟还提着滴着鲜血的刀，站在原地欣赏着倒在血泊中的人疼痛挣扎的惨相，像欣赏那只曾被他踩成肉酱的小鸟。

阿妈到了拘留所，磕磕碰碰地冲过去，绊倒了一个凳子，绊倒了一个警察，她想去抱终于找到的阿弟，却被冰冷漆黑的铁栏挡住，只能任泪水源源不断地滚。

阿弟头裹着渗着紫红血液的绷带如同猪头，半边脸青紫瘀血，眼肿难睁，他用冷漠的目光斜视阿妈说，哭啥哭，杀死人我偿命，不是让我这个孽种死远点吗？这回我死了他就清静了，你也用不着一天到晚哭不停了！

警察说：人没死，有一刀穿透了左边肾脏，摘除了，人是半残了，医药费得赔偿，没钱也得赔，赔一辈子。玩啥就得负责啥，玩打架玩杀人是好玩的吗？

除了赔钱，阿弟刚满十六岁，被判进少管所管教两年。阿弟从此拒绝见人，阿妈执着地去，每次只见到警察；再执着地去，见到的还是警察，就这样徒劳往返，阿妈奔波得憔悴不堪。

两年不长不短过去，阿弟重获自由。

没几天阿弟就特意来找我。两年不见他白了胖了，个也长高一截。他让我陪着他去找份工作。劳务市场在城西一座高楼里。我和阿弟坐公交车到那，里面人山人海，全是来咨询找活儿的人。

我们顺着看招聘信息，最低要求初中学历，阿弟没有。我们挤得满头大汗拿来一打表格，阿弟认真填好，学历一栏如实填了小学，等递上去人家把表格都剔出来，扔一边不理。又去拿来了几张表，把学历填成了初中，人家才抬起头来看挤在人群中的阿弟，要简历身份证和毕业证原件。

只好到阿弟读过的学校，询问能否补办一个毕业证，人家说阿弟没有读完初中就进了少管所，补不了。

我又带着阿弟满大街乱转，终于看见一家餐馆贴着招聘启事，忙进去问，可是人家还是要初中毕业证。问只有小学的行不。他们就用异样的眼光盯着阿弟打量，女老板认定又不是农村来的，说城里的小伙怎么会没有初中毕业证，是不是被开除了？猜疑的目光使阿弟有点手足无措，女老板更是确定了自己的猜想，露出一副轻蔑的表情。我们狼狈地退出来，阿弟灰心丧气地说：还是在少管所里的好，遇不上这些烦心事。我安慰着他，暂时也没法。

想起舅家开了一个杂货超市，决定带阿弟去试试。舅是个热心人，加上又是我开口，就一口答应了。找到工作，阿弟脸上有了光彩，向我保证定会干好。阿弟就开始在舅家做事，顺利地干了一段，舅还是满意的，说阿弟机灵记心好。

可好景不长，快满一个月该发工资时，舅打电话叫我过去。去到听舅说钱箱里的钱少几百元，对不起帐。阿弟瞪眼发着火坚决不承认，舅舅也敲着钱箱大叫大嚷地吵，两边各不相让。最后我只能带着阿弟离开了舅家。回到家，阿弟对我说，都怪我跟舅讲了打架进少管所的事，那以后他就明显不太喜欢我，钱我确实没拿，请姐相信，我以后不会再麻烦姐给姐丢脸了，对不起了姐。说完他撒开腿头也不回地跑了。

第二天我问阿妈阿弟回家没，阿妈说夜里没回，早上才回来，正在睡觉。听阿妈这么说我就放心了，阿弟工作的事只能暂时放一放。

从此阿弟每晚定时出门，直到第二天黎明才回来，他也不告诉阿妈去哪里，回来也不吃喝，整睡一天，挨晚又走。阿爸早晨出门去工地，有时会遇到阿弟进家门，阿爸就躲一边如同躲鬼一样，阿弟也就像鬼一样飘进家去，往床上一倒昏睡过去；等傍晚阿爸回家，刚好是阿弟出门时，两人在门口相遇，阿爸又像躲鬼般躲开，阿弟又鬼一样飘出家去，飘进沉沉的暮色里，然后消失。

自打阿弟从少管所回来，阿爸再也没有打过阿弟，只独自喝闷酒，喝完谁也不搭理，呆坐在阳台上，一坐就到深夜，保持着一个固定的姿势，仿佛下定决心要把自己坐成一樽雕像，到实在该睡觉时，才缓缓站起身，长叹一口气去睡。

一天，屋外下着大雨，我在家听到门口有动静，开门吃惊地看到被雨淋透的阿弟蜷缩在过道上，像个被追赶得没有逃路的野兽。上前拉他起来，他说有人找他事，他不敢回家，让我收留他两天。进门我发现他消瘦得厉害，脸色黄如腊，皮起了褶皱，弓着个背，像弯曲的竹竿。

他不多说，我也不好追问，就安顿他在客房住下。住了三天，白天我不在，他自己在家，晚上回来，他把饭煮好了，吃完就早早进房间去。不解的是阿弟的脸色特别难看，黄得像得了肝病，时不时在发抖，极冷的样子。带他去看看医生，他一口回绝。

第三天我下班回家，他做了红烧鱼，味道很不错，我边吃边建议他去学厨师，学费我帮他出。阿弟听着不出声，只催促我多吃点，他说我爱吃他做的菜他很快乐，还说每次跟我在一起就觉得温暖，没有眼泪没有皮鞭没有歧视，只有微笑鼓励与宽容，还说这辈子欠我的下辈子转世来烧高香报答，还说了很多很多，唠叨得像个小老头。那是在我的记忆中阿弟话说的最多的一次。

第二天他就走了，再也没来找过我。后来的某天，阿妈突然用公用电话打来哭着说阿弟死了。等我在惊悚中赶去，阿弟已躺在太平间的冰冻抽屉里，面目全非。那时我才忽然回过神来，阿弟来我那里的三天和那晚说的很多话都是在向我辞别。我为自己的麻木内疚。

法医鉴定为过量注射海洛因而中毒身亡。相关的涉案人口供说阿弟自从夜里去酒吧，他们就偷偷在香烟里做手脚，等阿弟上瘾后，就让他帮忙藏毒，他不从就用火烧他的胳臂，在他毒瘾发作时不给他药粉。没多久阿弟由吸食发展到注射。

我一直猜测是不是他的失误才过量。阿妈说在他的衣袋里发现一个纸团，打开看，上面写着歪歪斜斜的三个字——我好冷！那是阿弟最后的遗言。我突然脑补冰冷的夜冰冷的水泥地冰冷的太平间，不禁直哆嗦。

阿爸说死得不明不白，不能葬在公墓里，不能坏了祖上的风水，就让阿哥带着阿妈开车出城找个荒山草草埋了。还说要是在过去，一张破席卷了了事，折腾啥？

阿妈说阿弟最后一天傍晚离开家与阿爸在门口相遇时，阿爸冷冷地瞥了一眼阿弟，阿妈说她听见阿弟长长地叹了一口冷气，很长很长的一口冷气，直到阿弟下葬了，那口冷气还在家里飘荡着，到现在阿妈说她一走到门口依然能感觉到。

为迁坟的事，阿弟一家争论不休。阿爸说：没钱怎么迁？一屁股两肋巴的债，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雪上加霜，死就死了还乱托梦提要求，活着不消停，死了也不消停！

阿姐同意阿爸的意见，因为阿弟，莫说嫁妆，人家才听说了阿弟的事都避她三舍，认为有其弟必有其姐，阿姐嫁出去就成了困难的事。阿妈却坚持要为阿弟迁坟，认为阿弟葬在荒无人烟处，想做个生意都难，会影响阳间风水。因阿妈这句话，阿哥站在了阿妈一边，阿哥年龄大了，早就搬出去做生意，又赚钱买了二手面包车，正盘算着等后面赚的钱娶个老婆，过自己的小日子，他怕阿弟葬的地方风水不好，真会挡了他的财路，一个劲地撺掇着阿妈去借钱。

为这事一家人白天黑夜吵，吵得左邻右舍不得安宁。我答应借给阿妈，阿妈终于破涕为笑，抱着钱，千恩万谢地去准备迁坟的事宜。

正在这时，不知怎地，阿弟的鬼魂又来了。那天晚饭我喝了酒就早早躺下，半梦半醒，一抬眼就见阿弟白色的脸在床前晃动，然后又是那套火葬时深青色的中山装，飘忽飘忽地立在我的床头。我顿时惊出一大身汗，感觉自己好像是醒着，使劲咬咬手，怎么也咬不动，手好像是一段木头。

阿弟灰白的唇动了动，说，姐，你莫怕，我是阿弟，在那边听见阿爸阿妈他们为迁坟的事吵架，也知你借给了钱，阿妈正准备去买墓地，心里很感激你，来看看你，也想让你再去我那里一趟，有事和你商量。

我身不由己地跟着他走出门去。门外月光很大，把我的影子拉得细长细长，阿弟的魂魄飘在前面，地上没有影子。我跟着他又上了一辆白色面包车，这回我仔细打量，发现和阿哥的那辆几乎一样。车子一直往前行驶，车窗关得很严实，外面啥也看不清，不一会儿停了。

还是那个偏僻古老的小镇，还是那条冷清的泥土街道，还是左边一个破旧的棚子，棚子下有木桌和长凳。也是不及细看就跟着阿弟到了门上，这次门前的墙倒塌了，剩下墙脚基石凌乱散放着，阿弟的家，墨青瓦的屋清晰地呈现在月光下，瓦上有零星的茅草。离小屋不远处，又多了一间更小的瓦房，也是墨青瓦，瓦片铮亮。

停留了瞬间，我又站在那个大棚下面，阿弟说，姐，这是我女友。

一抬头，猛然见大棚下坐着一位身穿红衣极年轻的女子，清瘦美丽的背影很迷人。衣服在夜色里也红得耀眼，女子齐眉短发，乌黑油亮，与血红的衣服形成鲜明的对映，艳丽异常，正待女子转身的那一刻，我就醒了。

我急忙穿上衣服往阿弟家跑，进门撞见阿妈，把梦一说，阿妈就立刻拉我去找阿哥，央求他再去坟上看看究竟怎么回事，好容易要迁坟了，又托这怪异的梦来。

坐上阿哥那辆白色的面包车我心里一直发怵，夜里坐的就是这样的车，脑袋懵懵的，有点魂不守舍。很快出城，顺土路开到荒山，才来过不久，不一会儿就找到阿弟的坟。

坟前冬青树的根还在，发了几枝嫩芽，零散地斜横着，坟头的草也长出了新芽，除此没有什么变化和奇异的地方。但是四处张望探索的阿哥却惊呼起来，招呼我们过去。原来在离阿弟坟右侧不远处竟多了一座小坟。一瞅，崭新的花圈覆盖着坟头，前面杯碟里还残留着糕饼，蚂蚁正在忙碌地啃咬，白石墓碑上刻着死者的名：小红。从生卒时间算来，大约十六岁。阿妈念念叨叨地说：又一个死得不明不白的孩子，爹妈也是狠心，葬在这荒山中了。

下山的路上，阿妈开始纠结，说阿弟在那边有女友了，如果把他的坟迁走，不是生生拆散他们吗，阿弟托梦怕就是担心这事，他本不愿意和那女孩分开，不知如何是好

阿哥也没主意，他现在不敢随便对待阿弟，毕竟他已成鬼，在他的意识中鬼的超能力是无比可怕的，整不好莫说娶媳妇生儿子，恐怕连命都保不住。我也不敢轻易帮拿主义，担心错误的决定再次伤害那边的阿弟。

迁坟的事在阿妈的纠结中被搁置下来，从此阿妈又落上了新病，每天反复念叨一句话：迁还是不迁？逢人就问。开始人们还热心帮着打算，时间长了大家也厌倦了，只有阿妈边走边问，人们再也不接话，冷漠地走开。每个人每天都有自己说不完的烦心事，就各顾各的去了。阿妈被自己纠结得饮食不安，几乎病倒，瘦弱得只剩一副矮小的骨架。我也无法为阿妈再做决定，只好由她去纠结。

这个时候，我又梦见阿弟。

晴朗的中午，阳光温暖地洒在柏油路上，柏油路发着温黑的光，行人川流不息。我站在路边等公交车，忽然见阿弟微笑着从不远处走来，脸色红润，就像他下葬前画好妆的样子，活生生的，还是那套深青色的中山装。阿弟走来问：姐，你也在这？

我说你怎会来这？

阿弟笑得很灿烂，说他要回家。我正奇怪阿弟的家不是这个方向，公交车缓慢驶来，我该上车了，阿弟也跟着我上了车。我坐在倒数第二排独个的凳上，阿弟坐在最后一排我的正后方。

汽车徐徐前行。过了一会儿，我想问阿弟到哪里下车，回头却发现他不见了，座位上坐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白皙稚嫩的脸颊，黑山白水的眼忽闪忽闪，煞是清爽。我惊讶地叫出了声，却发现自己刚是爬在桌子上睡着了。

阿妈听了这个梦，顿时激动得热泪盈眶，忙拉我一同去城郊的奶奶庙，请了香，从庙门口就开始叩头，头撞在地上清脆地响，眼里的泪水被撞击得四处飞溅。最后叩头进到正殿，在菩萨面前嘟嘟囔囔不知说些什么，最后非常庄严虔诚地磕了三个头，每次都把脸深深埋在蒲团上。

从庙里出来阿妈兴奋地说阿弟是去投胎了，千恩万谢我能接到阿弟托的梦，说阿弟和我有缘，每次都会托梦给我，而我并不明白为何自己能做这些奇怪的梦。阿妈还说以后阿弟不会再受苦了，既然如此，坟也不用迁了，这定是菩萨的恩赐。我听了十分宽慰，心中的内疚减轻着，默默祝愿阿弟去的新家阿爸不抽打他，阿妈不哭泣，阿姐不掐他屁股，阿哥也不会冷落他。

日落夜黑时候，我却不敢闭眼睡觉了，阿弟已去投胎，葬在他旁的女孩会不会夜里来找我询问他的去向，会不会责怪我不留住阿弟，害得她夜里只有孤魂一枚四处游荡？听老人们说在那边穿红衣的女子是厉鬼，都死得凄惨离奇，那女孩年纪轻轻到底是怎么死的呢，淹死的，吊死的，还是？

那次梦里我只见过她的背影，油黑乌亮的头发和血红的衣服，不知她转过头来，会是怎样的一张脸。或者是根本没脸？想着想着，我的眼睛因惊恐越瞪越大，越瞪越大，瞪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人们说我的眼成了两个深邃的黑洞。

《阿第已投胎》于18年初首发于订阅号“铁匠”，现收集在美篇，版权所有暮雨（张晶晶），准备年底编辑小说集，严禁复制、抄袭。